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

“張輝,過來!”

“是!”

巡警張輝匆匆戴上帽子,一溜小跑,向一輛外表塗成可口可樂廣告的商務車跑去。當巡警七年了,今天晚上他心裏特別慌亂,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喊他的是市局副局長,官銜離他十萬八千裏了,可是副局長居然只是站在車外負責傳話,車裏人來頭真是……他邊跑邊扣緊領口。

更讓他心亂的,還是周圍的警車,和頭頂盤旋的直升機。本局的幾十輛警車停在外圍,他往裏跑,才發現裏面一圈的車挂着武警牌照。再往裏,則是幾輛根本沒有牌照的車,可能是國安局的車輛,也可能來者的名頭他根本沒聽說過。

還有那架巨大的直升機——張輝幾乎立即就認出,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重型直升機米26。即使在汶川地震時,中國空軍也只有一架,不得不從俄羅斯緊急租調一架。這種自重就達二十八噸的大家夥,完全是為了在沒有地面保障的情況下,全天候連續作業而設計的,在大城市裏,要它幹什麽的?

它那黑色的機身可比局裏的直九巡邏機大太多了,并且在前方加裝了一個突出的豚鼻,機腹兩側各有一支短翼,每只翼上下裝備着四具圓柱體。但是圓柱體又不太像導彈或機載火炮,倒像是——張輝揉揉眼睛——十六只巨型探照燈。

它基本上保持懸停在頭頂一百米左右,即使如此,其恐怖的重量感,和螺旋槳攪起的旋風仍壓得人不敢擡頭仰視。

在它下方還有一架超輕型直升機,時而穿越號稱世界第一拱的朝天門長江大橋底部,搜索江面,時而沿着濱江路兩側快速前進,用兩組探照燈向下窺視。

大橋對面的南濱路也有不少警燈閃爍,交警設置路障,盤查過往車輛。而大橋這一頭還是一片荒蕪,斜坡上茅草叢生,一直延伸到江邊。此刻大批警員手持電筒,正拉網式向大橋下方搜去。

所有這些都表明——自己發現的那輛車,可算得是大事件!

他走近了,見商務車前還站了一名女人,一身精致的職業套裝,深棕色絲襪,雙腿修長,頭發梳得一絲兒不亂,盤在腦後。她臉上戴着墨鏡,不過光看下半部分,已經驚為天人了。如果不是她耳朵裏塞着耳麥,戴着手套,正跟副局嚴厲地說着什麽,張輝鐵定以為是哪裏來的模特。

副局長嚴厲的舉手,阻止張輝繼續靠近。他向那女子點點頭,跑到張輝面前,問他:“你确定沒有看見那輛車裏的人?”

“報告,沒有看見!”

“監視器是什麽時候發現的?”

“根據北橋頭的四個監視器顯示,該車于22點03分通過大橋,南橋頭監視器在22點04分觀察到它。因為我們已經接到追蹤該車的報告,我于22點06分趕到南橋頭,就發現該車撞在橋墩上。車上沒有人。”

“你巡查了麽?”

“我與同事立即巡查四周,該時間段沒有發現任何人!”

副局長嘆了口氣:“好了。保持警惕,下去吧。”

張輝敬了禮,轉身離去。他剛走了幾步,就聽見那女子大聲說:“都聽好了,根據觀察判斷,目标為男性,身高1.75米左右,體重約65公斤,20歲左右,黃種人。目前收集到的物品有:奔馳S63,車頭損毀;一根真龍盛世香煙;英國登喜路RL93限量版打火機;一件阿曼尼的襯衣;三張高速路收費單據;一些頭發。從打火機上的簽名,可能是03年保時捷公司贈送高級VIP會員的禮物……”

一名帶黑眼鏡的家夥高舉起裝在袋子裏的打火機和煙頭,讓周圍人都看看。

她繼續說:“有兩種可能情況。如果物品屬于目标,則其經濟實力強,喜好潮流,崇尚奢侈,也許有國外留學經歷,學識教養都很不錯。打火機保存得相當好,該目标有輕度潔癖。擁有多家銀行高級別信用卡,搜索時留意各銀行這幾天的大資金流向。如果物品和車都是目标盜取的,那麽重點要留意犯罪率高的街道、洗浴中心、電子娛樂等場所,并且務必确定該車失竊的地點和時間。但目标沒有帶走打火機,所以我認為這一種可能性不大。”

“最後的記錄顯示,102已經陷入昏迷,因此對方帶其離開的難度增大。我們假設該目标沒有預計到車輪會被子彈射擊,這輛奔馳S63爆胎後又跑了16公裏,最後因失控而撞上橋墩。暫時将範圍鎖定在周圍10公裏以內。我要求盡可能的出動人力排查,封鎖所有道路、橋梁、涵洞和內環高速路口。具體位置等下由羅副局長安排。”

“我再次提醒大家,對方暴力傾向明顯、有輕型武器,在被連續追蹤的情況下,極容易铤而走險。因此要求諸位一旦發現目标,不可以強行接觸,必須由我和特勤組負責。解碼組,立即着手對車輛檢查,我要知道目标的血液、毛發、體液、DNA、身高、重量、左右手習慣、腳碼,以及有建設性的行為模式判斷、人格鑒定……鑒定組檢查是否有強奸、打鬥痕跡,車輛出廠标號、注冊信息、年檢信息、一個月之內的完整記錄、三天之內的監視錄像。立即與保時捷貴賓服務部銀行取得聯系,要求他們協助……”

她的聲音很好聽,簡直有點兒嬌媚,但借助嚴密的邏輯和細致入微的判斷,給人以極強的威壓,周圍鴉雀無聲。

“好,就是這樣。”四號明昧交代完事情,擡起纖細的手腕看了一下表,最後說:“此次事件定義為國家特級緊急事态,請按照程序嚴格修正自己的保密權限,總局的的高書記将全權負責督辦,諸位請自重。現在是十點三十七分,我希望在二十四小時之內聽到好消息,行動吧!”

人群嘩的一下散開,各自争先恐後地奔向自己的車。明昧向副局長點頭致意,不待他回禮,就轉身上了商務車,關上車門。

車裏只亮着一盞橘色的小燈,卻并不暗淡,因為兩側堆滿了各種儀器,無數LED燈閃爍着,照亮了葉襄兀自發白的臉。

她縮在座椅裏,手裏端着杯已冷了的咖啡,眼睛怔怔地不知道在看什麽。直到車門咚的一下關閉,她才渾身一震。轉頭見明昧上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朝她點點頭。

“有你在,事情就容易多了。”

明昧不說話,取下墨鏡叼在嘴裏,俯身查看一臺顯示器上潮水般湧動的數據。葉襄定了一會兒神,舉起杯子喝了口,才發現冷了,頹然放到桌上。她長出一口氣,使勁揉了揉眼睛,頭發垂落下來,遮住了她的臉。

她低聲說:“真可怕。原來世界上真有吸血鬼存在……”

“顯然你沒有弄清楚。”明昧接口道,“這個世界沒有吸血鬼。所有的事,都必須用科學的态度觀察。”

葉襄不自然地笑笑:“也許你說得對。可是我看見他就那樣坦然跳下十八層樓的時候,我……只有高能量監視器抓住了他一絲身影,就像一團青色的火焰……”

“好了。”明昧轉頭嚴肅地說,“那也許只是另一套緩降系統,誰知道呢。我們已經取得普羅提斯的部分肢體樣本,十號正在研究,相信很快就會有結果出來的。”

“緩降?哈,算了吧。”葉襄眼神迷離,“他挨了三槍,卻進退自如,又是怎麽回事?那種動能彈的威力,可不是一般狙擊子彈能比的。”

“會有結論出來的。話說回來,當時如果不下達全體向102靠攏的命令,而是嚴守路口,也許102沒有這麽容易丢失。”

“嗯——呃?”葉襄一怔——這是在說我麽?

“我認為把保護102作為行動的最高原則,欠缺考慮。本特別計劃的最終目的是破解黑玉的秘密,所有的行動都應該以此為核心策劃。”

葉襄覺得不對了,遲疑地說:“事情剛剛發生不到兩個小時,現在就來總結教訓,是不是太早了點?”

“還有監視行動,太注重高能量反饋,太注重對102的監視,而失去常規判斷。102屋內那個人很可能在她回家之前就已經進入,而你們卻完全沒有察覺。”

“的确。”葉襄嘆了口氣。

“我已經得到授權。目前是口頭,正式的授權書将在二十四小時內傳達到行動組的每個人。”

“授權?”葉襄愣住了。

“如果一號堅持繼續搜尋102號,我無權幹涉。但是從現在起,關于黑玉和普羅提斯的部分,将由我全權負責。經過今晚的事,上級要求把重點放在普羅提斯身上。一號可以調動他想要的資源,前提是不幹擾我的行動。”

“你——”

“而你,最好自動休假。”

“休假?”葉襄跳起身,盯牢明昧的眼睛,“我為什麽要休假?你也沒有權利讓我休假。”

“所以我建議你主動提出休假,”明昧毫不退縮地與葉襄對視,“鑒于目前的狀況,我不認為你……”

“我的狀态好得很!我的狀态如何不是你可以評價的!”葉襄在車內轉了兩圈,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我是不會休假離職的!”

“我是就事論事,你聽不聽随便。”明昧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她的職業裝領口很低,裏面是一件帶蕾絲抹胸的淡青色內衣,她随意的把墨鏡挂在抹胸上,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肌膚。

葉襄呆站了半天,一口氣憋在胸口好不難受,問道:“為什麽你要建議我休假?”

“根據條例,任何不适合繼續工作的情況,都必須暫時休假,等候進一步測試。”明昧不緊不慢地說:“撇開今天行動的細節問題不談,如果不是一號之前猶豫不決,制訂下觀望的計劃,102也不至于在我們眼皮底下丢失。這些,我不得不向上級彙報,一號必須承擔起相應的責任。我建議你最好現在就開始填寫報告。”

“我必須提醒你,”葉襄挺直了胸膛:“在上級沒有明确指示下來之前,他仍然是一號!執玉特別行動計劃仍然由他說了算!”

明昧不動聲色的敲打鍵盤。葉襄敲了半天桌子,她連眼皮都不擡一下。葉襄知道她的秉性,直率得像機器,硬朗得像龜殼。一切嚴格按照标準程序行事,根本沒辦法抓住她一丁點兒小尾巴。而且,她雖然是四號,行動職權卻在自己之上,僅次于一號。

今天晚上的事,她和矢理的确有失誤,而且沖動了。102的丢失是個無法彌補的錯誤。明昧提出的意見,完全符合行動指南上關于一號失職的措施條款。如果她所謂得到授權是真的,自己更得聽命行事了。但——

她想讓老娘自動離職?

她憑什麽讓老娘自動離職?

她把墨鏡挂在胸前,真以為年輕無敵,身材就比老娘好了?

她……

葉襄嘩的拉開手提袋,翻出化妝包,對着鏡子補好妝,說:“那麽這裏就暫時交給你了,标準化同志!”

“喂——”

聲音像是從外太空傳來,模糊,散亂。矢茵翻了個身,繼續昏睡。

“聽着……你是……所以必須……我得知道……”

什麽亂七八糟的?

“也許你騙我……然而……他真的還記得萬神之地麽……”

啊,是阿特拉斯!

矢茵一驚,猛的睜開眼睛,張口要喊,卻哇地吐出口水,差點嗆死。她更加驚異,掙紮着撐起半身,嘩啦啦一陣響,身上傾下大片水,好似剛從水裏爬出來。矢茵怔怔地坐了半天,怎麽也想不起這些水是哪裏來的。

洗澡?自己的确是在洗澡,可不是突然停電了麽?自己抹幹了身子才出來,出來之後……阿特拉斯……奇怪的人……槍聲……狂風……直升機……

矢茵只覺腦門痛得要命,忍不住呻吟起來。頭發上的水順着肌膚往下淌,她冷得一哆嗦,扶着牆站起身,轉頭四處打量。

她發現自己站在一個狹窄的通道裏。通道的高寬均超過四米,牆壁是用巨大的花崗石砌成,異常的平整光滑。兩側牆角下各有兩排巨大的排水通道,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沒有燈,通道在前方十米左右轉向,某種乳白色的光隐約照亮的拐角。

通道裏有種說不出的——陳舊的味道,有點兒像陰森的博物館的氣息。矢茵倒退兩步,撞到一扇門。她回身打量這扇門,門同樣由花崗岩石制造,僅僅用手撫摸,就能感到它無與倫比的厚重結實。門上沒有任何鎖或把手,她試着推了推,心中的恐懼更甚——就憑自己的手,只怕一輩子也推不開。

這是哪兒?矢茵想起曾經參觀過的永泰公主陵的甬道,同樣的狹長、空曠、巨大而且壓抑……她自心底深處打了個寒顫,這兒跟甬道比起來,就差幾盞長明燈了。

究竟什麽人把自己帶到這裏來的?矢茵抱着頭艱難的回憶,但回憶到那個露出森森白骨,卻混若無事的人出現,腦門就痛得厲害,再也無法繼續。後來一定發生了可怕的事……

矢茵下意識的摸遍全身,倒也沒有什麽傷痕。唯一尴尬的是自己只套着一件睡衣,此刻濕透了,冷冰冰的貼在身上,卻又不能脫下了。

“噢,該死!”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抱怨,聲音在空蕩寬闊的通道裏反複撞擊,傳到矢茵耳朵裏時已變得巨大而空洞,但她一下就聽出是阿特拉斯。

“真見鬼……真氣餒!”阿特拉斯持續叫道,“我就知道他會來這一手!斷頭法王雖然渾渾噩噩,到底也算個善人。他怎麽能這樣?”

矢茵長出一口氣。在這詭異的地方,有人,哪怕是個曾經讓自己心驚膽顫的瘋子,也總算證明尚在人間。矢茵鼓起勇氣,一手扶牆,一手護在胸前,踮起腳尖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她本想無聲無息的接近,可是身上水太多,淅瀝瀝地往下淌,赤腳踩在花崗岩上,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

“船行在波羅地海底,我們是沉沒的太陽……”阿特拉斯忽然快樂地唱起歌,後來變成含糊的哼哼聲。不時有叮叮當當的聲音傳出,他正在搞弄着什麽。

矢茵一步步走近拐角,小心髒怦怦怦地跳得太陽穴發緊。轉過拐角,仍然是一模一樣的長達十米的通道,通道盡頭又是一個拐角。整個通道都沒有燈,只是因為牆面太光滑,一段一段的反射遠處的燈光。矢茵轉過兩處拐角,周遭越來越亮了,阿特拉斯的聲音也愈加清晰。

他說:“阿陶姆神——你巍峨雄壯!你是蘇及泰夫姆特之父,靈魂的引導!貝斯特——我很奇怪,為何千年之下,仍然如此憂心忡忡。瞧瞧現世的貓兒們,實在太過慵懶頹廢。安穆凱——克奴姆及沙提之女。熾熱的岩漿無法讓你稍有溫度,你的羽毛冠,哦,天啊,它竟然也沒被凍住……你最好洗洗,濕漉漉多別扭。旁邊的浴室有你能穿的衣服……啊!阿匹斯——孟菲斯人崇拜你,我卻對你沒有好感。人身牛頭,看上去多麽失敗!”

矢茵正聽得莫名其妙,忽然醒悟到中間的一句,是對自己說的。他聽到了自己的腳步聲,那也不用再偷偷摸摸了。矢茵加快腳步轉過最後一個拐角,只見面前仍是一扇花崗岩石巨門,但門旁邊的牆壁上,半開着一扇尋常高度的門,門裏透出白色的光芒。

阿特拉斯繼續高聲念叨着古代埃及諸神,好像親眼看見一般。他雖然神經質,也比這滲人的通道強,矢茵不假思索推門而入,反手關上房門。

裏面仍是一條通道,比外面矮小了許多,地面是光潔的白色地磚,牆體下半塗成淡淡的藍色,上半乳白,就跟醫院的走廊沒什麽區別。矢茵走了兩步,見旁邊有扇門開着,裏面卻是浴室。奢華的雙人沖浪浴缸裏已放滿了熱水,浴缸旁的籃子裏,裝着幾件衣服。矢茵全身冰冷,再也忍耐不住,反鎖了浴室門,脫了衣服就跳進浴缸。

真是舒服啊。她在浴缸裏足泡了半個多小時,覺得全身每一根骨頭都泡軟了。要不是阿特拉斯在外面鬼叫得越來越厲害,真舍不得起來。她軟綿綿地爬出浴缸,抹幹身體,穿上籃子裏的衣服。

咦?怎的如此眼熟?紅色短裙,穿上去剛遮住屁股,還有幾根莫名其妙的藍色、黑色絲帶……矢茵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再看下面,居然還有一套幹淨的內衣褲。她拿起內衣一比,足足比自己大了三號,起碼是E。矢茵臉色慘白,躊躇了半天,還是頹然放下。

穿戴完畢,她走出浴室,來到走廊盡頭。一扇雕刻精美的紅木大門虛掩着,矢茵推門而入,眼前頓時赫然大亮。

“這是什麽?像兔子似的?”

“那可不是兔子,是宋代官窯‘四羊樽’,施釉稀薄,胎骨微顯,地足黑褐色素胎就是俗稱的鐵足。上個月蘇富比拍賣行拍了一尊大致相當的宋瓷,價格在七萬鎊左右。”“哦,這個呢?薄薄一片,花紋好像Burberry風衣的樣子?”

“這是奄國出土的玉璋,乃六器之一,後部殘缺,應是祭祀後掩埋所至。奄國知道嗎?在山東曲阜附近,商國時乃東夷強國,後被周公所踐。《尚書大傳》裏說周公攝政,‘三年踐奄’,專門作《成王政》以記之。踐是什麽意思?嗯,大概就是國家滅亡,女子充為祭品或奴隸,男子一律去勢……去勢也不知道?你知道閹人吧?就是因為當時周國宮廷裏的太監,幾乎都來自奄國而得名的。”

“周公踐奄?真有意思……那這又是什麽破石頭?像豬似的,形狀真奇怪。”

“那是紅山玉石,出土于西周虢國國君之墓。那個時候,它已是稀世珍品了,佩戴在虢公胸前,論價值甚至在五璜玉佩之上。”

矢茵吐吐舌頭,想到這是佩戴在死人身上的,趕緊放下。她擡起頭,往前,往上,往左右看了良久,嘆口氣道:“那麽,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是你的了?”

“當然。”

該怎樣來描述呢?

這是一個高度超過六米的空間,面積很大,但究竟有多大,矢茵說不上來。因為房間裏每隔兩米就是一排高達五米的紅木書架,一排接着一排,整齊劃一的排列過去。矢茵大致數了一下,一直數到三十個,才出現一堵牆。然而牆上有門,門後仍然是同樣的書架,不知這地下究竟有多少個這樣的房間。

房間頂沒有任何修飾,只是刷得純白,每兩排書架間的通道上都有一排日光燈。奇怪,這麽多燈,應該把房間照得雪亮才對,矢茵卻仍覺得四周陰森森的。

書架上整整齊齊的排放着書、竹簡、絹、羊皮書、畫卷、銅器、玉器、漆器、水晶制品……她呆呆地沿着書架轉圈,不時伸手摸摸那些奇怪的東西,覺得無一不铮铮發亮。如果不是有個細心的人天天整理、打掃,絕對不會有這種幹淨得剔透的效果。

有好幾處,由于堆放的東西實在太多,以至于倒塌下來,在地上堆得像小山一樣,阻塞通道。通常這樣的地方,前面會擺放着一個标志,上面寫着:“雅利安文明,缺《德蘭祂吠陀》、《那摩吠陀》,待整理”、“前阿茲特克文明,西班牙、荷蘭考古原始數據,待查”、“姆大陸考據”……等等,都是矢茵聽都沒聽過的名字。

書架之間的空隙,放着更奇怪的事物。兩米多高的青花瓷瓶,或是景泰藍已經很尋常了,還有玉石佛頭、青銅塑像、象牙雕、夷國石翁、屏風那麽大的珊瑚叢……甚至有兩尊武士像,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跟秦始皇兵馬俑一模一樣,而且顏色更加鮮明。

“這、這是兵馬俑?!”矢茵使勁揉揉眼睛。

“不要亂講,這方面國家是有政策的!”阿特拉斯趕緊喝止,随即無所謂道,“當然秦始皇可不止一處兵馬俑坑……”

聽聲音他就在對面書架後,矢茵趕緊過去。剛轉過書架,迎面撞上幾個懸在空中的事物。矢茵摸着腦門擡頭看,卻是十幾顆木制的人頭。它們比尋常人頭要小一圈,顏色黝黑,或瞪眼,或張嘴,須發皆張,惟妙惟肖。矢茵忍不住捧着一顆腦袋端詳半天,問阿特拉斯:“這些木刻是誰做的啊,這麽傳神!”

“那是南美卡勒托卡人的傑作。”阿特拉斯說:“他們把俘虜吃掉,腦袋不知用什麽樹脂浸泡,可以數百年不腐。我估計跟那個地區豐富的地熱泉也有關系,熱泉旁的淤泥富含一種礦物鹽……你做什麽?”

咚!矢茵像顆炮彈一樣落在他身旁,臉色白得發青,顫聲道:“沒……沒什麽……”

阿特拉斯放下手中一個陶做的古埃及神像,拍拍身邊的一張床:“坐吧。”

“哦……”

可是等矢茵看清楚了周圍圍繞床的東西,再一次毛骨悚然地站起來:“我還是站、站這裏好了……”

床是一張極普通的行軍床,連攤子都是綠色的軍用制品,一床被子,一只枕頭,如此而已。很難想象這麽一大堆國寶中,竟會有如此普通的東西。床同樣幹淨整潔,被子折得跟職業軍人似的。

圍繞在床周圍的那三個東西比人略高,金光閃閃,正中畫着真人般大小的鳥首人身,周圍輔以精致的人、獸、河流和船舶等圖案。矢茵雖然看不懂前面的那些文字,可這玩意她卻認得,因為在恐怖片中曾屢屢出現——它們是安放木乃伊的棺木。

阿特拉斯見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棺木,笑道:“這可不是金子,而是木料外塗的金色。圖坦卡蒙墓裏的鳥獸雕像就是這種做法。做工不太細致,鳥的形狀跟第三、第四王朝已經很不同了,你瞧,特別是對羽翼的抽象化,還有文字的複雜程度……我認為它們應是第二十一王朝後期的産物,也就是僧侶、利比亞雇傭兵和努比亞人相繼建立王朝的時候。大概在公元前九百年左右,那時中國的周國才剛剛建立呢。”

他伸手敲了敲棺木,發出卟卟的悶響。矢茵立即啊的尖叫一聲。

“嗯?”

矢茵額頭出了一層毛毛汗,顫聲道:“要是……它聽到敲門出來了怎麽辦?”

“哈哈,怎麽會?”

“可是,有些木乃伊并沒有死,真的!不然為何要做成這個樣子?我、我信這個的!”

阿特拉斯認真考慮了一下,點頭道:“的确有這個可能。讓我看看。”說着就要去開棺木。

忽聽身後咣啷一響,阿特拉斯回頭看,眼前頓時黑了。矢茵手持一根明孝恭章皇後用過的黃花梨嵌螺钿三鑲嵌玉如意,面無人色地打爛了一只唐昭陵出土的駿馬瓷器。昭陵墓內本有六只,與“六駿”相對,五代時被溫韬盜出後,輾轉千年,三只失蹤,兩只流落海外,留存國內的就只有這一只“飒露紫”了……

“你再試試吓我?”矢茵渾身發抖,一半因為恐懼,一半卻是憤怒。“再吓我試試?可以砸的還有很多!”玉如意下方是北魏時期的一尊“世尊跌坐說法”瓷器,這可是真正的孤本啊!

阿特拉斯眼眶差點崩裂,舉起雙手說:“對不起,我錯了,真的,請千萬手下留情!”

“我、我要回去了!”矢茵轉身就跑。

“等等!”阿特拉斯搶上兩步抓她,矢茵順手一揮:“不要攔我!”

砰!啪啦!當當!咣啷——

一連串的撞擊聲、破碎聲、碎片四濺聲傳來,不知哪幾件傳世之寶遭了殃。阿特拉斯的嘴巴張開,大得可以一口吞下一個卡勒托卡人的傑作。矢茵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玉如意不見了。她尴尬地搔着頭皮道:“這,好像……呃,脫手了……”

阿特拉斯一動,矢茵瞬間又抓起一只瓷馬,目光炯炯地盯着他:“我可不知道這些是什麽,別逼我又失手!”

阿特拉斯卻知道那是唐玄宗賞賜權臣姚琮之物,因其神駿而忠耿,明英宗重新執掌皇權後,賜給權臣李賢,後又被明神宗賜給首輔張居正,真正是流傳千古的神器。他後退兩步,覺得不放心,一口氣退到十米之外,鄭重地抱拳躬身,向矢茵遙遙行禮。

矢茵開始還覺得他古怪,待看見他誠摯而驚慌的神情,忽然明白,這些東西真正是他的心愛之物。難怪如此大的地方,東西又如此紛繁,卻收拾得一塵不染。

她心中頗有些感觸,于是放下瓷馬,拍手說:“就是嘛,你不逼我,咱們和和氣氣多好?”

“咖啡?”

“謝謝。”驚魂未定的矢茵找了個既沒有木乃伊又沒人頭的地方坐,周圍全是瓷器,等下或有不測的時候,下起手來也順當。

阿特拉斯點頭離開。矢茵一個人坐着,總是毛骨悚然。這屋裏随便一片碎渣,也比她祖父的祖父年紀還大。它們本已是死了千年的幽魂,被阿特拉斯不知從哪裏刨出來,洗洗涮涮,抹得油光粉面,便又仿佛活了過來。

白熾燈亮得晃眼,屋內沒有一點聲音。只有這些魑魅魍魉,默默的、卻也一瞬不瞬的注視着自己……

這是阿特拉斯的愛好?還是他根本就是個文物販子?矢茵不知道,不過隐隐覺得,他看這些事物的眼神,沒有文物販子那般計較精明,當然文物販子也沒他這樣神經質。

他跟帝啓相貌完全無二,行事卻絕對颠倒。帝啓像個小孩子,雖然腦子靈活,但處處謹小慎微,唯恐被人抓住一絲馬腳。他看上去老成持重,偏偏膽大妄為……

“土耳其?”阿特拉斯的聲音突然從背後響起,矢茵嘣起老高,回頭卻見他拿着一只銅罐,沖自己搖了搖。

“咖啡。”

“啊,随、随便。我對咖啡不、不太了解。”

阿特拉斯聳聳肩,腦袋一歪,示意她跟上。

他們繞過幾排書架,走進一排精致的吧臺,架子上擱滿了各式各樣的酒瓶。矢茵的父親曾經很喜好收集好酒,她從小耳濡目染,但竟然也只認得很小一部分,如白蘭地的軒尼詩、XO、VSOP;威士忌裏只認得芝華士、家豪、Johnnie Walker。還有一些認得出是伏特加、金酒、日本清酒,但品牌則辨不出來,估計都是市面上不曾流通的藏酒。

更多稀奇古怪的酒瓶和品牌,她更是從未見過,裝飾得非常精巧別致。每瓶酒都有單獨的一組鐳射燈照耀,由此而現出深邃的藍色、亮麗的碧色、高貴的金黃——看來還真不能輕看這家夥的品味呢。

阿特拉斯請矢茵坐到吧臺前,他自己戴上手套,從臺下拿出一罐咖啡豆,又拿出乳缽、香料瓶等物。先細心地選出深烘焙過的咖啡豆,放入乳缽細細碾碎。

矢茵的大愛是可樂,其次是花茶,咖啡嘛只喝過廉價速溶貨,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煮咖啡,不覺大感有趣。她兩手撐着下巴,眼睛烏溜溜地轉來轉去,阿特拉斯的每一個動作都不放過。

幾個小時之前,還跟他鬥得你死我活,這會兒卻像在過家家一般,這真奇怪。更奇怪的是,自己居然一點也不覺得別扭。矢茵想起他頭破血流的樣子,偷眼看他,見他額頭光光的,一點傷痕都看不見——難道是被頭發遮住了?——卻不好意思問。

咖啡豆碾碎了,阿特拉斯用手指沾了點,放在嘴裏嘗嘗。矢茵忙也沾了點,剛放進嘴裏,頓時苦着臉說:“好苦。這是做什麽呢?”

“這只是鄙人的習慣。”阿特拉斯聳聳肩,往咖啡裏加入香料,又研磨片刻,直到所有的咖啡豆都研成極細的粉末才罷。他取出一只紅銅小鍋,加入冷水,放糖,待糖徹底融解,才把咖啡粉倒入鍋裏煮。

“我必須向你道歉。”阿特拉斯說,“那天我失态了。我沒想到你會是他的關鍵碎片,而他竟然能找到你。抱歉。你能原諒我麽?”他低頭向矢茵致歉兩秒鐘,才擡起頭,姿勢無懈可擊。

“……”矢茵很想說,人都在你手心裏捏着了,難道還能說不原諒?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道理,她是很明白的;轉念一想,笑嘻嘻地說:“我才沒放在心上呢。你實在要計較,剛才我砸碎了你那麽多寶貝,這就算兩清了,是不是?是不是?”

阿特拉斯臉上肌肉抽動,那些東西每一件都價值上千萬,還得以英鎊計算——可好吧,他咬咬牙,大局為重、大局為重。于是也皮笑肉不笑地打個哈哈:“誰說不是呢?呵呵!”

他實在笑不下去,便脫了手套問:“要吃點東西麽?”

“呃,要!”

阿特拉斯從吧臺下變戲法似的端出十幾只瓷碗瓷杯,這些瓷碗做工精致,胎體較厚,其上的花紋疏朗飄逸,留白較多,頗有悠遠廖闊之感。這乃是雍正朝正品官窯,碗底除有“大清雍正年制”的提款外,略傾斜碗體,就可以看見幾個暗淡的花紋隐隐組成一個“唐”字,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