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茵姐,話不是這麽說的呀。”
強哥像一輩子沒抽過煙一般使勁啄,一口氣将煙啄完,良久,才徐徐吐出來,說道:“有點難度呀。”
矢茵坐在他對面,面無表情地吸果汁。咖啡座裏的氣氛稍微有點尴尬。
現在是下午三點一刻,好學生不應該出現在商業街的高檔咖啡館裏,更不會跟這個五大三粗,一看就是能以條凳單挑一條街的粗犷漢子對坐。但她的模樣偏偏像是好學生,更誇張的是,單以稱呼和口氣來看,粗犷漢子的地位似乎還在這個小女生之下。
兩個服務員交頭接耳:“那不是電視上報道的那個女子體操冠軍?”
“我也覺得像,但不可能是吧?”
“誰知道?聽說現在搞體育的背景都挺深……”
強哥轉頭眼睛一瞪,兩個服務員吓得魂飛魄散,貓着腰跑進後堂。不遠處一桌打牌的剛剛輪番甩炸彈,被炸的毛了,拍桌子大罵,贏的兩個哪裏肯依,雙方立時争執起來。
矢茵汩地吸了一口果汁,皺起眉頭道:“我不愛聽這些。”
“是,是!”
強哥站起身走到那桌旁邊,砰的一拍桌子,也不說話,把桌上放的一包熊貓煙拿起來,叼了一根。
“喲!強哥,是您!我沒認出來呢,哈哈”輸家連忙替強哥點上煙。
“原來是你呀。被炸了幾炸?五炸?他媽的,還要人活不?要不要兄弟我喊兩車人來?砍手還是跺腳,你一句話的事。”
“哎喲,不不不、不必了!哪裏敢勞動您呢!大家開個玩笑罷,是吧?哈哈哈。”
同桌的兩個人灰頭土臉的賠笑:“是是,我們幾個玩笑而已,都是兄弟、兄弟!這哪裏能當數呢,哈哈。”
“強哥,您在這裏是……”
“今兒跟幾位老大要在這裏聚聚,怎麽,你有興趣聽?”
“哎呀,您不早說!老大們聚聚,我們哪裏有資格聽?服務生,埋單埋單!那桌也算我的。強哥,您好好坐着,改天再約您唱歌,兄弟們都惦着您呢,哈哈。”
強哥橫着眼,等他們出了門,才一路小跑回來。矢茵瞧他兩眼:“咦,本事很大嘛。”
“哪裏,都是道上的兄弟給面子。茵姐,我勸你還是再考慮考慮。”
“你怕我輸不起錢?”
“那能輸幾個錢呢?我擔心的是茵姐的面子——咱們操社會的,說到底最重要的還是個形象問題呀。”
“噗!”矢茵憋不住往吸管裏噴一口氣,沖得果汁到處亂飛,強哥躲避不及,臉上中了好幾下。他趕緊側頭抹去,尴尬地道:“我說的可都是實話!”
“是,是,你說得很對。”矢茵嗆了幾口,臉重新沉下來,“正因為是形象問題,才必須翻過來不可!難道我茵姐就是可以連輸兩把,還可以忍氣吞聲嗎?時間定在兩天之後。你多的話不要說了,我就問行還是不行?”
強哥犯難地道:“茵姐話說到這份上,我也不敢跟你繞圈子了——我是一定會給茵姐撐起場子的;馬二哥嘛,沖我的面子,也沒有大問題。可就是張少,他自己有的是錢,不指着這個吃飯,所以來不來得憑他心情……”
矢茵嫣然一笑:“那就沒問題了。你來之前我給他打了電話,告訴他要再贏了,就當他女朋友。”
強哥傾身上前,緊張的問:“他怎麽回答的?”
“Doivent provenir!”
強哥愣了半天:“什麽鳥語?”
“不學無術,”矢茵白他一眼,嗔道:“這是法語:一定來!”
強哥走了之後,矢茵獨自一人坐着,腦子裏亂七八糟,也不知道在想什麽;坐了一會兒,莫名地覺得背脊發寒,回頭看,才發現偌大的咖啡廳裏只有自己一個客人。服務員圍在櫃臺前唧唧咕咕,燈光暗淡,看上去好像一群鬼影。
矢茵跳起身就跑。反正曠課了,索性就當放一天假好了。她出了咖啡廳,沿着步行街随意溜達。北城天街頂樓的UME影院正在上演《盜夢空間》,這電影宣傳得跟什麽似的,讓她也上了心。
但是看着樓下那條買票的長龍,矢茵無奈嘆了口氣。中國啥都缺,就是不缺人。而且轉念一想,能陪自己看電影的同學都在上課,不覺癟癟嘴,信步走開。
上行扶梯,在人潮中默默上行;下行扶梯,在人潮中默默下行;進電梯,擠得半死,出電梯,仍然硬着頭皮在人群中穿行……矢茵突然覺得一陣心寒。
她這才意識到,這是五年多以來自己第一次曠課。而除了同學,竟然沒有一個人可以陪自己逛街。這真可怕!
死了老爹,跑了老娘,唯一的二叔在千裏之外,這真可怕!
更詭異的是,自己竟然沒有一個朋友……
矢茵搔着頭,無所事事地圍着步行街走了幾圈。不知不覺走過蘋果體驗中心,某種難以描述的情緒讓她慢慢停下腳步,繼而隔着玻璃窗看裏面各種式樣的蘋果機器。
她一直不喜歡蘋果機器那嚣張幹淨的外表,覺得一點也沒有機器該有的冷冰冰、棱角突出的感覺,所以從未留心看過蘋果店。現在才發現,店裏展示的東西還真多呢。
昨天那家夥掏出的是iPhone吧?唉,沒有機械美感。他用的是哪款型號?沒有看清楚……不知是咖啡喝多了,還是被太陽曬的,矢茵把腦門頂在冰涼的玻璃上,有些暈暈乎乎地看着玻璃後擺放的蘋果手機。
裏面的工作人員見了,有點不知所謂。少女兩眼呆滞地隔着玻璃看,不像要買的樣子,卻又不像買不起的樣子。她穿一件巴布瑞的連身短裙,一手提着繡花大挎包,一只手把頭發攏到腦後,貼在玻璃上的前額光光的。但兩邊鬓角卻很長,被汗水濕了,貼在臉上。
她神色茫然,嘴巴一張一張的,不知在點數還是唠叨,偶爾還要呆呆地吐出舌頭,又快速收回。随着她時而伸長脖子,時而俯低身體,額頭在玻璃上拉出一道道印記。
但她的容貌卻把這一切變得如此美好。這個方向本來面西,不過太陽光投射在對面大樓的藍色玻璃幕牆上,又反射在她背後。她就像一團灰藍相間的火焰,在店門外無聲地、刻意低調地、卻顯然更加嚣張地燃燒起來。
店裏忽然間靜了下來。所有人被這怪異卻美麗的畫面震住,連大氣都不敢多出一口,任她從玻璃的這頭一直頂到另一頭,又蹭啊蹭地轉回來。如此從容地來來回回,好像在自己地裏收割莊稼一樣。
過了一分鐘——又或幾年,一名店員偷偷掏出手機,對着矢茵咔嚓照了張相。矢茵赫然驚覺,腦袋啪地轉向那店員,兩只貓兒般的眸子急劇收縮。那店員倒退兩步,胸口像被她眼睛裏射出的光穿透了一般劇痛。
店裏所有人都跟着後退一步。
她在生氣?不不、不是生氣這麽簡單——她的頭發都豎立起來了,雙肩聳立,雙腿用力蹬着,活像立即就要用她光溜溜的額頭撞碎玻璃,撲進來殺個屍橫遍地。
“我只是……”偷拍的店員用吓出屎來的聲音說,“我、我這就把它删了……”
矢茵唰地轉過身,貓着腰連跑兩步,同時飛快将挎包斜背在肩。她雙手掄開了跑,驟然将速度提到一個吓煞人的程度,飛也似的蹿到北城天街中央走廊的一根柱子後。
周圍的人好奇地看她,矢茵兩只眼睛兇兇地掃了一圈,衆人被她悍然之氣所迫,都裝沒事一樣匆匆走開。她定住了神,探頭向街對面二樓走廊看去。
是帝啓!
她看見的只是一扇消防門,但卻可以肯定,帝啓進去了。剛才那一瞬間,從蘋果店玻璃窗微弱的反光裏,她看見他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趁人不備一閃身鑽入消防通道。
這家夥,又在搞什麽花樣?難道又是跟蹤自己?他隐藏得可真好,如果不是自己看玻璃瞧見,也許跟到晚上也不會察覺。不行!可不能由着他擺布!
矢茵噔噔噔跑下樓,在店鋪間鑽來鑽去,盡量隐蔽地跑到對面,又噔噔噔跑上二樓。貼着牆壁走到消防門前,猛地一把拉開房門,先一腳踹進去。誰知卻踹了個空,裏面空無一人。
該死!矢茵怒火上來不肯罷休,走進通道。身後消防門關上,裏面頓時暗了下來,只有通道指示燈發出的綠光隐隐照亮前路。通道盡頭一扇門虛掩着,他應該就在裏面。
消防門隔音效果好,門外鼎沸的人聲幾乎聽不見了,矢茵這時才隐隐有些害怕,不覺放輕腳步向前。門上寫着弱電間,是綜合布線的地方。她悄無聲息地将門推開一道縫兒,向裏看去。
幾米之外,帝啓打開了一扇配線箱的門,正把一根導線插入其中一個節點。他唧唧咕咕的念叨着,矢茵一個字也聽不清。
這家夥在做什麽?他的動作流利、純熟,看來還真不是第一次幹這勾當了。倒是矢茵緊張得好像自己在幹壞事,渾然忘了是要來教訓他。等了一陣,感覺他就要做完,矢茵趕緊先一步出了通道。
她重新回到對面走道,藏身在巨大的柱子後。不一會兒帝啓也出了通道。陽光把他身體照得好像透明,矢茵這才發現,他的手臂雖然瘦,胸背卻很寬厚、強壯。他戴着一幅巨大的墨鏡,遮住大半邊臉,雙手揣在褲兜裏,很随意地下了樓。矢茵遠遠地跟着,見他向電影售票窗口走去。還沒走到,窗口前的人們就爆發出一陣騷動。
似乎售票系統出了問題,人群一開始議論紛紛,不到三分鐘,許多人大聲質問起來,有些甚至破口大罵起來。影院工作人員焦頭爛額地解釋,一些保安也上前勸阻,長龍漸漸散了。在這樣的天氣下,即使脾氣最火爆的人,也沒再堅持,紛紛往四樓影院的售票點跑去。
矢茵站在高處,一直注視着帝啓。是他搗的蛋?可是僅僅是為了買票,也值得搞小動作麽?他悠閑地斜靠在欄杆上,看着衆人争吵推攘,眉毛都不動一下,如果真是他下的手,那種事情對他來說一定簡單到了信手拈來的程度。
她正想着,人群已散盡了,帝啓慢吞吞踱過去,把錢遞進窗口。
“抱歉,我們的售票系統……”售票員一頭大汗的正搬動機器,準備檢查。
“沒有問題,”帝啓笑笑,“你再試試,已經可以通訊了。”
“這不可能,先生,要不您去四樓的……”售票員停下,隔了片刻,才驚喜地說,“您運氣真好,先生,系統剛剛接通!要幾張票?”
帝啓還沒有回答,突然間,毫無朕兆的,矢茵的小心髒就撲通撲通的跳動起來——他要兩張票!
“兩張。”帝啓伸出兩根指頭。
售票員把票遞出窗口,提醒他說:“還有五分鐘就要開始了,先生。四號廳。”
帝啓接過票,便擡起頭,好像兩人事先早已約好,自己總算不負所望買到票一般,向矢茵笑了笑。
矢茵呆呆地點點頭,腦子裏一片空白。
但等到帝啓擡腳向自己走來時,矢茵沒由來的一驚,轉身就跑。她一口氣跑出十幾米,忽的想起自己曾經說過讓他消失,怎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竟然怕了他呢?這麽想着,她又慢慢地停住了,卻仍然沒有勇氣轉身,只是兩只耳朵尖起,聽帝啓的腳步聲從容走近。她的心再一次撲通、撲通的劇烈跳動起來。
一張票遞到了面前。
“這算什麽呢?”矢茵雙手抱在胸前問。
“賠禮。”帝啓笑嘻嘻地說,“萬望笑納。”
“那天晚上我送你兩句話,忘了?”矢茵強壓下接過票的沖動,繼續不動聲色的問。
“沒有。但我只是猜出來,卻并沒有答應什麽。”帝啓笑得越來越歡,“想來當時你覺得我做事雖然不地道,出發點還是好的,所以心一軟,也沒打算跟我較真,對吧?”
矢茵牙根一陣發癢,眼角抽動兩下。該死,當時看見帝啓灰溜溜走開,自己很是得意,現在卻被這家夥趁機打馬虎眼混過去了!可他又是怎麽知道我在這裏閑逛?
話說回來,他已經是第三次準确知道自己的行蹤了。哦,不!不僅如此,他甚至很可能是故意讓自己透過玻璃的反射看見他,而後把自己引到賣票點來。矢茵十個腳趾頭一起抓緊,背脊浸出一層冷汗——這家夥吃死了自己,怎麽辦?
“怎麽辦?”帝啓擡手看表,“還有兩分鐘了,看是不看?”
他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想法子接近自己?他說的“同一類人”是什麽意思?黑玉?唐太宗?什麽亂七八糟的……矢茵腦子正飛速轉動,忽聽帝啓嘆口氣:“那就算了吧。”
他往回抽票,卻抽不動,矢茵的一只手鬼使神差地抓住了票的另一頭。
哦,自己的手發瘋了嗎?矢茵眼前一黑,但是已經收不回來了!看着帝啓一臉壞笑,她尴尬之下,終于一把扯過票,瞪着他說:“我還要大杯可樂!”
“當然不行……”帝啓從喉嚨發出一陣顫音:“是大杯加冰的可樂。”
兩個半小時之後,兩人順着熙熙攘攘的人潮走出影院。帝啓一邊走一邊興奮的搓手:“嗯,嗯!技術上可行,技術上可行!”
矢茵打個哈欠,揉着眼睛說:“好久沒看過這麽長的電影了。看得我暈頭轉向。最後什麽意思?那個圖騰到底落下來沒有?”
“圖騰?拜托,主角的圖騰是他兒女的臉,只要他能看見他們的臉,就能确信不是夢境。那只陀螺是他老婆的……好了,撇開這個不談,裏面最厲害的其實是那個小蘿莉。她怎麽能那麽快就進入主角刻意封閉的領域?從夢境分享角度來說,除非她的控制力遠在主角之上……”
“你說什麽技術上可行?夢境控制麽?”
“不,在關鍵性的意識傳導技術出來之前還不可能——嘿,你走進來點。”他伸手握住矢茵的手,就那樣牽着她貼近櫥窗走。
“幹嘛?”
“外面陽光強烈,監視攝像頭拍下來的清晰度要高得多。”
“光天化日的,我們又沒做虧心事。喂,你不會是個慣偷吧?本人可是守法公民,一向,嗯……”矢茵把“大義滅親”四個字咽進肚子裏。話雖這樣說,她卻也沒有把手抽回來的意思。
“我的合法手續不比你少。不過在這人肉搜索泛濫成災的年頭,減少自己在公開場合的曝光率總不會是壞事。”
帝啓回頭看,矢茵停在原地,一根手指頭指着對面的法國鐵板牛肉晃悠。
“你好這個?”帝啓雙手一攤,“哦,下次吧。我已經在南濱路上訂了餐,保證你喜歡。”
“什麽?”
“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
他走了兩步,可是矢茵并沒跟上來,他不得不再次走回去。
“又怎麽了?”
“我在想一個問題。”矢茵背起雙手,低着腦袋原地轉了幾圈,忽然頭沒頭沒腦的問:“這是約會嗎?”
“哈,這當然……”帝啓不好意思的搔搔頭,“是……”
“可是我并不認為這算約會。”
“呃?”
“既然如此,我可不能再陪你浪費兩個鐘頭了。”這次換做矢茵壞笑,朝他揮揮手,“走吧,該上哪兒上哪兒去。”
“為什麽不算是約會?”
“你得先提出申請,這叫做‘約’;通過審批後,在指定時間到達指定地點,才算是‘會’,懂嗎?像這樣鬼鬼祟祟跟蹤,自作主張決定,哼,我可不想奉陪!”
矢茵說着沖他做個鬼臉,轉身就走。帝啓在後面叫道:“可是……”
“你的機會寶貴,想清楚再開尊口。”
“哦——”帝啓立即閉嘴,想了想才問,“那麽晚上六點半一起吃鐵板牛肉怎樣?”
“哈,不行!”矢茵蹦蹦跳跳往前走,覺得心情真是大好。身後帝啓巴拉巴拉跟上來,問道:“難道這不是約會的正規程序?”
“是。不過約會最重要的,是被約的人肯答應。”
“如何才能約到你?”
“基本上約不到我。”
“總有例外,對吧?”帝啓不甘心。
“例外是有。不過,那要看理由充不充分。”矢茵輕巧的跳上一旁的花臺。
“我喜歡你。”
矢茵一腳踩偏了,摔下花臺。她狼狽地跳了兩下才站穩,飛快地掃了一眼四周。恰好前面正在展出牧馬人限量版汽車,大功率音響放着快節奏的音樂,咚咚锵、咚咚锵,震得人耳朵發痛。人潮來來往往,沒有人聽到帝啓剛才說的話,或注意到自己紅得像猴子屁股的臉。
這、這就是傳說中的“單刀直入”流了!矢茵腦子裏轉得飛快:對付這種不知好歹的小屁孩,一定要第一時間反駁,否則就要在心理上處于劣勢了!
嗯,她眼角止不住的抽動。見鬼,聽到這話居然有點兒高興。不行!交友的第一奧義便是矜持。非矜持不能占領道德高度,非矜持不能獲得全勝!這道理即使矢茵從未戀愛過也知道。
過了好長時間,矢茵覺得自己的耳根已經不那麽燙了,才回過頭。她說:“咳……咳咳……”
見鬼!話到嘴邊居然又吞回去了!矢茵哽得翻白眼,帝啓似乎也被自己的話吓到,搔着頭皮生硬地轉移話題:“我……咳咳……我剛才說的技術性可行,是指一旦電影裏的技術成熟,那麽人格……嗯……或者叫做自我意識,是可以被更改、被修補,甚至被篡奪。”
“什麽意思?”
“那,比如我想辦法把一段別人的完整記憶輸入你腦海,會出現什麽樣的情況?”
矢茵搖搖頭。
“你會變成另一個人麽?”
矢茵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脫口說:“不能!”
“為什麽?”
“呃,因為我看過一部電影,裏面說,每個人的人格不同,所以即使擁有別人的記憶,也仍然不會變成其他人。”
她往前走了幾步,一回頭,見帝啓呆呆地站着沒動,神色頗為奇怪,有點像——像被人拔去了電源的機器玩偶,仍然保持着之前的神态,卻一瞬間完全僵硬。他本來一直謹慎地躲藏在建築的陰影裏,此刻發呆定住,随着太陽運行,一束光從高樓的縫隙間漏了過來,投射在他的身上。光柱內浮塵起起伏伏,與完全的靜止的帝啓形成鮮明的對比。
突然之間,矢茵仿佛被人重重一錘砸中心窩,肋骨們嘎啦啦地往內收縮,壓得她一絲兒氣都吸不進、也吐不出來。她的心髒卻由此而劇烈跳動,好像要撞破她單薄的身體蹦出來——
這人、這景、這神态……多年前……不、不、不!根本不是“年”這個單位能定義,而是許多、許多個世紀以前,自己曾經真真切切的看過!然而……怎麽可能!
“人格是不可确定的代碼。是混沌代碼的衍生。”
“呃?你、你說什麽?”矢茵使勁甩甩腦袋,把這些怪異的念頭抛開。她摸摸臉,這會兒還因剛才一瞬間的腎上素狂湧而發燙呢。
“人格代碼必須予以清除。”帝啓繼續說,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好像看穿了這個時空,看到世界末日一般,臉色白得透明。
啪啪——啪啦啦——
路邊的電器專賣店裏突然爆發出一片火花,所有的顯示屏都在瘋狂的閃爍,繼電器在爆炸,音響發出刺耳的尖嘯,根本沒插插座的洗衣機進入甩幹模式,突突突地像長了腿似地往外撲騰。
矢茵驚慌地四處看,不止這家電器店,周圍所有的店鋪都陷入瘋狂狀态:冰沙機咕嚕嚕的噴射碎冰,收銀機唰唰唰地吐得腸子都出來了,各種電子招牌、中央空調、手機、監視攝像頭……有電的沒有電的,統統發出恐怖的尖叫,加入到這突如其來的狂歡之中。
人群先是一怔,幾秒鐘之後才反應過來,頓時亂作一團。女人的慘叫聲、男人驚慌失措的呼喊聲、小孩子興奮莫名的尖叫聲混在一起,更有人群相互推攘摔倒、貨架上商品往下墜落的聲音、櫥窗、店門被擠破的碎裂聲……
砰砰、嘩啦啦啦,遍布街道的霓虹燈同時爆炸了;火花、碎屑、金屬支架,以及暧昧不清的非法材料炸上了天,爾後鋪天蓋地的傾斜下來,打在剛從店內狂奔出來的人群頭頂。在這個秋老虎的炎熱時節,商業步行街霎那間達到了聖誕節狂歡的程度。
“必須清除所有被污染的人格代碼!”帝啓跨前一步。
轟!他身邊的一塊廣告燈箱炸裂開來,人造革的碎屑幾乎将他完全籠罩。這些碎屑還沒接觸到他的身體,又驟然向外激射而去。帝啓再跨前了一步,驀地手腕一緊,被人抓住了。
這不可能!
整整八千七百五十三年,從來沒有人能突破他設置的代碼屏障,接觸到本體!
未經授權的任何試探、窺看神祇代碼的舉動都是大逆重罪。非法接觸神祇者必須立即予以銷毀。
帝啓腦子裏閃過《準則》裏第一章第三條內容,一瞬間有超過十三道最高級別的攻擊指令被解封,其中任何一道都可以使整座城市陷入火海。他想舉起手臂……想舉起……想……
電子器械爆炸的範圍已經擴展到了三公裏以外,可帝啓被抓住的手臂酸軟,一丁點兒力都使不出來,始終被對方抓得緊緊的。
這一切時間短得連碎屑都還為真正飛遠,帝啓能看清每一片白如柳絮般的碎屑緩慢的旋轉着,一邊紛紛揚揚向外擴散——有那麽幾十毫秒,他耳中聽不到任何聲音。由于視線的極端聚焦,周圍的世界也變得一片模糊,仿佛五彩斑斓的琉璃牆,只剩下這些柳絮飄啊飄啊。
驀地,柳絮之後的背景重新變得清晰,碎屑們一片接一片地撞擊到矢茵紅撲撲的臉上……
授權狀态:授權确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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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于所觀測授權執行,授權代理體必須立即封禁所有高于3340級別的代碼。封禁代碼序列必須得到确認。封禁至下一次解碼授權被确認。
授權執行:執行開始。二十微秒的時間內,所有指令自行封禁,重新被推入神格基礎代碼序列之中。
帝啓全身劇烈抖動,所有感官又再度回到身體。他被矢茵拉得一趔趄,聽她急切的叫道:“快跑!”
“……”帝啓尚在天旋地轉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變壓器爆炸了!這裏危險!”矢茵扯着帝啓就跑。街道上擠滿了驚慌失措的人,遍地是倒塌的廣告箱和垃圾,根本無法邁步。矢茵擡頭看了看,一指頭頂上方四米高的天橋:“怎麽樣?”
代碼潮正在退卻,但安蒂基西拉編碼已經無可挽回的釋放出去了。考慮到大氣電離層對長波的反射和散射作用,最遲五分鐘後,第一波測試代碼就會返回,一旦确認自己的身份,戰争将不可避免……帝啓使勁甩甩腦袋,把這些不知哪裏來的奇怪的想法暫時抛開,讓自己清醒點,點頭到:“我送你!”
矢茵跑開兩步,反身沖着帝啓跑來,帝啓蹲下雙手交叉,待矢茵一腳踩在手臂上,他用力一送。矢茵借力高高躍起,一把抓住了天橋。她卻不忙上去,晃晃悠悠的挂在半空,聽身後風聲響起,帝啓也跳了上來,一把抓住了她的小腿。
矢茵本能的蜷腿,想把帝啓送上去,不料送到一半,她飛起另一條腿踢在帝啓臉上。猝不及防的帝啓慘叫着落下地,等擡頭再看,她已經翻上了橋,從橋欄杆裏往下看,一臉怒容。
“幹嗎?”帝啓無辜的問。
“混蛋!”
“這、這不是事急從權嗎?”帝啓又使勁跳了兩下,“剛才那麽匆忙,誰會看你裙子下面的……哎喲!”
他被矢茵扔下來的高跟涼鞋砸中,捂着臉叫道:“好吧好吧,我錯了!我從那邊樓梯上來,你等着我啊!”
“我幹嘛要等你?我、我要走啦!”矢茵現在從屁股到臉都通紅,不過說了要走,卻也沒有挪動的意思。
“等等!別走!我……”帝啓叫道:“不知怎麽的,第一眼看見你,就覺得與你很熟,所以請你一定要等着我!”
矢茵聽了這話一怔。她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一個她從未意識到的問題。她頓了片刻,問:“第一次見到?你不是偷偷跟蹤我很久,連我的跑步線路都了解透徹了麽?”
“第一次是在電視裏見到你,”帝啓說,“本市中學生體操冠軍的報道,你可能自己沒有注意,不過我看到了。從那時起,我就……呃……覺得……必須跟你在一起。”
矢茵的腳趾頭再一次抓緊了。陽光雖然強烈,她卻感到徹骨冰冷,一時氣為之竭。
“我承認我唐突了,讓你難堪了,我很抱歉。我、我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帝啓誠摯地說,“但是我真的……你知道嗎?一見鐘情只需要三秒鐘時間。”
“三秒鐘內你不從我眼前消失,你就死定了。”
帝啓被矢茵突然爆發的怒氣震得退開兩步,嘆口氣說:“你果然不肯相信。也許我表達的有問題。”
“這不是表達的問題,”矢茵一口截斷他:“這是人品問題!混蛋!變态!再也不要讓我看到你這張臉!”
她吼完最後一句,把另一只鞋也朝帝啓狠狠拽去,光着腳一溜煙地跑了。
帝啓撿起鞋子,四面看了看。該死,這段天橋的樓梯在商場內,現在人潮湧動,想要進入商場再轉到天橋上,至少要六七分鐘。如果對方在一千五百公裏內使用長波偵測,即使對自己不能造成多大的影響,也能大致定位坐标……
此刻爆炸已經完全停止,但街上的混亂程度有增無減。他把涼鞋往懷裏一揣,三步并作兩步跑到一處地下車庫的通風口,一腳踹開欄杆,合身鑽了進去。
四百一十公裏之外,一架重型直升機大致沿着長江向西飛行,正穿越天下聞名的夔門。随着三峽大壩蓄水已達設定最高的一百七十五米,此刻的夔門看上去完全沒有傳說中那麽雄壯。從幾百米高度往下看,水面像是被同時倒入了暗綠、泥黃和灰黑的顏色,亂七八糟攪在一起,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越過山頭的陽光照耀的水面,才顯出奔流的痕跡。
不過機長八號從來沒到過三峽,倒也看得很仔細。因為一件突發事件,今年的休假全部取消,她不甘心地把頭盔頂在窗戶上,朝下方俯瞰,幻想着自己不是駕駛重達四十五噸的米26直升機,而是一艘快艇,在波光粼粼的瞿塘峽……哦不,三峽湖裏馳騁,那該多麽惬意……
突然,耳機裏傳來一個急切的聲音:“注意,注意!這裏是二號,立即切換到1107狀況!立即切換到1107狀況。”
這是僅次于最高級別的警戒狀況。機艙內的八個人同時按下耳機按鈕。擁有高級別權限的二人切換到了保密模式,而其餘人則自動屏蔽。
“這裏是春霆號,已切換至1107狀況,完畢。”
“這裏是二號,本次授權編號BC430。授權接受者名單:一號、三號、四號、八號、十號。下面是來自十號的緊急通報。”
“哔——”加密信號延遲了兩秒鐘,傳來十號的聲音,“五分鐘前,我們截獲了一段安蒂基西拉編碼。地點,山城市江北區,具體坐标已發送到諸位的通訊器上。編碼發送頻率高于标準值一千兩百單位,屬于目前已知頻率的最高值。發送間隔,七秒。”
八號一愣:“你指的間隔是……”
“就是說該信號目前仍然處于活躍期,”一號的聲音突然插進來,“本部所有人員必須在十二小時內趕到山城市。實踐三號、實踐四號衛星将在四十七分鐘後傳回第一批掃描資料。八號,你們是最前沿行動單位,明白我的意思麽?”
八號和三號對看一眼。
“狙擊授權麽?”三號甕聲甕氣的問。
“一級授權。”
“明白了。坐标已經收到,春霆號将全速趕往該區域。高能量輻射監控在三分鐘後啓動,完畢。”
八號啪啪啪地打開頭頂上一連串開關,同時頭也不回的大喊:“後艙!”
“後艙正常!尾翼壓力正常!平衡指數正常!”艙尾的機械師提醒道,“山谷下方的氣流紊亂,建議提升到3700米高度再轉向……”
“動力!”
“動力75%!液壓正常!輔助動力正常!”
“什麽時候提高到90%?”
“液溫稍微有點高,”副駕駛緊張的盯着儀表,“我們到山城市的目的之一是檢修散熱系統……”
“一分鐘之後全速運行!”
“是。”副駕駛硬着頭皮,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