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長夜13
走在狹長靜谧的宮道上,這是第二回 了。
兩側紅牆高聳無言,引路黃門如屏住了呼吸般沉默。
福姐兒聽見自己腕上珠串碰撞發出的些微聲響,在這沉默幽暗的空間中,顯得異常清晰。
林氏走在她身側。
方才車中一番勸慰,林氏告訴她,人得認命。
蘇婉雲在長寧郡主跟前露了口風,蘇家送人進宮的事已經盡人皆知,若最終不成,福姐兒就會淪為笑柄。知道皇帝對她不喜,将來誰還會來上門提親?最終她興許就只剩下家廟一條歸宿。
林氏這番話中,幾分勸慰,幾分威脅,福姐兒是聽得明的。
蘇家終于不再掩飾将她接回的用意,終于不再用骨肉親情來打動她的心。
福姐兒覺得這樣也好,撕破了面具,兩方都輕松,從此她亦無需再裝乖做巧去努力适應別人。
無言走在青磚道上,福姐兒想事情想得出神。身側的林氏突然猛拽了她一把,福姐兒擡頭,見甬道那頭,浩浩蕩蕩一隊儀仗。
肩輿上高坐着一個穿煙霞絲質宮裝的美人兒,目不斜視,下巴微揚,百無聊賴地擺弄着尾指上的镂金甲套。
林氏拽着福姐兒一同避讓在道旁,深深地弓下身去。
引路的黃門早已訓練有素地跪下去,以頭觸地,姿态恭謹。
肩輿在距福姐兒兩步之遙的地方停住。
上頭坐着的美人兒擺手叫停,居高臨下地道:“可是蘇世子夫人?”
林氏渾身一僵,只得上前,重新施了拜見之禮:“回娘娘的話,臣婦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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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座上美人輕笑一聲,朝身後服侍的宮人擺了擺手:“紅杉,還不快把蘇夫人扶起來?”
美目如電,掠過林氏看向福姐兒。
福姐兒低垂着頭,猶感知到一道灼灼目光投到自己身上。她正在被打量,猜測。
福姐兒也猜測着對方的身份。宮中情形教引嬷嬷略略講過,為免她們入宮後不小心得罪了人。雖說皇帝雨露均沾,對後宮一視同仁,但私下裏誰都清楚,如今勢頭最好的便是淑妃溫氏。
在潛邸之時,她位居側妃,趙譽登基後,因發妻莫氏早亡,溫氏曾是呼聲最高的後位人選。只是如何都算不到,蘇璇會橫空殺出,直接被迎入中宮冊立為後。
“這位是?”淑妃鳳目微眯,靠在身後的軟墊上,頗感興趣地打聽起福姐兒的身份。
林氏咬了咬嘴唇,答道:“這是臣婦的侄女福兒,福兒,還不拜見淑妃娘娘?”
福姐兒挪動步子,垂頭跪了下去。
“臣女跪請娘娘金安。”
“呵!”淑妃笑道,“小包袱都帶着進來了?是打算陪你姑母住在坤和宮了?”
塗了大紅蔻丹的細白指頭掩住嘴唇,淑妃笑得肩膀抖動。那笑聲毫不掩飾,裏頭多少揶揄輕蔑,窘得林氏擡不起頭。
許久,淑妃終于笑夠了,揚揚手命福姐兒起身:“罷了罷了,你們憂心娘娘,本宮不耽擱你們了。娘娘這回病發,确實需添幾個知冷知熱的人兒好生料理着,去吧。”
林氏和福姐兒躬身叩謝了,垂頭待淑妃儀仗在面前經過,直到宮道上再也不見肩輿的影子,方起身擡頭。
林氏挽住福姐兒手臂,在她耳畔幽幽道:“福兒,你可瞧見了?入了宮,你走的便是一條錦繡路。人人要向你卑躬屈膝,你想笑便笑,想說就說,還有什麽比這更自在?”
林氏沒有告訴她,若是不得寵呢?若是殺母留子,若是嫌她礙眼了呢?
福姐兒抿唇一笑,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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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皇後從昨日暈厥發病,至此刻,已有□□個時辰。
外頭天色已透亮,坤和宮裏卻仍是黑漆漆的一片,窗簾皆閉着,臺上燃着宮燈,鳳座銅臺之上的瑞獸爐中燒着常年不息的沉水香。
岳淩眼睑紅腫,昨兒哭得很厲害,又不曾睡好,出來迎過林氏二人,不好意思地道:“奴婢自作主張給夫人送信,娘娘尚不知情。”
林氏拍了拍她手背:“你是為了娘娘,也是為了我們蘇家,我都清楚。”
岳淩搖了搖頭:“待娘娘醒了,還不知要如何責罰奴婢。可奴婢從小在娘娘身邊,看着娘娘一路走到今天,娘娘如今有難處,奴婢不能坐視不管。夫人,您勸勸娘娘吧。再如何賢惠,也比不得人家子嗣傍身……”
林氏瞬時一驚,手上不自覺地用勁兒,攥住了岳淩的手腕:“你是說?”
岳淩點頭,聲音壓得極低:“淑妃宮裏的徐貴人有喜了。”
林氏身子一晃,目光緊緊望着岳淩:“宮裏頭講究……這消息若爆出來,說明……說明……”
岳淩沉痛地點了點頭:“正是,胎坐穩了,已滿了三個月。”
林氏霎時紅了眼睛,努力抿住嘴唇抑制着情緒。
她如何能不心焦,能不震怒?
蘇家汲汲營營,為的是什麽?
不惜連送了兩個女孩兒入宮,生生将性命都喪在這宮裏,可不是為了讓別人誕育皇長子給蘇皇後難堪的啊。
如今林家還仗着軍功在朝堂說得上話,可待戰事結束,四海清平,林家還有否用武之地?蘇家已然被權力中心邊緣化了,皇後再失帝心,蘇家靠什麽維系百年榮華?
岳淩知道此番勸慰亦是無用,她出于蘇家,長在蘇家,和蘇家從來都是一條心,擡眼瞥見林氏身後的福姐兒,她眸子陡然一亮,抹了把眼睛勉強笑道:“夫人,不若先去瞧瞧娘娘?興許娘娘見到咱們十姑娘高興,病就好了呢?”
林氏回過神來,朝岳淩點點頭。一行人朝屋中走去。
重重帷帳後,蘇皇後面如金紙,虛弱地躺在裏面。
張嬷嬷徹夜不眠,用手帕沾了清水,輕輕替皇後潤着嘴唇。
林氏和福姐兒靠近,張嬷嬷舉手示意不要出聲驚動皇後。
林氏淚如雨下,用手帕緊緊堵着嘴唇不讓自己發出嗚咽之聲。
張嬷嬷取下金鈎,将簾帳落下。輕手輕腳地走到簾外,将林氏從地上扶起來。
“娘娘折騰一宿,剛睡着。夫人外頭坐吧。”
在簾外小廳榻上坐了,張嬷嬷與林氏說起皇後情形。
“飲食不能沾,喝口水都要咳上許久。昨晚太醫開的湯藥喂不進,……天亮才睡下,委屈夫人稍待……”
林氏抹着眼睛道:“娘娘受了大罪了……虧得嬷嬷在旁,細心照拂……太醫怎麽說?吃不進藥,這病如何醫治?”
張嬷嬷才要開口答話,就聽裏頭傳來蘇皇後虛弱的聲音:“是嫂子來了麽?”
林氏急忙起身,幾步奔入裏頭,伏在床榻邊沿,握住皇後的手:“娘娘,是臣婦,臣婦來看您了。”
蘇皇後無力地搖了搖頭:“哭什麽……本宮……本宮死不了……”
一句話說得林氏越發難過,緊握着她手掌勸道:“娘娘,您莫想太多了。福姐兒,我把福姐兒帶進來了!雖是不合規矩,可您是皇後娘娘,您想念親人,接個小輩入宮聊天解悶,誰敢說什麽?”
抹了把眼淚,又道:“您賢惠半生,往後,您得為自己思量!”
回頭朝福姐兒招手:“你過來!”
福姐兒緩步朝裏走。
濃重的藥味和沉悶的死氣,如烏雲一般,将她整個人籠罩其間。
這間深闊而幽暗的殿宇,每每走進,都叫她深感恐懼,心神不寧。
蘇皇後艱難地睜開眼。
那少女緩緩拜倒在她床前。
臉蛋上泛着健康年輕的光澤,肌膚水滑發亮。一頭秀發柔順地挽成雲鬟,本不需裝飾,她只清清淺淺的立在那,本身就已是幅絕美的畫。
蘇皇後能在她身上,看見自己當初的影子。
她年輕時也曾嬌豔如春花,快活度韶華。她曾滿心歡喜,含羞在閨中待嫁。
她嫁給了世上最尊貴的男人,貴不可言。她為天下女主,看盡世人豔羨的目光。
可到頭來,她華光盡逝,得到什麽?失去什麽?
誰能明白她的難處,她的不甘?
林氏拽住福姐兒,叫她靠近鳳榻,與皇後道:“這孩子自幼長于鄉間,從前未上族譜,也便不曾取名。從今起在娘娘左右聽從差遣,侍奉娘娘駕前,福兒二字太過拙鄙,還請娘娘賜個大名兒,免叫她為人恥笑,損了娘娘顏面。”
蘇皇後怔怔望着福姐兒,目光複雜,情緒在眼中不停變換。一時欣喜,一時憂傷,一時痛恨,一時豔羨。林氏的話語将她思路拉回,她垂了垂眼睫,再看過去時,目光中就只餘憐愛。
她伸出枯瘦的手臂,朝福姐兒招了招手,福姐兒湊近些,将臉頰貼在她手掌上面。蘇皇後撫觸指尖那冰涼滑膩的肌膚,聲音嘶啞地道:“你眉目清秀,性子溫和,本宮很是喜歡。從今兒起,你便叫蘇婉柔,婉之柔美,柔之和順……你當得此名。”
林氏含淚拍了拍福姐兒的手臂,“還不謝過娘娘?”
福姐兒抿唇退後,跪地行禮:“婉柔……謝娘娘賜名。”
從此後,她再不是她自己。被裝在這和順謙恭的名字裏,她只是個乖巧聽話的軀殼。
是替皇後争寵獻媚的棋子,是要為皇後孕育子嗣的替身。
誰說這是命?
憑什麽她的命被旁人握着?
蘇家想要犧牲她,用她的血肉來鋪路,她難道當真就要乖覺地聽從他們所願?
是看她書讀的少,見識不多,年紀輕,便以為可以肆意的拿捏她麽?
他們就不怕,送入宮中,攀上帝王,她搖身一變,化成了将他們擊潰的那把劍?
福姐兒在心中冷笑,面容卻如新得的名字一般嬌柔婉順。
蘇皇後似乎松了口氣,頓下話頭,便劇烈地咳了起來。
林氏目光示意,張嬷嬷便沒有上前,福姐兒有什麽不明白?艱難起身,從側旁宮人端着的托盤中取了溫水和手帕,上前坐在皇後榻沿,替皇後拭了拭嘴角,然後喂她抿了口茶。
林氏躬身退下去了。
她盼着福姐兒能留下。若再被遣送出宮,蘇家難道真要把才十二歲的婉妍送進來麽?如今旁人尚不知要如何笑話。
窮途末路,最終一搏,但願那丫頭如她名字一般,有些福氣運道罷!
轉念一想,自古紅顏命薄……當年秦氏那般才色,最終血濺三尺含怨而死……福姐兒的未來會如何?
她的心亦是肉做的,含着幾分歉疚,終無法如蘇老夫人一般心腸鐵硬……
趙譽早朝後擺駕坤和宮探望蘇皇後,就在那鳳榻前頭,見着了低眉順目的蘇婉柔。
作者有話要說: 前面的賢妃都改成“淑妃”了。
梳理一下現在的後宮:皇後蘇璇,有一個公主。淑妃溫氏,無子嗣。懷孕的是徐貴人。目前宮中無皇子,設定的是皇後曾經生過男孩但沒成活。
大叔渣皇29歲。
大伯母林氏就是才立了軍功的林家女。蘇家靠與林氏冷氏的舊瓜葛風光至今。蘇家本身沒有具有競争力的權臣,所以才一心鑽營,希望靠皇子維系将來的榮光。
娘娘們,11章的紅包已發,你們收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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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思進取随遇而安 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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