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1)
那道光,我永遠也忘不了那道光,如同聖光一般,銘刻在了我痛苦的靈魂上。——首位接受閃光彈試驗的自願者,史東·布萊特布雷德:
盡管第一時間本能地眨了一下眼睛,但那強烈到令人發指的白光仍然閃爆了五號的眼球。閃光彈爆發的聲音就跟榔頭敲開核桃一樣小,五號的耳朵卻充滿了高音嘯叫,一時完全失明、失聰、失去平衡、失去意識——劇烈的強光刺激,令腦部神經處于完全混亂狀态。
三十秒之後,也許長達十幾個小時吧。靈魂接受了徹底洗禮的五號耳朵裏吱的一聲響,終于再一次聽到人聲了:
“……該死!我現在接近目标,該死!你怎麽樣?起來!握緊你的槍!誰在北面防守?”
“情況緊急,我已呼叫緝毒組的人上來了!”
“好吧,但叫他們別開槍!天蠍號的情況如何?”
“天蠍號還在上升……天蠍號,聽我說,現在你的高度是三百米,不要再拔高了……對,穩住。雙臂繼續夾緊身體,盡量保持一致……好的,就那樣保持住。我看見機身姿态非常穩定,非常好……不不,現在還不能睜眼,堅持住夥計,最多再有半分鐘,你的視覺就能徹底恢複……對,機首偏向北面。風向?高空風力不強,放心……”
“七號!報告你的位置!”
“我……我在灘塗……我看見……我他媽眼睛全毀了……哦,是的,是緝毒組的人……他們向這邊跑來……他們封住了通往渝水的方向……你,給我起來!別他媽亂嚷嚷了,跟我來!”
這麽說目标已經向東面逃竄了。五號覺得淚流滿面,淚腺像燒起來一樣痛。這樣高強度的閃光,夜視儀早他媽冒煙了。他扯下夜視儀,往前邁步,立即摔了一跤。
身後呼啦一下,一名特勤隊員幾乎從林子裏一路滾到他身邊。五號把他從地上扯起來,沖他耳朵大叫:“跟我來!”
他們跌跌撞撞沖出樹林。失去了夜視儀的幫助,以及強光的刺激,腳下的路變得份外崎岖。五號連着摔了好幾下,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好了,又比剛才清楚一點了。
他看見左邊是七號和三名特勤隊員,左前方四十米左右,幾注戰術電筒的光不停晃動着,那是緝毒組的警察。
緝毒組的直升機在七號和警察之間的上空盤旋,探照燈對準了一片接近江面的小山丘。山丘上長滿灌木,看不到人影。直升機的擴音器不停喊道:“舉起雙手,抱在腦後,立即趴在地上。重複,舉起雙手……”
“二號,提醒他們絕對不要開槍!”矢理在頻道裏咆哮,“我馬上就到!”
“扔閃光彈的人是誰?”五號邊跑邊問。
“什麽?”
“你看見扔閃光彈的人了麽?”
“不是目标扔的?”特勤隊員一頭霧水。
“不是!”五號堅定的搖頭,“閃光彈是從林子某處扔出來的,他們有同夥!”
他們順着一條斜坡跑到小丘前,這裏的灌木比別處茂盛得多,幾乎将小丘完全覆蓋。這個時候,恢複了視力的天蠍號駕駛員也重新降了下來,兩架直升機在三十幾米高的地方呼嘯盤旋,探照燈牢牢鎖定小丘頂部,狂風吹得灌木起起伏伏。
七號做出手勢,特勤隊員各自散開,與五號帶來的特勤隊員,及四名緝毒組警察一起圍住小丘。矢理一路狂奔,沒有任何猶豫,徑直往小丘上沖去。五號和七號忙也跟着跑了上去。
他們在上面轉了幾圈。過了一會兒,聽見七號喃喃地說:“人呢?”
緝毒組的直升機擴音器立即大聲說:“我們一直跟随目标來到這裏。”
“跟随?哦,去你媽的!”五號憤怒地踢倒一片灌木,破口大罵。矢理沉着臉四處張望。他忽然指着小丘下說:“那是什麽?”
“水溝吧?”七號湊上來看,“一道沙土地自然形成的水溝。你,去瞧瞧!”
一名特勤隊員走上前踢了兩腳:“是水溝,好臭的水。”
矢理頓時叫道:“見鬼!”他顧不上灌木刺人,直接從灌木叢中沖了下去,卻在小丘半腰停了下來。他用力推開灌木,腦袋深進去看了看,叫道:“燈光!”
好幾只電筒同時射來,矢理後退兩步,看清楚了面前這黑漆漆的東西——一個因江水退去而暴露在外的城市排水管道。
啪、啪、啪、啪……
“呃,好臭!”
“堅持住,快跑!”
“真的,我要暈過去了,我喘不過氣。”
啪啪啪,矢茵跑了一段,回頭看瑪瑞拉真的不行了,扶着牆壁幹嘔,只得硬着頭皮又跑回來。
“走啊!這可不是吐的地方!”
“你們走吧。不要管我,嘔……看到這些垃圾,這些死耗子,嘔……我寧肯被執玉司的人抓去做活體标本,也不會再往這污水溝裏走一步了!”
“這不是污水管道。”前面引路的那人突然說,“這是道路積水處理管道。”他回過身,電筒光照亮了他,穿一身黑色緊身衣,背着一個防水背包,頭上套着黑布面罩,只露出一雙咄咄逼人的眼睛和嘴。
“我不信!”瑪瑞拉亂叫,“怎麽會有這種管道?”
“污水管道怎麽可能允許直接排入江裏?用你的腦子好好想想!”那人冷靜地說,“因為07年的大暴雨,城區許多地方排水不暢導致內澇,才特別修建了十七組專門用于道路和地下停車場的排水管道。當然,任何地下管道都一樣,垃圾和動物屍體是免不了的,但至少沒有生活污水。你也可以選擇留下,到警局裏去慢慢吐。茵,快走!”
他向矢茵一招手,矢茵放開瑪瑞拉就跑。兩人攜手跑出十幾米,只聽後面啪啪啪的踏水聲更大了,瑪瑞拉狂怒地追上來,叫道:“你們這些壞蛋!居然真的丢了老娘,說跑就跑!”
她憤怒地推開兩人,沖到最前面。那人也不攔她,反而說:“接着,你帶路!”扔給她電筒。
“你們都是壞人!都是壞人!”瑪瑞拉反手接過電筒,一路咆哮着橫沖直撞而去。
“她認識路?”矢茵奇怪的問。
“顯然,那是不可能的。”那人笑笑。
“那還要她帶路?”
“我不想瞞你,其實對于本市的積水處理管道,我有全套圖紙,而且仔細研究過。”那人說,“但是知道線路,對于現在咱們逃命卻是大忌。”
“為什麽?”
“因為我會不自覺地避開那些死路,選擇正确的、能通到地面的通道,而對方有警察幫忙,也一定會先于我們封鎖那些正确的出口。大家往一塊想,咱們就吃大虧了。只有讓那個瘋丫頭亂跑一陣,才會打破所有的定向思維,明白麽?”
矢茵邊跑邊點頭:“思路雖然怪異,倒是比較符合你的邏輯,帝啓。”
那人吃驚地問:“你終于認出我來了?”
“請去掉‘終于’兩個字。”
“難道自始至終,你對我的身份竟然一點也不質疑?”
“因為我把你看穿了,笨蛋。”
“什、什麽地方不對嗎?”帝啓背上爆出一層冷汗。
“哼,我才不告訴你。我只有一個疑問,為什麽你找得到我?”
帝啓指指耳朵:“上次在麥當勞,他們啓用的抗幹擾器暴露了他們正在使用的頻段,很容易就可以跟蹤。”
“你可真是個有偷窺癖的壞家夥!”
“你也可以稱其為上升到藝術高度的謹慎,謝謝!”
矢茵看着這位崇尚偷窺的藝術份子,忽然覺得心中有種別樣的情緒。說不出究竟是怎樣的,那天在電影院外,這情緒便曾出現過一兩次……哎呀,這情緒真是難以遏制啊,它順着咽喉不顧一切的爬了上來。
爬到嘴邊,卻又突然消失無蹤,只是去甲腎上腺素加速分泌,心跳驟然加快,眼角下方、耳廓前端肌膚下的毛細血管猛力擴張,咀嚼肌、有額肌、枕肌、眼輪匝肌、口輪匝肌、提上唇肌、提口角肌……多達四十三塊肌肉一起收縮。
簡而言之,她臉紅心跳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謝謝。”帝啓再次說。
“聽着,五號,還有你們三個跟着我。等我們進入管道後,就關閉所有的出口。七號,帶你的人上天蠍號,協助二號啓動DELL系統1。緝毒組的弟兄們就幸苦一下,負責看守這裏。記住,不要開槍,裏面有我們的人。懂了嗎?”
“明白!”
“二號,DELL系統能否正常啓動?”
“已經準備完畢。”
“五分鐘之內必須把管道圖傳送過來。”
“我知道了,放心!”
“走吧!”矢理手一揮,和五號帶了三名特勤隊員進入管道。管道口嘀嘀嘀的閃起了警報燈,一扇厚重的門緩緩放下。在長達十幾公裏的濱江路沿線,共有七個主要出口同時被封閉。這是防止洪水倒灌入城市的一道關卡。
七號和特勤隊員們手扶着頭盔,貓着腰匆匆跑向懸停在離地不到兩米的天蠍號。他們按照特種機降的方式,兩人一組坐上天蠍號的滑橇式起落架,系好安全帶。七號伸手猛拍艙門,天蠍號機首立即向上舉起。
它向後退了十來米,接着迅速拔高到一百米左右。它在小土丘上方盤旋了一圈,才翹起屁股,快速向着東南方向去了。
一名緝毒組警察低聲問:“什麽人啊,國安局的?”
另一人聳聳肩:“誰知道,我看不大像。話說回來,不許咱們開槍,那他們帶槍幹嘛?難道要我們動手拼老命?媽的,一個個都挺會指使人!”
“別抱怨了,局長親自下的令呢。”
2007年7月的特大暴雨,山城市損失慘重。那個時候江水離堤壩頂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主城區卻因排水不暢而嚴重內澇,許多地下停車庫幾乎被完全淹沒,讓所有山城市人,特別是車主們記憶猶新。因此市政當局從當年9月開始,展開聲勢浩大的地下排水工程。
為避免生活污水對管道的堵塞,這套系統與通常的下水管道隔離。管道最高處達到兩米,最低的也有一米左右,是為防範三百年一遇的大暴雨而設計。管道內四通八達,每十五米左右就有一個通道口,有時甚至成對出現。也有十字形的岔路,陰森森的洞口不時有風吹過,發出空洞的、讓人毛骨悚然的唏噓聲。
但正如帝啓所說,雖沒有生活污水,只要是地下管道,就免不了污物。這段時間雨水稀少,管道內的積水不深,剛漫過腳踝。電筒照耀下,水面漂浮着一層五顏六色的油膜。有些水淺的地方堆滿了從道路上沖下來的垃圾,偶爾也有小動物的屍體。
矢茵的鞋子早落在江裏了,此刻赤腳踏在這暧昧不清的水裏,不覺一陣陣的發毛。幸好管道是圓形的,遇到有垃圾等物泡在水裏,她就猛地加速,從側面管壁上噔噔噔地沖過去。
瑪瑞拉在前面帶路,每遇到岔路或是十字形分支時,基本上沒有任何猶豫,直接就朝某個方向跑去。走過四五個岔路,矢茵漸漸看出端詳來了:她找的一定是最幹淨、最寬大的通道。
“喂,你真放心讓她這麽亂跑下去?”矢茵偷偷問。
“誰知道呢。”
“她選擇寬管道,那不是一直沿着主幹線路走?如果警察也控制了主幹線,那不是很輕松就能抓住我們?”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條寬管線是沿着渝水延伸的,恰恰不是深入市區的主線。很奇怪吧?因為市區的地下管網系統發達,各種煤氣管道、電線管道、自來水管道、電信光纖……占據了地面以下八米左右的空間,還沒算上真正的下水道。所以進入市區的管線相對較小。”帝啓說着揭開面罩,抹了把汗,重又罩好。
“熱你就脫下來呀。這裏又沒有攝像頭。”
“那可不行!”帝啓慌忙搖手,“不一定什麽時候會碰到警察,小心為妙!”
“如果真被警察逮住了,還不是一樣查得出你的檔案,罩住有什麽用?”
“我麽,沒有任何案底。不,是沒有任何記錄。”帝啓詭秘的笑笑,“對于警察系統來說,我是透明的。”
“你不是沒有了以前的記憶麽?你怎能确定?”
“我能肯定。”
矢茵心咯噔一跳,不覺慢了下來。很奇怪,帝啓偶爾說的一句話,會讓她心跳很久。因為那句話的背後,是某種難以言說的自信。他說了,那便無論如何也不會有錯。
幾米之外,瑪瑞拉的電筒光晃來晃去,照亮了漆黑的通道。但是當矢茵回頭看,黑暗卻在迅速吞沒他們跑過的地方。在黑暗吞噬的瞬間,偶爾還能看見一些地底生活的小動物快速的在垃圾之間穿行,發出叽叽吱吱的聲音。
這不是人該來的地方。這裏閉塞、陰暗、空氣污濁、鬼魅橫行。在看不見的地方,也許正有一群荷槍實彈的人在追逐。通道的外面,幾十米厚的土地之上,還有直升機、警察、龐大的國家機器……
天啊,矢茵絕望地想,這真的不是一場夢麽?
她又轉頭看帝啓,立即種奇妙的感覺襲上心頭——他在隐瞞什麽。如果說前幾次見到他時,他的眼神還游移不定,這一次可堅定太多了。
“你不是真的只為找我而來的吧?”她問。
“嗯?當然!”
“哼,才怪!瞧你那眼神,就知道你根本是沖着別的事來的!”
“呵呵,”帝啓打着馬虎眼說:“後天淩晨是你的生日,對麽?”
“你怎麽知道?”即使矢茵知道帝啓對自己非常了解,還是吃了一驚。因為她的生日實際上是明天晚上十一點五十九分,不過九歲那年,她固執地認為五十九分的時候,還不算真正生出來,生日要從第二天淩晨算起。這樣的話,理論上她就能年輕一天。
這是從戶口上永遠查不到的秘密,這是只屬于父親和她兩個人的秘密。她看着帝啓鄭重其事的模樣發了一陣子呆。毫無疑問,他與父親的關系,比自己盡最大努力想象的還要深得多……
“好吧,那麽你打算送……呃……”矢茵好容易咽下後面幾個字,“先逃出去再說吧。”
“不知為什麽,一想到你的生日,我就想起一首歌——《我的愛從未離開》。”
“噗,誰的歌啊,這麽老土。”
帝啓淡淡一笑:“你父親最喜歡的一首。”
矢茵一下站住。
“你有種再跟我開這種玩笑試試?”她拳頭捏地咯咯作響,要不是強行克制,這會兒帝啓已經鼻血滿臉了。
“不、不,不是玩笑。”帝啓察覺到她驟然勃發的殺氣,連退兩步,舉起雙手說:“是真的。盡管我現在仍然想不起有關你父親的任何事,卻記得這首歌,而且還記得他說,一定要我在你十六歲生日的那天轉告你。”
“你以為我會信麽?你、你究竟還知道我父親多少事?”
帝啓嘆了口氣,指着自己的腦袋說:“抱歉,我的腦子裏每時每刻都有、無窮多的人,無窮多的事,像星辰一樣不停閃爍着閃爍着,然而卻沒有一件真正清晰明了。我不知道哪件事是我做的,哪件事是別人做的。我甚至不能分辨某個人究竟是愛是恨。你不能理解這種痛苦。”
矢茵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低聲問:“我父親是不是叛徒?”
“要看你怎麽想。”帝啓像是早就知道她要問這問題,說,“你父親也許在堅持他的信念。沒有誰是真正正确的,只是立場不同。在沒有徹底了解他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特別是親近的人。”
“你什麽意思?”
“就是這意思。”帝啓聳聳肩,“啊,對了,我忽然想起一件對你很重要的事。”
“嗯?”
“放出你即将得到禮物的消息,正是我。”
矢茵一怔。還沒等她回過神,帝啓說:“當時我只是按照某個記憶行事,直到幾個小時之前,我才突然想到,這仍然是你父親的授意。”
“老爸?”
帝啓聳聳肩,轉身繼續往前走着,一邊咕哝着:“真奇怪,那首歌沒有什麽意義,為何我總覺得非常重要?”
這真是你說的麽,老爸?把女兒陷入絕境,真是你的安排?
瑪瑞拉轉過了一處拐角,帝啓也跟着跑去,通道一下子暗淡下來。矢茵想哭,嘴巴翕動半天,卻無論如何哭不出來。有種東西輕而易舉就打破了八年來的孤獨、憤恨、堅持,直接插入她心底深處。不過也許是傷之太深,她一時渾渾噩噩,找不到任何發洩的途徑。
一個星期之前,她還在苦惱該去哪個KTV慶賀生日。三天之前的跑酷,她以為遇到了這輩子最大最不可思議的危險。但是現在,一切都永遠徹底的改變了。
保險公司職員,不可思議的執玉使,叛徒……
“老爸,”她抹了抹眼角,轉過身,第一次毫無懼色地面對迅速蔓延上來的絕對的黑暗,輕聲說,“把禮物送來吧。”
“找到了?”
“報告,這裏有一組。”
兩名特勤隊員同時舉起手中的電筒,照亮了管道側壁。側壁上方挂着一組電纜,本來外面套有塑膠管,不知是被耗子咬的還是被腐蝕,塑膠管斷了五六米長,電纜便洩露出來。
“看看。”
“是!”
五號從背包裏取出一只手機大小的儀器,又取出兩根測試線,一頭插入儀器。這當兒,一名特勤隊員已經用刀切開電纜線,裸露出約一寸長的電線。五號把一根測試線貼在牆上當作地線,另一根前端的銅夾夾在電線上。
儀器立即啓動,屏幕發出綠色的熒光。屏幕從上到下分成三個小窗口,各自顯示出不同的波形。
“電壓243.2伏,正負3.8伏。頻率衰減5.7%,最近主節點7.4公裏。大概是通道建設時預留的備用線路,衰減雖然厲害,倒還可以使用。”
矢理看了一下表:“那就準備好。還有一分鐘、三十秒、十秒、五、四、三、二、一,DELL系統,測試啓動。”
哔,五號按下了按鈕。
在此之前三分鐘,天蠍號抵達了離此最近的一棟高樓。這棟樓下面五層是商場,上面是商住樓,商場與商住樓之間是一處平臺,平臺中央有棟單間水泥房,那是電力部門安裝的區域配電間。
天蠍號懸停在離平臺四米的空中,巨大的聲浪震得整棟樓都在顫抖。許多房間亮起了燈光,人們隔着窗戶,驚異的看着這個不速之客。當看到直升機上明顯的警用标志時,大家都知趣地不敢靠近。
七號和特勤隊員們拖着個長達兩米的黑色背包跳下直升機,飛也似的跑到配電間前。七號一腳踢開房門,叫道:“快、快、快,展開,展開!”
兩名特勤隊員在外打開背包,從裏面取出三腳架,展開,從下到上依次安裝變壓器、調制器和軍用筆記本電腦。七號則和另一名特勤隊員進入配電間。他們掀開地板隔層,七號伸進電筒照了照,指着其中一根電纜:“剝開!”
那名特勤隊員抽出匕首,飛快切割電纜外的阻燃包皮。他們都戴着防護手套,割起電線來像割繩子一般利索,不到一分鐘,一組線纜已經被接到主幹電纜上,另一頭接入變壓器,通過調制器再接入電腦。
一把傘狀接收器也被打開,架在三腳架頂端。接收器底部的伺服電機發出吱吱吱的輕響,自動調整到與地球同步軌道實踐三號衛星的最佳鏈接角度。
電腦已經載入從主幹電纜上解析出的脈沖波,接收器接收到從商務車傳來的數據包。數據包被引入調制器,逐段分解,并被加載到高頻脈沖波上。一切就緒,只等信號同步了。
七號看着表,聽着耳麥裏葉襄的聲音:“準備!三十秒準備……三、二、一,開始!”
哔哔——
三秒之後,五號擡起頭:“收到握手信號!”
“反饋頻率範圍,準備接收數據。”矢理把自己的手持電腦也接入系統。深入地下三十米,完全隔絕了無線電信號,他顯得略有些急躁,自言自語地說:“快點!”
“信號頻率反饋,接收完畢!”七號做個手勢,一名特勤隊員立即切入GPS傳來的标準時鐘。
“準備切入同步信號,三、二、一,切入!”
“信號同步完畢!頻率17.75MH,有效穩定時間不超過27秒。第一組同步數據流将在26秒後結束!”
五公裏之外的葉襄也在自言自語:“好的,慢慢來,電壓不太穩定,但也在可控的範圍內……”
哔哔——另一個窗口彈開,露出一張戴着特警頭盔的馬臉。馬臉叼着煙,一臉兇相地四處張望,直到有個聲音小心的提醒:“大隊長,已經接通了……”他才呸地吐了煙頭,啪地立正敬禮,下巴直直地往前翹。
“我是刑警大隊隊長黎力,我奉命協助首長執行任務,請指示!”
“黎隊長,你現在能調動多少人手?我是指所有的人,刑警、片警、值班的沒值班的,全都算上。”
馬臉黎隊長呆了兩秒鐘,又開始東張西望。鏡頭下方一張紙不時晃出來,看來下屬們正在給他遞條子:“嗯……目前可以征調的有十七輛巡邏車,四十二名巡警,十一名刑警,十二個街道的四十名片警……算上沒當班的,一共一百二十七人,首長!”
“有點少啊……好,我簡單說一下,至少有兩名嫌犯,十分鐘前在江邊進入排水管道系統,目前有幾名同志已經進入管道內追蹤。我希望你立即周密部署,封鎖所有可能的通道出口——詳細的地點我已經傳真過去。要求每一個點至少有兩名警力,你還需要抽出一部分精幹力量,居中策應。”
“是!請問,嫌犯有武器嗎?”
“暫時不清楚。不過裏面有一名很重要的人,我不希望她受到傷害,因此你們的任務重點在監視,一旦發現目标,不要輕舉妄動,立即上報,我們的人會接手處理。明白麽?”
“是!向首長保證,堅決完成任務!”
“去吧!”
她關閉了通訊,剛要起身離開,另一個窗口彈出來了。背景噪點閃爍了幾秒鐘,明昧的臉出現在窗口裏,神色陰晴不定。畫面晃動得很厲害,顏色一直失真,還伴随着尖銳的引擎聲,她似乎在春霆號裏傳送這段視頻。
“一號,你在嗎?請回答!情況有變化,請立即回答!一號,聽到了請回答!”
葉襄猶豫了片刻,還是重新坐回座位,把頭發理順了,舔舔有些幹燥的嘴唇,這才接通視頻。
“一號在追蹤目标102,這裏由我接管指揮權。你不是上天入地的追捕普羅提斯去了麽?怎麽有空通報情況?”
“我在春霆號上,目前的方位是……嘶嘶……距離你大概四十六公裏……”明昧努力抵抗着劇烈的震動和噪音,說:“信號幹擾太強,這段通訊不知道能維持多久……請立即通知一號,我們發現大規模……位置在……嘶嘶……一號必須立即……嘶嘶……不要接近以下地區……嘶嘶……”
屏幕閃了兩下,信號中斷。葉襄一怔,拍了拍控制臺,但信號再也沒有恢複。她打開一個頻道問:“怎麽回事,信號被幹擾了嗎?”
“很奇怪,東北方向上空有靜電幹擾,高度四百米。”一名技術人員回答。
“與七號和一號的聯系呢?”
“短波端幹擾特別嚴重,不過與實踐三號的定點傳輸應該沒有問題。數據流傳輸沒有影響。”
“想辦法查明幹擾源,但重點是必須确保與一號的通訊。”
“我明白。”
葉襄出了一陣子神,喃喃地說:“大規模?什麽意思?”
在距離她800米遠、30米深的地下,矢理的手持電腦上,一張複雜的管線平面圖正一點一點的顯現出來。21秒之後,随着第一組同步數據流的消失,傳輸中斷。
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地等待。在這陰暗的與世隔絕的地下通道,他們并不慌亂,因為有一支訓練有素的隊伍時刻在背後提供支持。如果需要,整個龐大的國家機器都會為此而迅速運作起來。目标已經明确,他們要做的,只是等待。
三十秒後,第二組同步時鐘傳來,數據流再度激活,圖像繼續下載。
“今天的電壓很不穩定。”矢理長出口氣。
“天氣很悶熱,全城的空調都開着,供電自然緊張。”五號脫下頭盔,汗跟下雨似的往下淌,“媽的,這裏面起碼有四十度,又不通風,臭死了。目标別昏倒在什麽地方了。呃——”他看看矢理的臉色:“我是說,也許他們會支持不住……”
矢理盯着十幾米之外漆黑的通道,搖頭說:“不會,至少102不會。”
直到第三次同步,首批數據才終于傳輸完畢。矢理按了幾個鍵,那張平面的圖紙開始傾斜,系統根據拓撲圖,自動生成了一張立體結構圖。五號吐出一直嚼的口香糖,把一枚紐扣電池般大小的發射器貼在牆上,結構圖裏立即顯示出一個發光的紅點,表明當前位置。
五號和三名特勤隊員同時拿出自己的手持電腦,使用藍牙通訊傳輸管道圖紙數據。
“管道系統總體面積大概在4.7平方公裏左右。所有管道長度約27公裏,縱向47條,橫向11條,能供人走的大概只有三分之二。”矢理指着一些細小的線路,“當然,不排除對方采用爬行的方式進入這些區域。這個片區沒有執玉司自己的特警隊,增援最少要半個小時之後才能趕到。在那之前,只能靠我們幾個。但我有信心。”
他從幾個人眼睛裏一一看過去,又回頭看着管道,沉聲說:“對方進入此管道系統,很可能是走投無路之下不得已而為之,因此他們不會攜帶任何給養,即使有手電,也不可能支持太久。他們唯一的出路是找到向上的通道,或者原路返回。我們只需加強威逼的态勢,他們絕對無路可走!”
“好。我走右邊,沿着主管道走。”五號指着地圖說。
“別忙,”矢理在電腦前端又接入一臺設備,飛快地點電腦的觸摸屏,“先來一次沖擊,确定一下大致方位。”
盡管知道其實人是聽不到那種聲音的,但是七號和特勤隊員還是趕緊取下耳麥,捂住耳朵。他們默默注視着前方,想象一組高頻震蕩信號驟然發出,沿着管道內的所有電線向前狂奔,脈沖波在密如蛛網一般的排水系統內橫沖直撞……
十秒鐘之後,屏幕上同時亮起了十幾個藍色光點,分散在管道的各個部位。它們持續閃爍着,前後移動,那是電腦在計算可能的移動方位和速度。
矢理指着其中一組最大地說:“我去這裏,你跟着我。五號,你帶他沿這條路走。我們在這個位置彙合。你,留下堅守出口,并且負責維持傳輸系統。從現在開始,直到行動結束,這條線路上的同步信號絕對不允許中斷,明白嗎?”
一名特勤隊員立正敬禮:“明白!”
五號沉吟道:“但是這、這、還有這裏,都有向上通道,必須想法子攔截。”
“這個二號會想辦法的。我們的任務,是盡量把對方往這些出口逼,懂麽?注意每個路口都要貼上發射器。你,每隔四分鐘做一次脈沖沖擊,我們每隔五分鐘同步更新數據。我想音頻通訊大概再過幾分鐘就能啓用了,語音通訊在同步數據之後進行。”
他背好背包,嚴肅地說:“我再次重申,102不可被攻擊,但是對其他目标,你們自己可根據情況把握。現在開始對時……好,走吧,快、快、快!”
距矢理三公裏之外,渝水濱江堤壩旁的一個農貿市場。
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這裏一直是繁忙的碼頭,每天都有十幾個班次的輪渡,連接大江兩岸。但自從政府一口氣修建了四座橫跨渝水的大橋之後,輪渡的生意一落千丈,幾乎不到一個月就徹底退出,結束了長達一千多年的擺渡歷史。
碼頭也跟着迅速衰落,很快就被新建的濱江堤壩完全覆蓋,變成了濱江路的一部分。這座農貿市場就在碼頭原先的位置上修建起來,只是已憑空高了幾十米。
現在是淩晨三點半,市場內已經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趕早集的菜農們聚集在門口,正從數十輛貨車上卸下貨物,各自分包。
市場的背後,靠近江邊的一塊平臺,兩名片警走下階梯,向平臺下方的排水管道走去。其中一個點了支煙,說:“媽的,深更半夜要咱們守下水道,搞什麽鬼?”
另一人說:“誰知道呢。瞧對面那樓上,直升機都來了,肯定不會是好事。喂,你們在做什麽?”
他倆停下腳步,只見幾步之外,有兩個黑影正在撬起排水管道井蓋。聽到呼喊,其中一個人回頭站起身來。
他可真高啊,沒有兩米也有一米九八,身體又粗又壯,好像一只北極熊驟然立起。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