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顧沉光心裏其實是存了氣的。他不知道為什麽南桪臨走前,連一個電話都沒有給他打,哪怕是告訴他一聲,她會去哪裏。
他心思向來敏捷通透,這次卻完全猜不透她的想法,毫無頭緒。
卻不知南桪在臨走的前一天晚上,坐在電話旁邊,十一個號碼撥出十個,剩下的最後一個終究沒有勇氣,再去觸碰。就這麽,舉着沉默冰冷的話筒,坐在收好的行李邊,整整一夜。
眼睜睜看着沉沉黑夜泛起魚肚白。
她害怕,要是再聽一次他的聲音,會不會就失去離開的勇氣。
早上路盛銘要開車送她去車站,出卧室後發現自己的女兒呆坐在電話旁,正小心翼翼、眉眼溫柔的,放下自己手裏的話筒。大大的黑色的眼睛裏滿是無從抵抗的悲傷,咬破了唇,可是沒有哭。
他眼裏一下子有了淚,心髒驟然發疼,像是被人一刀戳了疤。
眼前突然出現那年江南女子搖曳生資的淡藍裙擺,明眸皓齒,墨發輕垂,不經意回眸對他一笑,眼睛像是韻了整條溪水的清澈溫柔。
他這一生,再沒見過那樣的眼睛。
後來,那眼睛屬于他,再後來,被他親手弄丢。到現在,連最後的這一絲糾纏,也不得不送走。
眼角有什麽輕輕留下來,滾燙。他一抿,是淚。
到底,是他對不起她。
————
一月中旬,期末考試結束之後,學校組織了一場家長會。南桪只身坐在一衆家長中,咬牙面無表情,身姿筆直端正,掩飾丢棄不去的尴尬自卑。
身邊不時有人看過來,好奇而探詢的目光。
南桪并沒有勇氣擡頭去看那些目光中到底存了幾分善意,她厭惡別人用同情憐憫的目光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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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女老師看的軟了心,把南桪叫過來,說你先去老師辦公室幫老師把卷子批了。
南桪略微思考,點頭答應。接過老師手中厚厚的一沓卷子,低頭默不作聲往外走,剛邁腳,猶豫了下,轉身低低道了句:“謝謝老師。”
女老師輕輕搖頭,眼睛裏面坦蕩的溫柔。
南桪扯了嘴角,沒走出幾步,卻在看到教室門口的人時狠狠頓了腳步。
她呆在原地,右腳還未來得及合上左腳,整個靈魂都有一瞬的呆滞,血液不通,無可置信。
那人擡眼看過來,笑意如常,卻一下子讓她燙了心,整個人都沒了知覺,手裏抱着的卷子轟然落下,白色的卷子在周圍泛了一圈的塵,飄飄灑灑。
顧沉光穿着黑色的及膝大衣,兩只手插在兜裏,被稱得愈發面如冠玉,姿态俊逸。眼睛卻一如既往清澈沉靜,明亮如星。
南桪看着他先是禮貌性沖老師點頭微笑,不急不緩,自我介紹:“張老師你好,我是路南桪的家長。”
年輕女老師看着面前的人,有些怔愣,聽見他的話,本能的點點頭:“啊……你好。”
顧沉光輕淡一笑,轉了目光,看見自家愣在原地呆呆看着自己淚流滿面的小姑娘,低嘆口氣,蹲下身把她丢在地上的卷子一張張撿起來,站起身,微微俯身湊近她,手指輕輕擦去她滿臉的淚。
開口,語氣無奈,顯而易見的寵溺:“小寶寶,怎麽了?我回來了。”
南桪好像突然被他這句話打通了思緒,眼淚一下子流的更兇,“嗚”的一聲撲進他懷裏,不管不顧整個人死死抱住他的腰。
哭的整個人都在他懷裏顫,像只受盡了委屈的小獸:“他們不要我……都不要我……為什麽……不要我……”
她神志已經不清醒,話語間颠三倒四,顧沉光卻聽的清晰,心髒跳一下疼一下。好在多年修養了得,大庭廣衆被她這麽熊抱着也沒有絲毫窘迫,一只手輕拍着她的背,溫柔安撫:“寶寶你乖,先出去等我,小顧叔叔先開完家長會再和你說話,好不好?”
南桪趴他懷裏,細細抽噎,難得任性的不說話。
顧沉光失笑,繼續安撫,輕聲湊到她耳邊:“你老師在看。”
這話一出,南桪吸吸鼻子,當真冷靜不少。不情不願從他懷裏退出來,接過卷子,點點頭,委委屈屈的:“……好。”
顧沉光獎勵性的拍拍她的小腦瓜,目送着她三步一回頭,眼淚包包的,直至背影消失在教室門口。
女老師在旁邊等了良久,看到這一幕頗有些不明所以,盡職盡責開口詢問:“不知先生是南桪的……”
顧沉光一笑:“監護人。”
“哦……這樣,”女老師點頭,指了指右邊:“這就是南桪的位置,先生你過去坐。”轉頭揚聲道:“既然人齊了,那我們現在開始。”
顧沉光從善如流的走過去坐好,看着桌子上擺放整齊的書本教材,不禁菀然,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筆記翻看幾眼。
眼睛卻突然頓住。
他知道她向來有随手在書本空白處寫字的習慣,想到什麽寫什麽,雜亂無章。好在字跡娟秀,寫在上面不覺難看反添幾分肆意風采。而現在,他看到,整整一頁的空白扉頁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他的名字。顧沉光顧沉光顧沉光……一個疊着一個,統一的黑色筆跡,有深有淺,不知寫了多久,也不知重複了多少次。
他更不知道,她是在怎樣的心情下,提筆寫這些名字。是被人欺負了一人孤獨無援默默掉眼淚的時候,還是得了誇獎找不到人分享的時候,亦或是,難得的想家,想念車庫一樣的北京,想的心尖發了疼的時候。
他有些難受。
手指緊緊握住書頁邊緣。細細打量,這頁紙明顯比其餘的要破舊些,邊緣的地方被磨得起了毛,軟塌塌皺在了一起,像是記憶曾經那些難捱獨行的歲月。
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何其為難。
他起了心思,放下手裏的書,轉而去翻桌面上的其餘書,試圖去尋找類似的痕跡。
果不其然,每一本都有。雖不似這一頁如此密集,可是每本書,隔幾頁,總會在空白的或邊或角處,或者兩道例題中間,以一模一樣的筆跡,輕輕镌刻着顧沉光的名字。
顧沉光。
這個名字,好像成了路南桪過去所有歲月裏,唯一值得思念的東西。
他心緒一時難平,叫嚣着想要即刻見到她,把自家小姑娘抱進懷裏,輕聲撫慰她這些天受到的委屈和不公。理智卻在提醒他,這是南桪的家長會,現在不能走。
從未因自己被何人何事束縛過什麽,現在卻因為自家的小姑娘,待在一個可有可無的家長會上,寸步難行。
該有的劫。
————
一個小時之後,老師終于下令放人。
他腿長,坐的離門口又近,第一個推門出去。南桪立刻就迎上來,不說話,亮着眼睛一昧的沖他笑,傻乎乎的勁。
顧沉光失笑,拎了她往外走:“我幫你請好假了。”
出門,幹淨利落的打車,讓司機往錦裏走。
南桪跟他并排坐在後座,這麽半天心裏那興奮勁好歹壓下了些,可還是忍不住笑眯眯的:“小顧叔叔你怎麽來了啊?”
顧沉光晲她一眼:“回家過年。”還有些氣她當初連個電話都沒有。
“哦。”她得了回答,繼續笑眯眯,心情好的像是八月的太陽,也不知道高興個什麽勁。
過了會兒,繼續轉過來同他說話:“那你什麽時候回北京?”
她這麽問,顧沉光一頓,不答反問:“我聽周秦說,你過年不打算回去?”
南桪沒想到問題會回到自己身上,一怔,“啊”了一聲。
顧沉光正了神色:“為什麽不想回去?”
她一愣,神色悄然黯了黯,避開他的眼睛:“……不為什麽。”
顧沉光沒說話,細細看她一眼,沒再逼問。身子往後一仰靠上背椅:“那我也不回去,陪你在這過完年再走。”
“真的嗎?!”南桪聽他這麽說,整個人不敢相信的高興起來,下一秒卻又開始擔心,不确定的問他:“易奶奶她……能同意嗎?”
兒子好不容易從國外回來一趟,不在家陪着自己,反而到這麽個舉目無親的地方過年。
顧沉光斜過來一眼:“沒事,今年過年早,我陪你過完年再回去陪她。”
這幾個月他幾乎無眠無修的上課考試準備論文,把餘下幾個月的學習都做完了,這才從導師那裏騙了兩個月的假期回國過年。
南桪得他這麽說,心裏再沒有顧忌,坐在旁邊對着他,笑笑笑,大眼睛笑的眯成了一道小月牙。
半響,想起什麽:“诶,小顧叔叔,剛才我們老師開會,講什麽了?”
他默了默:“我沒聽。”剛剛一個多小時就執着于在她的書本上找自己的名字了。
“……啊?”
他輕咳一聲:“大概就是要努力學習好好監督之類的,沒什麽重要事,放心。”
南桪看他一眼:“哦。”
繼續問:“那你怎麽知道我老師姓張的啊?”
顧沉光:“……”
他剛得了她去四川的消息,就找了這邊的朋友查了她的學校班級。後來升初中,還是他暗暗找了幫她調了個好一點的班級。
但是要怎麽跟她說?
顧沉光略一沉吟,突然想起什麽,神情嚴肅起來,把她拽過來對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問她:“你當初離開時,為什麽不給我打個電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