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跑酷少女

矢茵:身世成秘的少女,圍繞在她身邊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是秘密。而只有她是唯一的不知情者。

上天橋之前,矢茵先鄭重地系緊了鞋帶。這條巷子沒有什麽人,她使勁跳了兩下,雙手撐在牆上深深吸氣,一直憋到胸口難受了,才徐徐吐出。

今天晚上有點兒心緒不靈,這可不是好兆頭,待會的比賽可不能輸。她站直了身體,眼觀鼻鼻觀心,頭若繩懸,腳尖向內相對,默默站了一會兒。

見鬼,還是不能定下心。身體好像感覺到了有什麽事要發生,控制不住的緊張。她掏出胸前挂的那枚銅鑰匙,舉到眼前,凝視它尾端那雖然小而精致的獅頭。獅頭嚴厲地看着她,仿佛死去多年的父親的眼神。

讨厭的父親。

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矢茵總算鎮定了一點,卻另有一絲哀傷莫名爬上心頭。有的時候她懷疑,父親把這鑰匙此鄭重地交給自己,就是希望它盯緊自己。他幹嘛不活着親自來監督?

但現在可不是傷感的時候。矢茵收好鑰匙,大步走出巷子,走上了人行天橋。耳朵立即充滿了永無休止的城市噪音。

天橋兩側是無數高大的鋼筋森林,密不透風地将天橋下的這條路夾在中間。雖然此刻已是晚上十一點了,森林裏的空氣仍然又熱又黏,像某種密度比水小卻比氣體大的中間态,沿着大街緩緩流淌,吞噬一切。

一排排霓虹燈照得街道比白天還明亮,無數車嗖嗖嗖地呼嘯而過,它們刮起的風并不能減少些微溫度,還帶來鉛含量嚴重超标的廢氣和浮塵。

矢茵皺起眉頭,既厭惡污濁的空氣,也讨厭這明晃晃的燈光。她向天橋對面的另一條巷子快步跑去,一下沒入另一片晦暗中。

她剛跑進巷子,另一條黑影從小巷上方一躍而下。他沉默地注視着矢茵的背影,直到徹底消失,才有點緊張地自言自語道:“唷,這就要開始了呢?”

“第一位,馬二哥,小鋼炮高爾夫R32!馬二哥的記錄是三十六勝七負,賠率一比四!”

“第二位,張少!寶馬335Convertible!記錄九勝零負,賠率一比六!”

“嗷——”

随着場中的一人大聲宣布,周圍百十來號小屁孩們一起尖叫起來。這是一片廢棄的鋼廠倉庫,牆體破破爛爛,頂棚早已只剩下幾根孤零零的支架,牆角下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垃圾,荒草甚至比人還高。

城市在瘋狂擴張,鋼廠順應潮流搬到了郊區。但由于地産商一時還未介入,才會在城市中心這塊制高點上出現這般荒涼的場所。地方寬廣,又人跡罕至,時間一長,變成了地下飙車黨的秘密基地。每當都市沉沉睡去的時候,這裏就會異常熱鬧。

幾十輛跑車、改裝車及摩托圍成一圈,車燈照亮了圈子中心的兩輛車,以及車旁的兩個人。其中一人是飙車黨的元老強哥,身兼裁判和組織者兩大重任。他大聲宣布完兩輛參賽車後,周圍立刻鬧成一團,馬二哥和張少各自的手下們一開始還同時叫好,幾句之後就開始互相對罵起來。有人大聲轟踩油門,也有人用甩棍敲得車身咣咣作響。

強哥舉起雙手,目光堅定,周圍的人立即紛紛停止叫嚣,凝神聽他說話。

強哥鄭重地一指站在他身旁的矢茵。“第三位,挑戰者,跑酷聯盟的首席,茵姐!她今天的賠率是——”他嚴厲地環視了一圈,直到确信每雙眼睛都看向自己,才大聲宣布,“二十比一!”

“二十比一?”

“哈哈哈哈……”

這下大家摒棄黨派之争,一起放肆的狂笑。有人喊:“喂,小妞!你會跑路嗎?”

“別在路上亂跑,被車撞飛了你也有責任的,哈哈!”

“她跑?門口那段坡她能滾下去就不錯了!”

矢茵對周圍的挑釁不聞不問,不停地伸伸手臂,踢踢腳,活動關節。她很認真,因為這可不僅僅是場普通的比賽,還關系到跑酷聯盟的尊嚴。

實際上,這座倉庫原本是跑酷聯盟先發現并做為基地的。本市跑酷聯盟的成員有一百多,多數是精力多得無可發洩的高中生,他們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拼命奔跑,以跨越各種驚險的障礙為樂。

矢茵加入其中才不到三個月,卻已經是跑得最快和爬得最高兩項重要記錄的保持者,成為聯盟中當之無愧的大姐頭。

一個月前,地下飙車黨也發現了這地方,仗着財大氣粗、人多勢衆,強行占據了倉庫。跑酷聯盟的成員們也抗争過幾次,最後都以鼻青臉腫地爬回家結束。

既然硬來不行,矢茵聽說飙車黨的比賽“什麽都可以賭”,于是向他們的強哥發出挑戰。

強哥很爽快就答應了——因為沒人相信矢茵憑她的瘦胳膊瘦腿,能跑贏時速兩百多公裏的跑車,哪怕她走的路比公路短得多。

如果挑戰成功,飙車黨必須每個月讓出五天,讓跑酷聯盟的人使用倉庫。想到這裏,矢茵就感到一種無力:這分明是承認此地歸飙車黨所有了,自己這般拼命,不過是想勉強挽回一點兒顏面而已。

她環視四周,大聲問:“還不開始,怕了嗎?”

“好!今天的目的地——下城碼頭,誰先到達碼頭邊的沙場,奪得插在上面的旗杆,誰就是贏家!”強哥舉起手,“準備!”

轟!轟轟!兩輛車同時發出轟響,運動模式被打開,實心的子午線後輪已經迫不及待地轉動起來,吱吱地尖嘯,向所有人宣告——老子等不急要飚了!車後的人被車輪冒出的青煙熏得各自走避,呼喊聲更加震耳欲聾。

“等等!”矢茵從背包裏取出一件牛仔背心穿上。她擡頭看見強哥奇怪的眼神,哼道:“夜風涼了,多穿件衣服不行麽?”

“行,你要怕了就幹脆認輸也行。”強哥一臉壞笑,“別說我不支持你,小丫頭,我可在你身上也下了一千塊錢呢。”

“那你就等着數錢吧!”矢茵重新站起身,心中對自己說:贏定了!

“READY——GO!”

轟!

兩輛車子同時閃電般地沖出倉庫大門,幾乎瞬間就消失在大門外的坡下。八根排氣筒揚起的塵土和廢氣四處彌漫,強哥捂着口鼻躲避,忽然一驚:“咦?那個找死的丫頭呢?”

他說的丫頭在煙塵起來的那一刻貓着腰飛快跑到牆角,跳出窗口,順着外牆的水管三兩下就爬上十五米高的頂棚。由于煙塵的關系,下方倉庫裏的人誰也沒有擡頭,矢茵于是從容地舉平雙手,順着一根寬度只有五厘米的鋼梁噔噔噔地跑到了倉庫盡頭。

好了,該是玩命的時候了。

山城市依山伴水,市區的絕大部分建築在兩道隔江相望的山脊上。若天氣好,在江對面山頂的能仁寺望過來,可以清晰的看見所有的建築都沿着蜿蜒的盤山公路,一層一層地修建上去。

正因為如此,從山下到山上,開車沿公路而上,至少要經過二十公裏、數十個紅綠燈,遇到堵車的話也許要花費一個小時的時間。但其實垂直距離只有四公裏左右。這就是矢茵膽敢挑戰的原因——她曾經在二十分鐘之內從山頂跑到江邊,創造了跑酷聯盟裏的最快記錄。

由鋼廠倉庫往下,要穿越一所醫院、一片商務寫字樓群、一所重點中學,一片即将拆遷的居民區才能到達碼頭。三十米之外的坡下,是燈火通明的醫院住院部大樓,一根吊挂通信光纜的鋼絲橫貫在倉庫和大樓之間,離地有近四十米的高度。

嗡嗡!渦輪增壓發動機的咆哮聲從下方傳來,寶馬335和小鋼炮已經從前面的道路上繞過來了!矢茵深吸一口氣,脫下牛仔背心,挂在鋼絲上,奮力一蹬,向下滑去。

剛滑出十來米,速度就超過了她的想象,耳邊風聲咧咧作響,然而已不可能回頭了!

寶馬335剛好從她腳下疾馳而過,小鋼炮在它前方,正進入一個一百八十度的急彎,在六活塞制動卡鉗的大力鉗制下,屁股優雅地側向滑去。畢竟山路是小鋼炮的強項,寶馬335現在只有緊緊咬住,等到進入醫院大門前的直道再想法超越。

風吹亂了矢茵的頭發,小心髒幾乎從喉嚨口跳出來。不知是自己的身體被風吹斜了,還是醫院大樓歪了,矢茵驚恐地看着它歪斜着向自己撲來,仿佛一座大山當頭倒下……

啪!

突然,牛仔背心發出線縫斷裂的聲音,矢茵駭得全身僵硬,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背心就裂成兩段。她往下跌落,卻落在了大樓頂上,咕嚕嚕滾出老遠。

過了好久,矢茵才戰戰兢兢地爬起來,不可思議的是竟然沒有受傷。她抹去額頭的汗,剛要推門進去,忽然身後傳來索索索的尖銳的摩擦聲。

矢茵回頭看,有個黑色的影子正順着那根鋼絲飛速滑來。那人身體比她長得多,顯然也重得多,卻不知為何還沒沖到就逐漸減速,離樓頂還有三、四米遠就停了下來。

那人在空中愣了半天,伸出腳尖,身體一聳一聳地想勾住女兒牆。奈何相距實在有點遠,勾了幾次都沒成功。他也不氣餒,在幾十米的高空扭轉身體,或奮力往前蕩,口中嚯嚯有聲,倒是頗有精神。

矢茵沒有想到有人居然跟自己走同一條路,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臉。她躲進樓道裏,偷偷看那人掙紮。

人掙了半天,終于想到一個法子,雙腿舉到胸前又放下,身體便跟着一上一下地的蕩起來。蕩了十幾下,起伏越來越大,他忽然輕哼一聲,借力縱身躍起五、六米高。他的頭向上仰起,身體舒展得很開,仿佛輕得能随風而去,連矢茵都忍不住發出一聲贊嘆。

等到開始下落,才驟然發現這一下子見高不見遠,仍然離樓頂尚有一米的距離,而且剛才蕩得太猛,離鋼絲也遠了,再無可攀援之處。那人優雅的氣質終于被驚恐取代,将手中繩索猛地揮向樓頂的一根通氣管道。

繩索如蛇蟒般纏上管道時,那人已落到女牆之下。誰知管道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時的鐵制品,早已朽壞,哪裏經得起這樣猛拽?管道底部砰地一下破裂,繼而斷成兩段。

那人眼前一黑,剛要放聲狂叫,手中的繩索卻一緊。他借力一縱,十根指頭死死抓住牆頭,雙腳在牆上亂蹬,翻身滾進樓頂,趴在地上大聲喘氣。

矢茵丢了繩索,冷冷地說:“不會就別學人家玩命,懂麽?”

那人默然點頭,咬牙扶着牆站起身。他身體修長,又瘦,因為驚吓着實不輕,此刻腿有點軟,身體微躬着,活像只幹瘦的長臂猿。

這可不是跑酷聯盟的人。矢茵後退一步:“你究竟是誰?”

“咳咳……”

忽然遠處傳來幾聲尖銳的剎車聲,矢茵頓時慘叫:“啊!見鬼!”

張少就要轉過醫院搶到前面去了!她轉身跑進樓道,見電梯正好停在頂樓,暗叫一聲好,忙開了門進去。

電梯門剛要關閉,砰!那人一頭撞在門上,奮力擠了進來。矢茵見他拼命的模樣,恍然大悟:“你也是來比賽的?”

那人軟軟地靠在電梯門上,還是說不出話,只勉強搖了搖頭。想來剛才差點從十六樓上摔下去,高度緊張的交感神經讓腎上腺激素瘋狂噴湧了幾秒鐘,這會兒全身的肌肉還沒法控制。

電梯裏的燈照亮了他,矢茵發現他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他的頭發天然卷曲,臉輪廓很深,鼻梁挺直得像人用刀細心削出來的,眉骨隆起,嘴唇卻很薄,此刻緊緊抿在一起。

最引人注意的還是他那雙眼睛,瞳仁很淡,而且隐隐發出碧色的光。矢茵好奇地問道:“你是混血兒?”

那人擡頭看矢茵,說:“我——”

叮!電梯到底樓了,矢茵忙豎起一根指頭:噓!

時近子時,底樓門診部已全部關閉,只有急救值班室的燈還亮着,走廊裏一個人影都沒有。

矢茵踮手踮腳地摸進大廳,大廳中央的分診中心只剩下兩名保安,其中一人縮在椅子上鼾聲如雷,另一人則對着電腦無聊地打游戲。

根據昨天的實地考察,這個時候還開着的就只有大門,不過矢茵已經想好了對策。她散開了頭發,深吸一口氣,身體剛向前一探,手臂突然被人緊緊抓住了。

矢茵一驚,回頭低聲喝道:“做什麽?”

“不能往前,大門你出不去。”少年的普通話純正,看來若不是從小在國內長大,就是家教不錯。

“要你管!”矢茵用力甩胳膊,誰知那少年的力氣竟也不小,甩了兩下沒甩開,反而抓得更緊。

矢茵大是詫異,她可不是亂甩,而是手腕和肩頭同時翻轉。這是父親教她擒拿手中的一招,尋常便是個成年壯漢也得甩開了,那人卻紋絲不動,腳步朝她又跨前了半步,膝蓋隐隐插進了她兩腿之間。

這要是被他從兩腿間頂上來,可就吃虧大了。但身後就是大廳,絕不能退半步。矢茵情急之下,合身撲入那少年懷裏。少年連退兩步,本能地用小腿彈她。

他既然要彈腿,上身自然而然往後傾,矢茵略一縱身,雙腿彎曲,少年的彈腿剛好被她當了墊腳石。她腳尖在他小腿上一點,雖然那少年見機也是奇快,立即橫掃,但那麽一點兒力已經夠了!矢茵雙手按在他肩頭,身體借力高高豎起,從他頭頂翻到了背後。

她左腳蹬地,右腳立即一擊彈腿,轉瞬間就由變被動為主動,而且姿勢和方位都極完美。然而卻踢了個空。她又立即橫掃,還是什麽都沒踢到。

矢茵心中大驚,雙手明明仍抓得牢實,為何……她轉過頭,卻見那少年身體橫過來,雙腳在牆上蹬了幾下,每一下的力道都透過背重重壓在矢茵背上,壓得她一時氣都喘不過來,不得不往旁邊側移兩步。

就這麽一遲疑,少年在牆上蹬出一米多的距離,身體轉了個圈,落下來剛好站在矢茵面前。他的衣服雖然薄,卻極有韌性,倒把矢茵雙手絞在裏面了。

矢茵無法可退,當即抓他鎖骨,少年同時拿住了矢茵兩只虎口。兩人一起用力,立即同時呲牙咧嘴,又各自放松了些。

這下兩人緊緊靠在一起,誰也不敢先放,但倒也默契地都不發出大的聲音。

“放手!”

“你先……”

“再不放我可踢你!”

“你、你先放!”

矢茵左腳彈他,那人右腳反踢,仗着比她的腿長得多,突然一拐一收,将她小腿夾住。矢茵本能地右腳向他兩腿間搶了一步,那人立即側身,卸了她進攻的氣勢。

矢茵左腳被他夾得生痛,氣得又搶一步,那人又側,矢茵又搶。兩人搶了七、八步,在原地足足轉了三圈。矢茵氣得昏了頭,終于右腳也忍不住彈他一腳。那人左腳跟她啪啪啪硬碰了幾下,不分勝負。

矢茵覺得自己的腿骨都要被他撞斷了,痛得眼淚花花,最後一腳踢出去,收回來時竟站立不穩。她渾然忘了左腳被少年夾住,右腳一踩虛,頓時向後翻倒。

那少年驟然醒悟,松了她的左腳,然而矢茵已根本來不及站立,雙手緊緊拉着他,兩人重心同時盡失。眼看就要咚的一聲摔倒在地,矢茵吓得臉都青了,那少年突然低聲道:“抱緊!”

他雙手放了她的虎口,閃電般撐在地上。矢茵雙臂收緊,死死抱住他,後背終于在離地不到幾公分的地方停下。

矢茵心口砰砰亂跳,身體僵硬,那少年低聲道:“放、開。”

“呃?哦——”她這才意識到跟他胸口相對貼得緊緊的,而自己雙手幾乎抓進他的肉裏去。她頓時大窘,悄無聲息地躺在地上。那少年一屁股靠牆坐下,痛得倒抽冷氣。

矢茵先恢複了力氣,跳起身惡狠狠地壓低聲音說:“有種再敢動一根手指頭,我就活掰了你!”說着轉身就跑。

“你現在沖出去也晚了,”少年冷靜得像冰塊。“張少的車馬上就要通過醫院大門了,按你的路線,即使順利跑出大門,過了街是商務寫字樓,你繞着跑死了都追不上。”

“你,”矢茵一下站住腳,背上的寒毛一根根豎立起來。“你怎麽知道我設計的路線?”

“這你別管。我知道一條路,比你的近得多,要不要試試?”

矢茵剛說個不字,就聽窗外一陣震耳的引擎聲傳來,輪胎在路上劇烈摩擦發出的吱吱聲刺得人耳朵發癢。它們像兩團轟隆隆的雷暴,你追我趕地沖過街道,眨眼功夫就轉過了前面的十字路口。

完了!這家夥說得對,如果車子搶在自己之前通過了醫院大門,最多五分鐘時間,就能繞過街對面的商務寫字樓群,進入到環繞學校的道路上。現在午夜時分,寫字樓早就關門,自己至少要七分鐘才能穿過寫字樓群……

按照計劃,本應該在三分鐘前就跑出醫院,這三分多鐘在幹嘛?對了!就是跟這家夥莫名其妙打了一架!

矢茵怒從心起,就要合身撲過去跟他拼了,那少年忽地展顏一笑:“快,我們在下一個出口超過它們!”

鋪着鐵板的急救通道長達二十幾米,卻只有一盞昏黃的燈,幽幽的照亮不了什麽。在悠長的歲月、含鉛廢氣和吐血病人的共同作用下,牆體早已斑斑痕跡,有許多地方更是顯出讓人毛骨悚然的暗紅色。通道連接醫院內部電梯和地下車庫,也許還連着傳說中的地下太平間,從這條路上通過的,少部分是死人,大多數是将死之人。

矢茵隐隐想起某些關于醫院太平間的傳說,深更半夜,正是各種不幹不淨的東西出來晃蕩的時候……她拼命甩甩腦袋,把這些可怕的想法甩出去,趕上兩步,跟那少年并肩跑。

“我們不是到太平間去吧?”矢茵小心翼翼地問,“你看過《無臉人》這部電影麽?就是從太平間裏出來的……”

“哪有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們這是進車庫!”

“跑進車庫做什麽?”

“跑酷的原則是什麽?”少年問。

這可把矢茵問倒了,因為她想事情,從來都不會提高到“原則”這種吓人的程度。少年見她一臉茫然的樣子,說道:“拿出地圖,畫一道直線,不管遇到什麽都沿着直線跑,懂了麽?”

“好像……是聽人這麽說過……”

“所以我說,路線啊路線!”

咚咚咚!他們出了通道,跑進地下車庫。這間醫院所有的設施都在可怕的老化,車庫裏也只有幾盞燈,卻有四十幾根柱子。柱子分隔了空間,阻礙光線,那些漆黑的地方仿佛一張張巨大的嘴巴,等着生人入內。矢茵聞到一股沖鼻子的黴味,連着打了幾個噴嚏,心中卻想:還好,還好!不是福爾馬林的味道。

“往哪兒走?這裏到處看上去都一樣……”矢茵問道。

少年停下腳,蹲下查看牆角的某個痕跡。矢茵見牆角有幾個奇怪的符號,心中一動:他還真的跑過,連标記都做了。他究竟是誰,想要贏得比賽麽?但為何剛才并沒有通報他參賽?

“這邊!”少年帶着矢茵在柱子間轉來轉去。跑着跑着,少年忽然說:“停!過來挽着我。”

“呃?”矢茵警惕的後退一步,握緊拳頭。

“別傻了!那邊有個攝像頭,這個時候咱倆匆匆跑過去,不是賊也落得賊名聲了!快呀,你還想耽誤多久?”

矢茵咬咬牙,上前挽住他的手臂。奇怪,少年的身體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樣瘦,即使只輕輕挽住手臂,也能感到他的胸膛非常厚實,而且溫暖……

少年道:“低下頭……別太低了啊。咱們現在剛從病房看望了親人出來,難過是很正常的……別走太快……對了。瞧見前面那扇門沒有?”

“那是出口?可是外面通向哪裏?”

“另一個地下車庫。”

“你是說商務樓的車庫?”

“不錯。”

“可怎麽會……中間不是有那麽寬的街道麽?”

“這就是實地考察的成果。”少年的聲音沒有變,氣勢卻陡然高漲。“街道地下原來是大片人防工程,其中的一部分被劃作車庫,既而将兩邊連接起來。而且商務樓的地下車庫有四層,最下面一層跟對面的學校車庫再次連接——你沒想到吧?”

啊!确實沒想到啊!平日裏跑酷,都是在街面和樓道之間狂奔,從來沒想過地下竟然如此四通八達。少年見她恍然的表情,更加得意地道:“你知道麽?以後這一帶地底下會修建八車道的隧道,以便跟輕軌三號線連接,當然那是幾年後的事了……好了,攝像頭已經照不到了,跑吧!”

他上前推開門,果然再次進入一個更大更亮堂的車庫。矢茵邊跑邊問:“你究竟是誰?你的賠率是多少?”

少年轉頭看她,展現出一個笑容:“我叫做帝啓。你肯定不會相信,但我只是來幫助你的。”

矢茵連着腳下絆了好幾下,跌跌撞撞地差點摔倒。帝啓臉上的笑容越發莊嚴神聖,伸手扶住她,道:“瞧,我說你不會相信的。”

“張少的馬子打來電話,他們已經通過醫院大門,現在正向第四個急彎前進!”

“好。”強哥在一張地圖上用紅筆畫了個叉,“馬老二呢?”

“在他們後面緊追,聽說跟張少的車刮了一下,刮破了他剛改裝的左側大包圍。張少在電話那頭大罵馬二哥亂來……”

“放屁!一定是他從內側超車的時候刮的,最亂來的是他!”強哥惱火地搔搔頭,又問,“喂,你們幾個,知不知道那丫頭的消息?”

跑酷聯盟的幾個人一起搖頭,強哥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打電話問啊!”

過來片刻,終于有個人鼓起勇氣哆哆嗦嗦地答道:“聯盟的規矩……跑酷期間要、要實行無線電靜默……”

強哥撿起一塊磚頭就扔過去,那幾人抱頭亂蹿,立即又被飙車黨人趕到牆角一通好打。由于矢茵可怕的賠率,強哥偷偷押了不少錢,現在看來要全部泡湯了。他惡狠狠的目光從那幾人身上一一看過去,打定主意,等會要是賠了,就拿他們出鳥氣!

“啊!該死!”

矢茵使勁拉門,可是門顯然是從對面鎖上的,根本拉不動。他們只花了三分鐘左右就穿越了商務樓的地下車庫,四層樓更是直接一樓一樓地跳下,比矢茵自己估算的時間幾乎快了一倍,然而到了與學校相隔的通道前,門卻鎖上了。

矢茵臉都白了,要重新跑出車庫再來一次,那可真的拍馬也趕不上了。帝啓冷靜地道:“別慌,看上面。”

“嗯?”

矢茵擡頭,看見了懸在頭頂上巨大的通風管道。

“我之前說過了。這是一個四通八達的地下人防工程,所以通風管道也是相互連通的。”

“呃,你是說,我們要從這裏面爬過去?”

“來吧!”帝啓縱身跳起,在牆上一蹬,借力輕飄飄地落在管道之上。矢茵跟着他跳上去,只見他拉開了一塊蓋板,把鞋子脫了,又從屁股後摸出手電筒,對矢茵道:“脫了鞋,兩只系在一起挂脖子上,跟着我爬。輕點,管道很容易産生共振聲音,被人發現就完蛋了。走!”

矢茵跟着他進入管道。管道比想象中的寬,卻比期望中的矮,連她這樣的個子都幾乎無法跪着爬,帝啓則只能匍匐前進了。

由于持續通風,管道裏并沒有什麽異味,只是風特別大,聲音時而尖銳得刺耳,時而又低沉宏厚,仿佛某種怪獸的喘息。他倆爬一陣,帝啓就揮手讓她停下,耳朵貼在管道上聆聽外面的動靜,片刻後又繼續爬。

矢茵平時根本沒有留意過通風管道,此刻身在其中,才發現這套系統竟然如此複雜。為了轉過牆角,或是規避其他的消防、天然氣等管線,管道極盡所能地拐彎抹角、上蹿下跳,完全筆直的地方沒有超過十米的。沿途更有無數岔路,有一次他們進入一段相對寬闊的地方,也許是中央交換系統,一面牆上就有多達十二條管道,看得矢茵頭都暈了。

不過帝啓好像耗子一樣,竟然記得住每一條管道的去向,從一根管道出來,總是毫不猶豫就鑽入另一根。後來矢茵才發現每一處需要拐彎或換道的地方,都有他做的标志。她心中不禁頗為感觸,這家夥看來下了很大的功夫呢。

她忍不住又問了一次:“你到底下了多大的賭注?”

“你還是不相信我是幫你的?”

“好吧,我相信,可你為什麽要幫我?”

帝啓回頭神秘地一笑:“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說着繼續往前撲騰。

“可我不懂……你是說我們都會功夫?”

“功夫只是表象。功夫只是工具。不明白是因為有些事情你不知道。知道為什麽你父親要傳你功夫麽?”

“啊?”矢茵一怔。

“就是這裏了。”帝啓打開了向下的一扇矩形隔板。他剛要跳下去,突然背上劇痛,矢茵長長的指甲差點刺穿了他。

“你說我父親?你知道我父親?你知道我父親?!”

“啊——輕點!難、難道你的功夫是母親教的?”

“不……”

“這、這不就得了?”帝啓側身逃離她的魔爪,“我只是想提醒一句,你父親教你這身功夫,并不是沒有目的的。”

矢茵的眼睛睜得更大了:“什麽目的?”

帝啓一看表:“我倒是想說,可是你沒有時間了。如果計算沒有錯的話,這個時候車才剛繞過商務樓,進入學校大門前的直線路加速。他們絕對想不到我們可以直接穿越校區。快走!”

學校下面的車庫并不大,實際上大部分用作堆放體育用品或是集體活動所需的器械。勝利在望,他倆憋足了勁地跑,縱高俯低,絕不肯繞彎兒。矢茵跑酷以來,第一次跑得這麽暢快,而且想到勝利後的……哇哈哈,真是興奮莫名!

眼見前面又是一條狹窄的通道,通道裏亮着燈,隐隐照亮了盡頭的一扇門。帝啓說道:“如果我猜測得不錯,那應該就是學校北側臨街的一扇門了!”

這麽說真的到了?矢茵興奮之下,根本沒注意到帝啓說話的口氣首次有點兒猶豫,咚咚咚地跑過通道,砰!合身結結實實撞到一面牆上。

矢茵上下左右到處摸了一遍,确定這是面青磚砌就、水泥敷面、刮了膩子、塗上白色塗料、被人細心地寫上“儲藏一室”、“初三部物理專用”等字樣的牆。遠遠看上去像門的,不過是靠在牆上的一個投影屏幕支架而已。

矢茵呆了半天,猛一回頭,只見帝啓縮在通道入口處,遲疑地說:“昨……昨天晚上這裏有人清理,就沒進來看仔細……我還以為……哎呀,真見鬼,原來這裏是有一扇門,通向學校操場……別這樣,我、我本該想到的,但事情總是……你知道,形勢比人強呢!不不,是世事難料……嘿!”

他低頭躲過矢茵扔過來的鞋,轉身就跑,矢茵尖利的咆哮聲追着他一直跑過倉庫,跑過車庫,鑽進通風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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