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長夜3
座上年邁的婦人面容瘦削,不需出言便從周身傳遞出重重威壓。沒有因為面前只是個被遺棄在外多年的稚幼少女,而生出半點溫柔和氣。
她斜靠在大理石山水圍屏的榻上,眼眸略一挑,将福姐兒從上至下打量一番。
“叫什麽名兒?”
那聲音似從渺遠的虛空處傳來,音調極沉。心跳和呼吸在這壓抑的氣氛底下變得清晰可聞。迦南香的氣味萦繞整間屋中。福姐兒深深吸了口氣,連額頭都逼出一層濡濕,雙手攤在地板上頭,深深垂下頭去,答道:“孫女兒小名福兒。”
她親娘早逝,父親是個形同虛設的存在,連蘇家的姓氏她都不配冠,又何嘗有人認真替她取個名字?
蘇老夫人肅穆的面容透了一絲淡淡的嘲諷。
福姐兒,福姐兒,可不是個有福的?
原本被棄在外頭的一個野種,因沾了蘇家的血緣,竟有得以侍奉天子的運道。
蘇老夫人又道:“這些年,家裏沒接你回來,你是如何想的?”
這話一問出口,屋中人的目光登時都朝福姐兒看來。
蘇老夫人這是在考這姑娘的心氣兒。若對蘇家帶着恨,藏着怨,如何放心送她進宮?
福姐敏感察覺到有束目光,灼而烈地刺在她頭頂。
她是蘇三爺的閨女,卻是蘇三奶奶的眼中刺。如今接了她回來,還不知是為的什麽。孫三奶奶會毫無挂礙的接受她,任她在自己眼皮底下杵着嗎?
今後她的前路就在此處,她要如何答?若太熱情虛假,誰又信她?機滑太過,他們怎放心她在身邊?
抑制住想要抓住袖子的沖動,她明豔的眸子挑了挑,朝上首的蘇老夫人露出個稍嫌羞澀的笑。
“小時候有回高燒,燒糊塗了,原來的事兒都不大記得。只聽乳娘說,是因着我體弱,才不得已在外頭靜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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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姐兒聲音清脆,面容透着幾分不好意思的嬌憨,見老夫人不置可否,自顧自地接着道:“家裏對我一直挂念,時常派人送東西過去。乳娘對我悉心照料,從不曾虧待我半分,想也是家中囑托的緣故。如今身子大好,總算輪到福兒回報家中,孝敬老太太和太太們了。”
她年歲尚小,鵝蛋臉上還透着幾分稚氣,雙眼撲閃發亮,似乎想擡頭看看衆人又不敢放肆,說話有些拘謹,又有些腼腆,一番話雖說得不甚漂亮,卻也沒有能指摘出毛病的地方。
這些年蘇煜揚暗地裏托囑崔管事照料福姐兒,本是瞞着家裏的,大奶奶林氏打聽知道了,也只暗中知會了老夫人。這丫頭張口就說了實情,沒因三奶奶王氏在場而遮掩,倒叫蘇老夫人心裏稍稍安慰,——至少是個心機不深的。
福姐兒一走,蘇老夫人就朝林氏等人道:“你們瞧着如何?”
三奶奶王氏手裏捏着手絹,湊在嘴角抿了抿:“如何?自是好的。三爺當年那外室可是名揚蘇杭的江南美人兒,我瞧丫頭似足了她娘的作态,狐貍精托生的,還怕攏不住爺兒們的心?”
這話別提多酸了。蘇老夫人擰了眉頭,朝她斥道:“人進來了,好歹拿你嫡母的風範出來!你們王家就是這樣教你做人媳婦、做人娘的?”
林氏忙打圓場:“丫頭眉清目秀,又頗識禮,倒不似鄉裏長大的。到底是咱們蘇家的血脈,好生教導一番,定是可塑之才。”
蘇老夫人如何不知林氏打得什麽算盤,當即冷冷一笑:“倒也不至于好成那般。不過是張皮子過得去,你莫一心往她身上撲,只怕這外頭長大的終是不堪大用。你着緊着婉雲婉妍姊妹倆才是。”
林氏心裏一片惶然,勉強勾個笑容出來應“是”。
老夫人又道:“這回請的嬷嬷,聽說是娘娘親自挑的?”
林氏道:“正是,媳婦兒跟娘娘說了家裏的意思,娘娘是贊成的,只是這回九兒到底是帶着龍胎去的,皇上這心裏頭,只怕一時半會兒緩不過來……”
老夫人嘆了聲,從杜鵑手裏接了茶:“也好。幾個丫頭都不成器,需時教導。這些日子旁的事你且先放着,盯着幾個丫頭,務必要教出個樣兒來。”
一邊說,一邊厲色朝衆人一一看去,一字一頓地道:“誰耽擱了這頭等緊要的大事,我定不輕饒!”
三奶奶冷冷一笑,轉過頭去翻了個白眼,嘴裏不甘不願地同二奶奶一塊兒應道:“媳婦兒們知道的了。”
轉過頭,卻在蘇煜揚跟前哭濕了幾條帕子:“這是故意要戳我的眼,堵我的心!生怕旁人不知你從前的風流韻事呢?還是生怕我王蓮芳這臉丢得不夠徹底!你可得意了?父慈女孝團圓你們的!”
蘇煜揚給她氣得哭笑不得:“姑奶奶,您別找茬。丫頭接進來可不是我的主意,不是你們婆媳幾個商量出來的?娘問你意願你也沒說不行啊?這會子卻拿我作伐子出氣,你占個賢惠媳婦的名兒?哪有這樣的道理?”
王氏恨得伸手捶打他,哭得滿臉淚珠,“你娘的性子你不知道?她做主的事兒,誰能左右?我不同意管用麽我警告你,別想我給那小婦養的蹄子好日子過。叫我知道你再敢偷着拿我屋裏的東西孝敬她,別怪我跟你翻臉!”
适才若不是那丫頭将蘇煜揚偷偷叫人給她送東西的事兒揚出來,自己還傻傻的被枕邊人蒙在鼓裏呢。敢情這家裏頭人人都知道,單只瞞着她,那些個妯娌不知怎麽在背後捂着嘴笑她呢。
氣得王氏眼淚直掉,随手抄起一只繡喜鵲登梅紋樣的腰墊朝蘇煜揚擲了過去。
蘇煜揚随手接住墊子,笑着搖頭:“你這潑婦!”跳下炕從侍婢手裏接過帽子一面朝外走一面道:“你放心好了,迎面撞上我都認不得她,你不喜歡,我不見就是,做什麽氣的自己如此,仔細自個兒身子……”
話未完,就見簾子一晃,一個衣裳顏色鮮亮的貌美丫頭掀簾走了進來,與蘇煜揚迎面遇上,眉目微挑,與他打了個眼色,方端步往屋裏走,對王氏道:“奶奶,大奶奶那邊叫人陪十姑娘過來給您跟爺磕頭了。”
這是蘇煜揚的通房大丫鬟秋蘭,也是王氏的陪嫁,自小在王氏身邊服侍,與三房夫妻倆感情頗深。這等觸黴頭的事旁的丫頭自是不敢過來禀報的,只有她來,還能勸王氏幾句。
王氏下意識地就朝蘇煜揚看去,他本正要離去,卻因秋蘭的幾句話而停住了步子。
王氏立即豎了眉頭,掐着手指甲恨道:“來得真是巧!她爹正想她想得心急火燎,巴不得好生親熱一番呢!還不叫進來!”
蘇煜揚焉能不知妻子是什麽性子。這番話說得咬牙切齒,只怕待會兒丫頭進來了免不得要受些排揎。
蘇煜揚心內一嘆,面上揚起個苦笑:“瞧你,小氣成什麽樣?我何時哄過你?”
轉頭朝秋蘭打眼色:“去把十姑娘攆出去,說這會子屋裏不得閑!”
王氏本委屈着,聽他說什麽不得閑,登時一張玉面漲得粉紅,“你胡呔呔什麽?”
大白天的不得閑,還不叫人想左了?
再有,丫頭頭回來磕頭,她就擺臉色不肯見,豈不給人遞話柄?
心中再是萬般不快,也只得将苦如黃連般的委屈咽下。叫丫頭拾了銅鏡和熱水過來,重新勻了妝才叫人喊福姐兒進來。
蘇煜揚親自給她簪了頭發,在她耳邊低低道:“過去是我對你不起,你只管打我罵我,我沒二話。我說不見她,自不見她。家裏的事有你,我沒什麽不放心的。”
聲音溫柔缱绻,窩心得叫人險些又落了淚。王氏揚眉白他一眼,見他已重新戴上帽冠,掀簾自去了。
步出屋子,廊下積了薄薄一層雪。福姐兒身邊跟着彩衣和秋燕,直挺挺立在門廊下頭。見有人出來,急忙垂頭欲禮。
十年,他和自己的親骨肉十年未見。
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血緣,中間卻隔着重重險阻,連毫無芥蒂地說句話都不能。
蘇煜揚心裏不知想些什麽。
他腳步只是頓了一息,面上溫和的笑甚至都不曾凝滞。越過廊前那瘦削的身影,闊步朝外走去。
秋蘭亦步亦趨跟在後頭,手裏捧了一張皮毛衣裳,“三爺,奶奶叫穿上大氅,外頭可冷呢!”
幾步跟到他身側,在他耳畔低聲道:“奴婢打聽了,十姑娘如今歇在清芬軒。”
奶奶叫她看着三爺,她不能不從命。可三爺也是她的郎君,她也不是不心疼。
蘇煜揚腳步微頓,朝身後屋中和福姐兒一行三人看了一眼,見沒人注意,才回手一把箍住秋蘭的腰,灼熱的呼吸貼着她耳畔,聲音壓得低沉又暧昧:“還是卿卿疼我。”
秋蘭臉色漲的通紅,飛速從他臂彎中掙脫,一退三尺遠,道:“恭送三爺。”
蘇煜揚嘴角微揚,快步走出院落。
風卷着細碎的雪花,紛紛亂亂飄在窗前。福姐兒身體筆直,垂頭望着地上被踏污的雪。
适才彩衣和秋燕行禮那人,是她生身父親。
她只來得及捕捉到他半片用料奢華的衣角,連他面容都不及看清。
明知她來叩頭請安,他卻走得沒有半絲猶豫。
福姐兒面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
雪吹在臉上,并不覺得涼,因為心裏的冷,已經将她凍得麻木。
重回承恩伯府,她再也不是那個天真爛漫的鄉間姑娘了。從此她要在這錦繡堆成的日子裏,把自己變成一個能讨人歡心的人。蘇嬷嬷含淚的訓教,她一字一句記在心上,一句也不敢忘。
秋蘭送走蘇煜揚,終于回過身來,臉上帶了疼惜的笑:“瞧姑娘臉蛋兒都凍紅了,快進屋,奶奶等着呢。”
福姐兒腼腆一笑,在階前抖落了一身細碎的殘雪,簾子掀開,一室香暖撲來。她毫不猶豫地跨過門檻跪下去。
一字一句道:“孩兒給母親請安。”
作者有話要說: 蘇三對福姐兒不得不遠着。
這卷主要內容圍繞福姐兒的母仇。
下一卷是進宮。
争取讓渣皇早點出來,見識見識我們福姐兒的驚人美貌。
日常向的小說始終沒有蘇爽甜文來得受歡迎,但菲菲總是相信着,也會有喜歡菲菲這一款的小天使願意陪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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