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尾魚一樣長長的裙擺緊緊包裹着她的兩條腿,她慢慢蹭過去,在他旁邊坐下,扯了毯子的一角蓋在肚子上,看着對面電視機裏自己的影子說:“我給你講講我哥吧。”
她慢悠悠地晃着腿,低低地說:“還有我小時候的事。”
像怕他沒認真聽,她特意用胳膊肘捅了捅他,确認他在聽後才心境溫柔地說:“我三歲就知道我媽媽和他媽媽不是同一個人了,可他從沒有因為我是繼母生的而特殊對待。他是去軍隊以後才變得嚴格的。”
說到這裏她心裏有點委屈,“他告訴我,寬容是給別人的,如果因為別人的安慰同情放縱了自己,一定會受到比偷懶更重的懲罰。我很怕他,怕他對我失望。因為很多我以為可以做得很好的事都做不好。可為什麽別人能哭我卻不能哭?如果面對家人的時候我都不能袒露我脆弱的一面,我的迷茫無助是不是永遠都不能發洩了?那我承受的這些不符合我年齡的責任,真就是我該受的嗎?難道一點都不能被寬恕嗎?我已經很努力的扮演好每一個角色了,可她們為什麽要讨厭我?那些不明白又沒辦法理解的事,沒有人告訴該怎麽辦,可還是得硬着頭皮做,真的有人能第一次就做的完美無缺嗎?”
“徐振深,做一個活着的好人好難……我想做我喜歡的事,我不喜歡這種生活。”
她一股腦傾吐着不為人知的秘密,渾身的氣餒他隔着十公分的距離都能感受到,仿佛頭頂籠罩着吹不散的陰霾。
徐振深用手指逼着她擡頭,鄭重地告訴她:“你覺得是你哥強迫你,可你沒在做你喜歡的,也不願做他交待的,是你自己沒協調好,是你能力的問題。如果我處在你的位置,不會把橫沖直撞當做真性情,不會把人心醜事搬到明面上琢磨,讓自己産生偏激心理。”
“你知道是非曲直,但能做的只有替別人生氣,為自己不平,沒有辦法操縱事件的發展,你要成為能改變過程的人,你會錯,但不會一直錯。”
“如果你是普通人當然不用顧及別人的看法,可以繼續與人口舌相争,可你是馮家的千金,你的行為會影響家族的聲譽,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封住別人嘴是你的責任。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有委屈的時間不如想想怎麽做更好,氣餒抱怨說明你太閑。”
馮星辰被他說的心虛,嘟嘴為自己辯解,“可我都成習慣了。”
習慣了自由散漫,習慣了任性妄為。
那天在盧伊人車上她也是翹着二郎腿這麽說的。
他像摸貓一樣用指腹摩挲着她的下巴,“壞習慣得改對嗎?”
馮星辰被他逼得避無可避,心裏沒底地點點頭。
安靜得不能再安靜,她心底那些垂死掙紮的不甘心還冒着火星,認真地問:“那我讨厭一些不親不疏的人,強撐着不撕破臉,是虛僞嗎?”
他松手看着她,淡淡道:“是情商。”
Advertisement
馮星辰剛松了口氣,又聽他補充道,“但你不能因為曾經的小恩惠無底線地忍讓。”
更何況是忍敵傷親。
馮星辰有點迷茫地問:“那我該怎麽辦?”
我優柔寡斷,有眼沒心,有着世上最可恨的婦人之仁,可什麽時候世界變成了這樣,為什麽被欺負的是馬,卻沒人指責人呢?
年輕氣盛時總能蹦出許多自以為是的想法,冥頑不化地做着無謂地抗衡,就算不得不妥協于世俗,也希望那個有張力的家夥賊心不死,雄心不滅,虔誠地拜托,你一定要活得久一點,再久一點。可馮星辰遲鈍地發現,滿以為是俠肝義膽的長情,在外人看來不過是恬不知恥的糾纏。
徐振深的表情緩和了點,眉目間的紋路稍稍舒展,耐心道:“不是讓你對誰都狠,起碼接受你憐憫的人,得值得你同情。如果對你好的人和對你不好的人都受相同的待遇,誰還願意把感情放在你身上?不是所有人都會在你以退為進時順階而下,還有些人會得寸進尺。”
君子惜君子,路人是路人。
***
大清早加油站的人并不多,戴着帽子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湊到窗邊詢問:“加多少?”
徐振深遞了三張鈔票。
“93還是95?”
“95。”
馮星辰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坐在車裏,一時還沒理清楚頭緒,把遮陽板翻下來,拉開小鏡子,拉到最開的時候燈亮了起來。
昨天的妝沒有卸,她看着自己滿頭的包神情不定,拿指腹摁了摁。
早上她腦子慢,問徐振深自己漂亮嗎,問完恨不得把自己敲暈,東扯西拉岔開了話題。
想到這裏她的臉又紅起來,呆呆看着鏡子。
回過神的時候徐振深已經将窗玻璃緩緩升了上來,馮星辰把遮陽板推回原位,偏頭看他一眼,心血來潮地問:“駕照好考嗎?”
徐振深百忙之中分出心來,“想學車?”
馮星辰把視線從前面剛出加油站的那輛路虎屁股上移下來,坦然道:“我想去哪都方便多了。”以後沒有人來接我,我也不用在路邊凍那麽久了。
路口停着輛紅色的國産車,車前的女人正等着他的車出來好開駕駛座的車門,徐振深看了一眼對方斜着的車身,和堪堪擠得過一輛路虎的口子,見狀對旁邊的人說:“你要去哪打電話給我,我過來或者派車接你,不說車技怎麽樣,你認得路嗎?”
馮星辰腦子再不靈光也聽出來他在說自己路癡,從鼻腔裏重重哼出一個音:“每輛車上都有導航好不好!”
他忍俊不禁,“忙過這陣子就教你。”
馮星辰樂不可支,“真的!不準耍賴噢!”
“真的。”
***
春節前徐振深忙得不可開交,把她送到家後還得去上班,馮星辰對他揮揮手,看着他的車揚長而去,失神地在原地神游了一會,卸下了笑容可掬的表情。
她深吸了一口冷風,推開鏽跡斑斑的鐵門,伸手輸入密碼,甩掉鞋進門,把自己抛進沙發裏。
想到早上徐振深給她講的那些,鼓起勇氣拿起電話。
江娉接到她電話時還很吃驚,她還以為這個女孩大發脾氣後會遠離她的生活,壓根沒想到那天的電話還有回音。
馮星辰雖然沒有舞臺經驗,但講臺經驗還有少許,絲毫不怯場,落落大方地道歉:“之前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睡覺,語氣不好還請見諒,找我有什麽事嗎?”
江娉怔了一瞬馬上反應過來,賠着笑卻并不低人一等:“沒關系,就是想請你喝喝茶,聊聊天,之前聽胥彥說過你脾氣就是這樣,我沒有介意。”
戀愛男女對別人吐苦水犯的是道德大忌,她心知馮星辰無從考證,刻意說來過嘴瘾,子虛烏有的事說得跟真的似的。
這令馮星辰更加反感,用腳尖勾了勾茶幾的抽屜:“他在你那兒還提起我,看來你們感情不是很好,是讓我幫這個忙嗎?”
一廂情願的愛對江娉來說一直是不可言說的恥辱,聞言維持着假惺惺的笑容和可憐的自尊:“是我畫畫的時候他随口提了一句你也是美術系的學生,我聽說你是D大的?打電話前我先去學校問了一下,才知道你這半學期都沒去學校,休學了嗎?我只是覺得藝術是陶養人的,你中途放棄感到惋惜而已。”
馮星辰聽着那端嚣張的氣焰如鲠在喉,又不屑于顯擺手裏的資本,微微一笑,“照你這麽說,專科生都可以退學了是嗎?”
江娉氣得臉色發白,她沒想到馮星辰口齒這麽伶俐,不禁慶幸隔着電話她看不見自己的臉,不然保不齊就敗下陣來,心下了然:“馮小姐今天打來電話是為了撒氣的嗎?”
馮星辰反唇相譏:“你那天打電話找我不是為了虛張聲勢地恐吓嗎?”
江娉惱羞成怒,呼吸急促了幾分,語速也快了起來:“你這麽着急回嘴難道不是對丁胥彥還有觊觎之心嗎?你該知道你只不過是他的前任!”
馮星辰眸光如刀,收了手上拿手機的力道,笑得詭異:“對啊,你也不過是丁胥彥的現任,不關我吃,不關我穿,我為什麽還要答應你?麻煩你轉告他一聲,我祝他兒孫滿堂,姻緣美滿,請帖就別往我這兒送了,我家從來不收廢品。”
江娉臉色大變,氣得厲害,狠狠撂下話:“希望你說到做到。”
馮星辰沒了耐性,面無表情地挂了電話。
對面餐廳的玻璃反射出她的臉,她臉色灰拜地走進卧室,拿出換洗衣服和浴巾,難過地想:沉海的巨輪裏可能有無盡美好的東西,唯獨沒有幸存的人。
山水相逢時時有,愛恨別離時時有,不阻你自謀生路錦上添花,不畏你髒水上身惡語相加,哪怕分道揚镳各掃門前雪,誓不與你刀劍相向——曾經情定終生,必不自扇耳光,這是最大的容忍,也是最後的底線。
打開浴室裏的閥門,熱水慢慢充滿了浴缸,她機械地擡腳邁進水裏。
全身放松的一刻,她用一只手擋住了頭頂的光,虔誠地向上帝祈禱:願有生之年我是溫暖的,屏蔽世界的假惡醜,支起堅硬的擋箭牌,忍耐不清不楚的身不由己,抵禦不可思議的趕盡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