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孤單一人(二)

晚上七點,門鈴聲準時響起。

喬俏倦怠地翻了個身,從沙發上撐起身體,步履踉跄着過去開了門。

一開門便見喬俏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時昱嘴角的笑意立刻收了起來,眼底浮上一絲擔憂,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驚擾了她:“怎麽了?身體不舒服麽?”

喬俏動作遲鈍地搖了搖腦袋,偏過身空出間隙讓他進來,而後默不作聲地關上門,全程沒有和時昱有過視線交流。

“還是心情不好?”時昱低頭換鞋,這雙男式室內拖鞋是上次學做飯時,他死皮賴臉留在這裏的,其理由非常冠冕堂皇——反正每天晚上都要過來,幹脆放在這裏,省得到時候還要換來換去,浪費時間。

喬俏的語氣明顯能聽出興致不高,她接過時昱手中的食材,往廚房的方向走去:“沒事。”

時昱跟在她身後,表情一本正經地說:“我媽跟我說過,女人說沒事的時候,一般都是想讓別人哄她。小喬,你是要我哄你嗎?”

話音剛落,喬俏就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到,她瞠目結舌地扭頭問道:“你媽還和你說這種話?”

何止,聊的話題簡直不要太多。時昱撇撇嘴,套上自己專屬的那件藍色小清新圍裙,胸前的叮當貓正咧着嘴沖喬俏笑得異常開心:“衣服、化妝品、明星……只要是她感興趣的,都能逮着我聊一下午,還不帶重樣的。她還喜歡上網逛論壇、刷微博,網絡語言說得比誰都溜,每次和我爸聊天都會把他說蒙了,常常一邊聽我媽說,一邊百度網絡用詞。”

喬俏一時間竟不知道從何吐槽起,憋了半天才勉強憋出一句:“你媽真可愛……”你爸也很可愛,難怪你這麽可愛……

“你想見見她嗎?她一定會特別喜歡你的!”時昱聞言精神立刻振奮不已,激動得就差雙眼放光了。

喬俏嘴角微不可查地抽動着:“啊?不用了,我又不認識她,沒有那個必要吧……”

滿腔熱情被潑了冷水,時昱挫敗地嘆口氣,無不失落地說:“那我只能争取早點以男朋友身份帶你回家了。”目前看來還有一長段路要走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喬俏:……所以你到底是為什麽如此執着于見家長這件事?

不過,經過這個槽點滿滿的插曲,喬俏原本那點傷春悲秋的小情緒倒也消失了大半,她一邊往鍋裏倒食用油,一邊裝作若無其事地開口:“看樣子你和你媽媽的感情很好了?”

時昱正低着頭片姜,一刀下去便是一片薄厚适中的生姜,他想了會,才莞爾道,“她懷我的時候吃了很多苦頭,孕吐的那幾個月什麽也吃不下,吃了就吐,可還是硬逼着自己咽下去。後來七八月的時候又開始雙腿浮腫,走路都要別人幫忙扶着,晚上睡覺也不得安寧。”他頓了下,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這些都是我長大後才知道的,她總是說我在肚子裏折騰了她這麽久,現在要換我照顧她了,每天吵着我陪她逛街,像個小孩似的,都是被我爸寵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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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的空間通常狹窄,突如其來的沉默就顯得格外明顯,時昱敏感地察覺到什麽,停下手中的動作,側目看向一旁的喬俏,只見油鍋裏熱油滋滋作響,而她僵在原地,紅潤的臉蛋在這一瞬褪去了神采,蒼白哀傷。

“我一直很乖,可她為什麽要離開?”喬俏垂着頭,豆大的淚滴砸入熱油中,霎時鍋裏噼啪亂響,油花四濺。她卻沒有痛覺似的,保持着同樣的姿勢站在原地,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只喃喃重複着這句話。

時昱心一緊,急忙沖了沖手,探身将開關關上,擰了把濕毛巾擦拭她裸.露在外的皮膚,他盯着她白嫩手背上被灼傷的紅點,遲疑了會,柔聲喚道:“小喬?”

“我爸說她當初懷我的時候,每天晚上都會給我唱晚安曲,我稍微有點動靜,她就開心得睡不着覺。既然那麽喜歡我,為什麽還要走?”喬俏眸中蘊滿了水光,滿是痛苦地擡起頭,她直視着他的眼睛,在清澈如水的瞳孔中看到狼狽不堪的自己。

“我以為我會恨她一輩子,她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我孤身一人,我該恨她一輩子的才對!”喬俏說到此處,終于情難自抑地哽咽起來,“可是為什麽聽到她活不了了,我的心會那麽難受?她當初選擇抛家棄子,就該活得風光無限,好讓我有憎恨她的理由。可她現在這樣又算什麽?”

時昱罕見地在她面前流露出嚴肅的一面,不容拒絕地将她圈在懷裏,雙手卻輕柔地在她的背上拍打着安慰她,聲音舒緩清越:“沒有父母會不喜歡自己孩子的。可小喬,你是真的恨她嗎?真的不想原諒她嗎?”

你也是渴望着她回來,渴望她告訴你當初的離開是有難言之隐,渴望她同樣在乎着你的吧?

“你時時刻刻強調着不能原諒她,可這何嘗不是試圖催眠自己呢?你看,你還記得有關于她的點點滴滴,說明你心裏還是在意的吧?”

喬俏拽着時昱胸前的衣料,無聲而劇烈地抽噎着,她的力道是那麽重,仿佛他是她落水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一旦撒手,她就會重新回到以前冰冷黑暗的世界,連最後的溫度都失卻不見。

時昱疼惜地吻了吻她發頂,溫情旖旎,卻不帶一絲雜念:“小喬,遵從自己內心的想法吧,它會告訴你該怎麽做。”

“不要留下遺憾。”他拭去她眼角将墜未墜的淚,眼神溫柔得致命,“不管怎麽樣,還有我在。”

向母親轉達了喬俏想見她一面的消息後,陳述耷拉着腦袋趴在母親的身邊,悶悶不樂地折騰着手機。

陳思悠愛戀地撫摸他遺傳自父親的卷發,笑着問:“姐姐聯系你了,不是應該高興嗎?怎麽反倒不開心了。”

“你們要見面,不帶我。”陳述心裏很難過,覺得姐姐不喜歡他了。

陳思悠啞然失笑,笑容透着大限将至的灰敗:“我和姐姐見過這一面,可就再也見不到了。”

她的身體狀況是家裏一直回避的問題,此時被她漫不經心地提起,陳述眼一酸,差點又哭出來。

“kevin,你要快些長大才行,長大了才可以替媽媽好好照顧姐姐。”陳思悠看着這個從小在她溺愛下成長的小兒子,思緒卻飄回了那年風雨大作的夜晚,那晚風很大,可她待在産房裏卻絲毫不覺得害怕,一牆之隔外是她的丈夫,而她肚子裏孕育着兩人愛情的結晶,她幸福又甜蜜地期待着她的到來。

然而,美好的象牙塔愛情在現實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婚後她面對的是和她前二十多年全然相反的人生,她才二十剛出頭的年紀,還是個心智不成熟的黃毛丫頭,從來都是被家裏人捧在手心裏怕摔壞的寶貝,哪裏懂得如何去維持一個家庭。

丈夫忙碌的工作,婆婆愈加沉重的病情,還有新生兒吵鬧不休的啼哭,她終于承受不住,離婚遠走英國。

在這浪漫的國度,她遇到了第二個動心的異國男人,在他層出不窮的追求技巧下,兩人很快結婚。過了幾年,在兩人期待中懷上了陳述,直到那一刻,她許多年來壓抑着的愧疚如浪潮般湧了上來。對陳述有多疼愛,她對喬俏就有多愧疚。

喬俏十歲的那一年,她偷偷摸摸地回了老家一趟,喬夫騎着自行車從她所在的窗口前經過,喬俏坐在後座眉開眼笑地啃着一根糖葫蘆,父女歡快的小聲随着街道漸漸遠去,她卻在那一霎心如刀割。

此後,她便一直待在英國,直到一年前診斷結果出來後,難得強勢地向丈夫要求回國治療。沒料到,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竟還能再見她一面。

陳思悠眼底含淚地輕輕一笑,是愧疚,也是後悔。

約好見面的餐廳在醫院附近,喬俏下了班後給時昱發了條短信,心情複雜地踏進包廂。

陳思悠已經到了,正執了壺熱水沖茶,見她來了,頓時一個哆嗦,灑了滿桌子都是水。她局促地笑笑,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要喚什麽。

喬俏扯了幾張紙壓在上面,不動聲色地先一步開口:“坐吧。”

陳思悠第一次有這樣近的距離打量她,看着她和自己七八分相似的臉,心裏又酸又痛,原本打了腹稿的話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我昨晚給表叔打了電話,他說你得了病。”喬俏視線飛快地從她蒼白憔悴的面容掠過,站起身,給她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是什麽病?”

原來如此,陳思悠接過那一杯晃晃悠悠的茶水,只覺得自己的心仿佛也随着茶水波動,不得停息:“惡性黑色素瘤。”聲音終究是在歲月流淌中失去了當年的天真靈動,變得晦澀滄桑。

“癌細胞控制得怎麽樣?是哪位醫生主治的?我認識一位專家,近幾日會從美國回來,說不定對你的病情會有幫助。”喬俏端着茶杯,垂眸輕輕抿了一口。

陳思悠握着茶杯的手一顫,壓着聲音說:“不必了,已經從國外請回來足夠多的專家了。”

她本意是想說明自己的病再多醫生也無濟于事,誰知喬俏卻誤會了,自嘲一笑:“想來也是,你們這些大家大戶本就不需要我這種小人物幫忙,既然如此,那再好不過。”

陳思悠急切解釋道:“不是的,你能關心我,我很開心……”

話音未落,便被喬俏冷聲打斷:“我不是關心你,這只是職業病,路上随便哪個人得病了,我也會這樣說的,你沒必要自作多情。”

氣氛陡然僵滞起來,陳思悠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握着茶杯的手情不自禁地微微顫動。

“不管當初你是懷着怎樣的心情成為一名準媽媽,我還是很感謝你辛辛苦苦生下了我。當然我也不會忘記你近乎是抛夫棄子的行為,整整二十六年,你都沒有出現過,我不知道你的心為什麽能這麽狠,愛你的丈夫,剛出生的女兒,你說離開就離開,不帶有一絲眷念。”

陳思悠別過臉,擦去滿臉的淚水:“是我的錯,我沒有臉回去懇求你們的原諒。”

“不過現在既然你另外有了家庭,那我們就互不幹擾,你依然當你豪門世家的大小姐,我照舊過我波瀾不驚的生活。”

喬俏将剩餘的茶水一口飲盡,臉上無悲無喜:“祝你早日康複,日後不必再見。”

門被輕輕關上之前,喬俏半側着身,最後望了這個她恨了二十多年、記了二十多年的女人一眼。

“我希望你活着,但我永遠也不會原諒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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