第36章 擦擦臉吧
果然不出所料,等到男人定睛去看的時候,十六歲的少女已然哭得抽抽噎噎了。
這眼淚,怎地說來就來?
厲無刃身子一僵,這就聽肖涵玉哽咽道:“我就知道,皇上瞧不上我,連個護衛也不肯派給我……”
“朕沒……”
“這也不怪皇上,誰讓我出身不好,在別人眼裏,就不是個像樣的公主呢?”沒等厲無刃矢口否認,潸然淚下的肖涵玉就自顧自地截斷了他的話頭,“皇上,你說的也沒錯,像我這樣的人,待在宮裏,又有哪個會無聊到來對我不利呢?就算哪天,我真的死掉了,父皇怕是也不會為我掉一滴眼淚的。”她神色哀傷地說着,竟是慢慢地止住了淚水,“等到了那時,皇上便像上回那樣,随便把我按在竹筏上,讓我‘随波逐流’吧。反正……反正我就是個沒人要的丫頭,皇上也不必像對待其他和親公主那般,真把我當回事兒……”
她越說越像一回事,溫熱的液體又冷不防奪眶而出。眼瞅着女子掩面而泣,金豆豆仿佛都能順着指縫流出來,厲無刃簡直就要手足無措。
相識的這幾個月裏,她幾乎不曾主動談及自己的過去,他也就從未想過,這樣一個明媚如春光的少女,心底裏竟會藏着如此深沉的哀戚。
興許,對她而言,永遠都不曉得自個兒的身世,反倒能過得更自由、更快活一些。因為,一旦她的真實身份被公開了,她就得被人帶回那鐵壁高牆裏,受着一衆嫔妃的冷眼,飽嘗這世間的炎涼,最終,還要被當成雞肋一般,被送到其他的國家,用以和親。
一個政治的犧牲品有多可憐、有多無助,他未曾親身體會,卻終是親眼見識。
心下憐惜之意滋生蔓延,年輕的帝王不自覺地擰着眉毛,略不自在地出了聲:“朕說過,朕沒有半點瞧不起你。你要朕說多少遍,才能相信?”
話音落下,肖涵玉遲疑着撤下了擋着臉蛋兒的雙手,淚眼婆娑地注目于他,看得男人登時心頭一軟。
“好了,你要韓訣給你當護衛,那就讓他當吧。”
見對方這就面露驚喜,他又張嘴補充道:“不過,得有三個月的考察期,他若不夠資格,朕可得換人。”
換人?
肖涵玉沒想過他會這麽說——原本,她只是亦真亦假地博他同情罷了。
少女微微一愣,卻很快掩去眼底的異色,垂眸“喜極而泣”道:“妾身代韓大哥謝謝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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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這時候知道要自稱“妾身”了?
看着淚痕未幹的女子擡手抹着濕潤的臉頰,厲無刃壓下可有可無的腹诽,起身行至她的身前。不久,肖涵玉就意外瞧見了一塊明黃色的帕子。
“擦擦臉吧。”
擡眼就瞧見厲無刃舉着帕子站在她的面前,肖涵玉不由自主地愣了愣,而後低頭接受了他的好意。
“多謝皇上。”
唔,所以說,他人還挺好的嘛……所以說……她剛才裝模作樣騙取他的憐憫,是不是不太地道啊?
用一國之君遞來的帕子擦幹了眼淚,肖涵玉正要将之遞還,伸出的柔荑卻冷不丁縮了回來。
厲無刃擡眸看她,以眼神詢問其何意。
“我……我替皇上洗幹淨了,再還給皇上。”
難得聽她期期艾艾地小聲說着,似乎還有點兒不好意思,厲無刃不着痕跡地勾了勾唇角,默許了。
只不過他未嘗料想,這塊本該第二天就還回來的帕子,竟是遲遲沒有回到他的手中,以至于他都快把這件事給忘記了,才同時見着了女子當面送到的帕子和一只嶄新的香囊。
厲無刃有點發愣。
“這是……給皇上的謝禮……”肖涵玉見他傻在那兒不動,原本坦蕩的神态也不由得摻入了幾分扭捏。
“哦……玉妃有心了。”所幸男子很快回過神來,面色如常地接過了她遞來的物件。
以往他還是太子的時候,也不是沒有皇親貴胄家的姑娘送這些小玩意給他,可惜,它們不是被他遺忘在不知哪個犄角旮旯裏,就是被他當面謝絕了。
不過,既然是她送的,他就好好留着吧。
如此思量着,厲無刃微微扇動了鼻翼。
“這是什麽香?”聞起來還挺舒服的。
“是榆潛香,聽說有安神助眠之效。”
厲無刃驀地眸光一轉,與身前的女子四目相接。
這些天,他确實睡不太安穩,白天在禦書房的時候,動不動就想打哈欠,不過,這些事,她應該不知道才對。
大概只是走了尋常的路子吧。
這樣想着,厲無刃欣然收下了女子的謝禮。肖涵玉瞧着他并無不喜之色,也沒有半點要随手将香囊丢開的意思,忍不住當着他的面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要知道,為着這個香囊,她可是特地去了趟太醫院,詢問了他的身體狀況,詢問了哪些藥和哪些香适合他用,回頭還就布料花色和香料配比等問題認真征詢了緋雪的意見,然後對着燭火搗鼓了一晚上呢!
幸好她這一番心思沒有白費,否則的話,往後她就再也不要給男人做香囊了。
腦袋裏冒出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想法,肖涵玉笑眯眯地盯着厲無刃的眼睛看了一小會兒,說了句“那我走了”,又改口成“那妾身告退了”,然後就提着裙擺,歡欣雀躍地跑了。
厲無刃拿着帕子和香囊,目送她歡喜的背影,失笑着搖了搖頭。
沒兩天,玉簫殿裏便多了個新面孔。韓訣換上了一身宮廷侍衛的裝束,意氣風發地出現在肖涵玉的面前。女子打趣他,說古人誠不欺我也,果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韓大哥這一打扮,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怎麽不一樣了?”大約是性子天生不卑不亢、風趣幽默,又興許是以平等的身份與之結識的緣故,韓訣在面對他這位新主子的時候,态度裏總是少了幾分尋常下人該有的恭謹,兩個說起話來,更像是普通朋友那般,平和而又随意。
所幸肖涵玉對此并不介意,這就笑嘻嘻地回道:“變得英俊潇灑,像個貴人了。”
韓訣也笑:“娘娘的意思是,屬下以前不英俊、不潇灑?”
“你明知道我說的是‘更英俊、更潇灑’。”
一男一女皆是聽懂了對方話裏的揶揄,随即相視而笑。一旁的藍莫知一語不發地站着,面上不喜不怒。
然而,他可以因為性情內斂外加胡婆婆的那一層關系,不對韓訣生出微詞,不知內情的旁人可就未必做得到了。雖說肖涵玉對待底下人多是平易近人的,但眼瞅着年輕的後妃身邊整日跟着兩個相貌堂堂的青年男子,還時不時地與他們談笑風生,宮人們豈能不私下議論?
沒半個月的工夫,一些流言蜚語就在宮裏傳了開。
吃一塹,長一智。這一回,厲無刃可沒像上次那樣疏忽,且關鍵在于,他也沒法像上回那樣後知後覺。
這些宮女太監,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難不成上一次謠傳玉妃克死先帝的時候,他殺雞儆猴,都沒有對他們造成威懾嗎?
厲無刃的心情相當不好——看來,自己是對那些人太過仁慈了。
一國之君心緒不佳,在旁侍奉其多年的趙有德自是看在眼裏。他幾次張了嘴,幾次想跟自家主子說些什麽,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畢竟,作為一個奴才,妄議主子們的事情,是極不合适的。可是……
“有什麽話就說,婆婆媽媽的,做什麽?”直到太過明顯的遲疑終是惹來了厲無刃的不快,他才忙不疊回神跪了下來。
“奴才、奴才鬥膽!皇上……那,那有關玉妃娘娘的流言,您不管管嗎?”也才二十出頭的太監磕磕巴巴地說着,擡頭小心翼翼地瞧着他的主子。
他發現,男人的臉色不太好看。
可沒料想,片刻後,他得來的竟是這樣的回複:“朕相信玉妃。”
趙有德聽了這話,不由得當場愣了愣,但轉念一想,也是,且不論自家主子從未不分青紅皂白地冤枉人,就光看這些時日以來,他同玉妃娘娘的相處之道……
他回想起少女進宮之前的那十年歲月,自家主子不是沒喜歡過姑娘,奈何唯一一次傾心的付出,換來的卻是一場悲戀。
打那以後,主子就再沒同哪家姑娘走近過,只一門心思撲在了政務上,輔佐先帝,将蜀國治理得井井有條。為此,他不曉得明着暗着勸了主子多少回,鬧得主子都快要跟他翻臉了,他才沒敢舊事重提。
一晃幾年過去,玉妃突然出現了,事情,竟然意外出現了轉機。主子以前從來不會主動去陪哪個女子用飯的,更不會随她一塊兒散步,雖說這中間還有湘茗小郡主在牽線搭橋吧……但是不管啊,主子終于有了自己的嫔妃,有了親近女子的欲望,他這個伺候主子多年的奴才,怎能不替主子高興?
所以,傳出了這樣的謠言,一方面,他忍不住要埋怨玉妃娘娘大大咧咧的個性,另一方面,卻也為主子對玉妃娘娘的信任而感到欣慰。
只不過,這事兒吧,總不好就這麽吊着。
“那皇上,您是不是去看看玉妃娘娘,提點提點?”思及此,趙有德又壯着膽子提議道。
厲無刃斜睨他一眼,鬧得他立馬就頭冒冷汗。
啥子情況呀?皇上您倒是給個準信啊……
“朕派人去打聽過那個藍莫知,也親耳聽玉妃談起過她與韓訣的交情。他們兩個于她而言,就好比是兄長、是朋友,不是那些人想的那樣。”
趙有德聞訊,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不過,慢着,好像有哪裏不太對勁。
年輕的太監驀然回神,擡眼瞅着他家主子,疑惑不解地問:“皇上,您什麽時候讓人去查的呀?奴才怎麽不知道?”
厲無刃又波瀾不驚地瞥了他一眼:“朕作何凡事都要告訴你?”
胸口頓覺中了一箭,趙有德垂着腦袋退到一邊,黯然傷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