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荒城(6)

Keenan急忙捂他的嘴,可還是晚了,小孩子們都聽見了,頓時七嘴八舌地問他們是什麽時候結的婚,有沒有小baby,為什麽以前從來沒見過她。

趙影和徐淑一前一後回到大堂的時候,只見孩子們齊刷刷地看了過來,一雙雙眼睛裏閃爍着興奮的光,倒是把徐淑吓了一跳。

“在和Kee聊什麽?”

“這是我們的秘密!”孩子們異口同聲。

被孩子們包圍的Keenan臉上有可疑的紅暈,躲開了小幸福的視線。

唔,有貓膩……

開餐了,孩子們各自落了座位,端着小碗自己盛飯盛菜,倒湯,安安靜靜,井然有序。

徐淑左手邊的位置空了兩個,放着餐具沒有人坐。

“是留給昨天剛來的小姑娘和陪她來的男孩子的。他們還在樓上,大概還沒緩過來。”

Keenan放下碗筷:“我上去看看。”

趙影也起身跟上他。

樓裏破舊,但還算幹淨,光線也很充裕,才剛剛拐上二樓,就傳來小女孩的啜泣,叫人心疼。

“阿媽如果知道你在挨餓會難過,翡翡,聽話去吃點東西吧……”熟悉的聲音傳來,趙影很快分辨出是達達的嗓音。

所以,正在哭的小女孩就是昨天被白頭盔抱着拍照的那個小姑娘吧。

門沒關,趙影一眼看見了坐在角落裏頭發淩亂,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女孩,仍舊是昨天那身衣裳,髒兮兮的帶着暗色血污。

蹲在她面前的是一只“唐老鴨”,肥翹的屁|股撅着,大腳蹼的布破了,露出裏面的鞋帶,看起來說不出的好笑又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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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腳步聲,“唐老鴨”笨拙地回過頭,從鴨子嘴下露出一雙眼睛,看見是趙影他們立刻蹒跚地站起身:“是你們啊。”

小女孩翡翡揉着眼睛,撲簌簌地掉眼淚,一下就認出趙影來,頓時眉頭一耷,委屈地喃喃。

達達眼睛一亮,轉頭對趙影說:“她問能不能抱抱她?”

翡翡伸出細弱的胳膊,手臂上的擦傷還紅腫着。

趙影蹲下身,将小小的人擁入懷中,手才剛剛落在瘦骨嶙峋的背上,就聽見翡翡猛地哭出聲來,像是終于得到了宣洩,一聲聲MAMA叫得趙影心都被揪起來了。

孩子淚水源源不斷地滾進趙影領口,也許因為在母親去世之後,趙影是第一個給于她溫暖的人,所以她把眷戀都移情到了趙影身上。

許久,翡翡終于哭累了,一動不動地趴在趙影肩頭。

“……她睡着了。”達達輕聲說,“昨天一夜她都在哭,不肯睡,累壞了。”

趙影想抱着小家夥站起來,沒想到蹲得太久,腿麻痹得厲害,踉跄了兩下,幸好被人扶住了腰身,背抵在堅實的胸膛上。

是Keenan。

他蹙眉,低聲說:“低血糖,起身不會緩一緩?”說着,從趙影手裏接過翡翡,熟練地輕拍着背放在小床上。

翡翡閉着眼睛,反複呢喃着什麽。

“翡翡在問,為什麽那些人不救她的媽媽。”達達臉色很差,顯然一夜也沒休息好,“她昨夜一直都在問這個。”

翡翡問的,大概是那些戴着白色救援頭盔的人。趙影看見他們的時候就是在擺拍,拍完就丢下翡翡走了,根本沒打算施救。

“讓她睡一會吧。”Keenan打斷了達達的話。

三人到樓下的時候,小朋友們已經吃得差不多了,正在水池邊洗碗,乖巧而安靜。

徐淑正和幾個志願者一起收拾桌子,見他們下來,指着一邊小圓桌說:“給你們留下了,翡翡那孩子還是不肯來吃飯嗎?”

“她睡着了,醒來以後再吃吧。”趙影說。

“能睡就好,趙小姐,我覺得你很适合這份工作。”

趙影略感意外,看了眼旁邊小桌,正和達達一起吃飯的Keenan正看過來,發現她注意自己,他又若無其事地收回了視線。

“為什麽這麽說?”

徐淑将一株小花插在清水裏,看着孩子們的背影說:“這個時代、這個地方能給孩子們的慰藉太少,需要陽光的人事物,剛好你就是。小孩子的直覺很敏銳,你身上的特質讓他們感覺快樂,所以他們喜歡你。”

果然,孩子們正回頭偷懶她們,眼睛裏有光。

趙影笑着,端碗回到小圓桌邊。

“被誇兩句就飄了?”Keenan喝了口湯,随口說。

“被人喜歡,難道你不會高興?”

“那要看被誰。”Keenan優雅地擦了擦嘴角,端着碗起身走了,留下趙影幹瞪眼。

一直愁雲慘霧的達達難得露出一絲輕快:“看你們倆相處,就像一對老夫老妻。”

老夫妻?他明明一直在怼她好不好!

達達說:“你那碗,他本來都拿起來了結果又放回去。”

“為什麽?”

“這碗裏有肉,他那碗沒有。”

趙影從小愛吃葷,寡吃不胖,陸靳泓曾取笑她是屬金錢豹的。

也許是徐淑的手藝好,趙影吃得連粒米都沒剩。

達達把自己沒碰過的碟子遞過來:“……看你好像不夠吃。”

“……我飽了,飽了。”趙影連忙紅着臉擦嘴。

達達笑得很憨厚,但笑完了,眼底就又升起濃濃的愁緒。

翡翡并沒有睡太久,很快就從樓上赤着腳跑下樓來,一看見趙影就撲進她懷中,死活不肯撒手。

Keenan在一邊給孩子們打防疫針,趙影則懷裏抱着翡翡,給其他孩子講故事。

徐淑教過他們一些簡單的中文,所以趙影也放慢了語速用中文講故事。

手上的童話書講完了,孩子們依舊意猶未盡,纏着趙影繼續,她看了眼不遠處正在忙碌的Keenan,他似乎并沒有注意他們。

“好吧,那再講最後一個故事吧。”

“好呀!”

“從前有一個王子,他特別特別喜歡一個公主,希望能娶她為妻。公主說,如果你能在我陽臺下站滿777天,我就嫁給你。”

小孩子們叫道:“700多天!這麽久啊……”

趙影點頭:“王子就一天,兩天,三天地等着,一等就是776天,再過一天就可以娶公主了。””

“然後呢?”

“然後王子走了,他沒有等完最後一天,也沒有娶公主,在第776天,他走了。”

孩子們瞪大了眼睛,異口同聲地問:“為什麽?都等了這麽久了,最後一天為什麽不等了?”

趙影低下頭,輕輕擺弄着手中的書頁:“因為王子用776天的等待證明自己對公主的愛,用最後的一天……證明自己的尊嚴。”

“什麽是尊嚴?”

大大小小的孩子們都沒聽懂這句話,太深奧了。

小羅塞問:“趙姐姐你是公主嗎?那誰是王子?Kee嗎?”

“不,我不是公主。”趙影站起身,臉上挂着若有似無的笑,“我是王子。”

孩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犯了迷糊。

Keenan已經收好了醫藥箱,起身走過來,從趙影手裏取過童話書,一邊說:“不早了,該回營地了。”

趙影嗯了一聲,就走開了。

Keenan正要将書合上,忽然看見了書頁裏渲開的一滴淚,食指輕掃,涼涼地沾在指尖。

他擡眼,只見趙影已經帶着笑俯身和孩子們交談了。

說要走,翡翡就開始掉眼淚,抱着趙影的大腿不放,哭得鼻涕眼淚連成線。

趙影心軟,解下了腕表給她,并且把郵箱給她,答應常常聯系,還會跟着Keenan來看她。

如此這般,翡翡才總算嗅着鼻涕可憐巴巴地點點頭,依依不舍地和孩子們一起揮手道別。

趙影問達達要不要一起離開,達達猶豫了一下,拒絕了。于是他們乘夜返回,月朗風高,沙漠裏沒有照明,全靠車燈。

趙影幾次覺得Keenan側目看她,可她回過頭,又見他正專心開車。

在又一次“抓現行”失敗之後,她幹脆盯着對方的側臉,不挪視線了。

“看什麽?”Keenan問。

“你的臉。”

“我的臉有什麽好看的。”

“你确實不好看,”趙影理直氣壯地說,“但架不住我愛看。”

“……”Keenan動了動眉。

“776天。”趙影沒頭沒腦地說,“這776天,我會站在陽臺下,你低頭就能看見的地方。”她愛他,但依舊希望為自己保留一些尊嚴。

Keenan側臉,總算四目相對,女孩的目光澄澈,帶着孤注一擲的勇敢。

趙影也不管他到底聽懂沒有,深深看了他一眼,低頭開始在包裏翻找,不一會兒就掏出一只紅色的腕表來。

在如今看來,這是有點老土的款式,紅色的布面表帶已經褪色,表盤光潔,走針也很穩定,顯然保管得非常細致。

在看見這塊手表的瞬間,吉普車沖了一下。

趙影的手腕上有一塊舊疤,是中□□動會的時候争強好勝留下的,所以她一直有戴手表的習慣,表面剛剛好可以遮擋疤痕。

這塊舊石英表就是中考考場外,陸靳泓送她的護身符。一晃十多年,她換了無數次電池,依舊将它保存完好。

“這手表很老古董,是不是?”趙影輕聲自語,“這是一個特別重要的人十年前送的,它能保佑我萬事如意。”

“……是麽。”略帶沙啞。

趙影抿抿嘴,很快又換上沒心沒肺地表情,點頭:“嗯,非常重要。重要到無論他做過什麽,因為什麽而離開,我都還在等他回來。”

“既然要等人回來,就好好地等,”Keenan的聲音有些生澀,“跑到這種兵荒馬亂的地方冒險,叫什麽等?”

“那是因為我已經等了732天,再繼續等下去,”她吸了一下鼻子,笑着說,“我怕他會忘了回來的路,把自己給弄丢了。”

馬達聲轟轟,改裝過的輪胎在沙漠中發出巨大的摩擦聲響。

除此以外,一片寂靜。

趙影目不轉睛地看着Keenan,不放過任何細節,滑動的喉結,微顫的唇角,關節發白的手,還有微弱的光線裏若有似無的淚光。

他不是真的忘了,更不是對她毫不留戀,可趙影實在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為什麽明明這裏只有彼此,他還是要裝成陌生人?

一路飛馳,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返回營地之後,車剛停穩,趙影就拉開車門跳下了車。

Keenan站在門邊,看見跑遠了的某人狠狠地抹了一把臉,手表的面盤反射着光,那麽耀眼,刺得他的眼睛都發酸,摸着拉渣的胡須苦笑。

兩年,他從來不敢出現在她面前,怕的就是眼前的這一幕——對她的眼淚,他根本沒有抵抗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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