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六月初,桑萸終于覺察出不對勁。
起初不過是顧老爺子一句再平常不過的話。
緊接着是從意大利郵寄來的禮物,那是兩條土耳其藍玉髓吊墜項鏈,顧棠梨與桑萸各得一份,姑祖母顧蓉蓉送的。
多日以來的零碎片段如海潮般湧來,在腦中拼湊成完整的假設。
顧襄伯問她覺得浩初哥哥怎麽樣;姑祖母跟爺爺開視頻時經常叫她一起聊天;陳浩初出現在顧襄伯口中的次數明顯增加。
難道爺爺和姑祖母想撮合她和陳浩初?
或許這句話不應該是疑問的語氣。
桑萸心驚膽戰,慌亂得很。
陳浩初好像還不知情?那顧家其他人知道嗎?
桑萸了解顧老爺子,他絕不會逼迫她做不願意的事。
他是出于對她的疼愛才滋生出這個念頭。
目前還只是個單純的念頭而已。
然而她和陳浩初。
怎麽可能呢?
如果,只是如果,萬一陳浩初願意呢?
心神不寧地熬完晚間的兩節選修課,桑萸回到寝室。
她把腦袋蒙進被子裏,眼睛卻大大地睜着。
黑暗掠奪走氧氣,她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如果她是顧棠梨,她可以随意用憤怒任性或撒嬌的語氣拒絕。
但她不是。
耳畔是室友們嬉笑談天的吵鬧聲,桑萸心底卻空茫極了。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性格上的缺陷。
爸爸死後,她跟着親爺爺桑寶學生活,嬌生慣養的小女孩開始學會懂事和照顧自己。後來桑寶學生病,再無力撫養小孩,桑萸只好輾轉住進大伯和叔叔家。
大娘和嬸娘一點兒都不喜歡她。
也是,誰會喜歡從天而降的累贅?
桑萸逐漸明白,人有時候要學會僞裝,倔強與堅持并沒有什麽好處。
那是很平常的一天。
炎熱的黃昏,天邊挂着紅彤彤的火燒雲,從工廠下班的嬸娘用尺子抽打她掌心,嬸娘失望又生氣地斥責她:“桑萸你真是個壞小孩,打破花瓶不承認,還偷偷拿櫃子裏的零錢?你是不是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寄人籬下就該有寄人籬下的覺悟。誰都不欠你,我們供你吃供你喝,你還天天繃着張臉像讨債鬼,成心讓左鄰右舍笑話我和你叔叔是不是?你這個小姑娘怎麽可以那麽壞心眼?”
憤怒夾雜着咆哮,女人仿佛歇斯底裏般。
桑萸害怕得忘了掉眼淚。
她看着自己的掌心慢慢變成和火燒雲一樣的顏色,根本想不起來可以躲。
牆角邊冒出兩顆黑乎乎的腦袋。
又迅速縮了回去。
是嬸娘的兩個小兒子,桑學致和桑學材。
他們打碎花瓶,他們偷家裏的零錢,他們指認所有的壞事都是她幹的。
桑萸好委屈。
沒多久,她又覺得不委屈了。
畢竟寄人籬下才是原罪。
所以她要學習的東西還有好多。
比如應該更乖一點,笑容常挂臉上,嘴巴甜點,別說“不”,要說“好”。
很多事情也不必去争辯個是非的。
其實嬸娘哪裏會全信兒子的話呢?她只是不相信她。
一切都結束在八年前的傍晚。
那是個極尋常的夜晚。
城市的天空有兩三顆星子,半輪月亮挂在樹梢。
重病的桑寶學在醫院度過了人生最後的時光。
老人被病魔和子孫們折磨得心力交瘁。
他最後看了眼哭泣的桑萸,握着她的枯瘦蠟黃的手逐漸失去氣力,松垮地垂在白色病榻。
桑寶學眼角有半滴淚。
那是他在為疼愛的孫女的未知後半生而擔憂。
生命的終點,桑寶學将桑萸交給從小一起長大的老友顧襄伯。
聽說兩人曾經是比親兄弟還要交好的關系。
聽說桑寶學年輕時曾經數次在危難中幫助過顧襄伯。
只是後來的漫長歲月裏,他們各自展開了不同的人生,聯系漸少。
顧襄伯性格開闊,敢闖敢拼,一身無所畏懼的勇氣。
桑寶學為人保守,平生求的不過是安穩二字。
差距因此而拉大。
桑寶學被疾病帶走生命,桑萸的未來也塵埃落定。嬸娘伯母除了羨慕她得了鴻運,也為擺脫她這個累贅而輕松高興。
就這樣,桑萸帶着寄人籬下的經驗,住進了富裕的顧家。
顧家長輩們都對她很好,與備受寵愛的龍鳳胎兄妹沒有任何差別。
但桑萸已經養成察言觀色和讨好他人的習慣。
她很難拒絕任何人對她的請求和要求,尤其是善意的。
自我是什麽?
意識到這個詞的時候,好像一切都晚了。
其實這樣沒什麽不好。
至少桑萸并不覺得難受。
相反,令身邊人高興的同時,她也很高興。
心理學的定義裏,似乎将她這種行為稱為“迎合型人格障礙”,就是那種提起來會被嗤之以鼻的老好人。
看起來沒有什麽脾氣,對人特別友好和善解人意。
這樣的人很無趣。
她知道。
被子裏的氧氣愈發稀薄,胸口一陣陣悶痛。
桑萸掀開被子瞪着白色天花板,她大大張開嘴,像魚一樣貪婪地用力呼吸。
宿舍熄燈時間到了。
光亮被無盡的漆黑取代。
室友們一陣陣哀嚎,陳露盈問了句“桑萸是不是睡着了”,林宜回“好像是吧估計她太累了我們也睡吧”。
三人互道晚安。
寝室回歸沉寂。
桑萸沉默着,視線仍望着頭頂。
她知道陳浩初喜歡她的幾率渺茫,但是如果像他這樣優秀的人願意接受一無是處的她呢?
這是個讓所有人都會開心的結果。
她該怎麽選?
桑萸失眠了。
不必浪費精力在不确定的事情上,不必杞人憂天。
再說,浩初表哥不會喜歡她的。
桑萸不斷給自己催眠,努力若無其事地上課和學習。
可所有的鎮定,都在周五回顧家的晚上崩塌。
顧老爺子和姑祖母顧蓉蓉又在視頻聊天。
顧棠梨開玩笑說:“姑祖母,您最近怎麽總把桑桑挂在嘴邊,誇得那叫一個天花亂墜,還老說等桑桑來了浩初表哥就帶她怎麽怎麽,啧,您該不是看上我們家小桑桑了吧?”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顧襄伯有點心虛地看向坐在另側的顧寅眠,嗔怪顧棠梨道:“亂說什麽呢你?”
視頻裏的顧蓉蓉笑容慈祥,像是順着這話開玩笑的樣子:“哦?那要看你們舍不舍得把桑桑讓給我們啊!”
顧棠梨摟住桑萸,明媚的眼睛眨巴眨巴:“不要,桑桑得跟我作伴呢!”
桑萸牽唇笑了笑,雙手無措地緊緊交握住。
很快松開,她從果盤拿了顆荔枝,低頭認真剝開它凹凸不平的紅色外殼。
顧寅眠搭在膝蓋上的手緩慢收回,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桑萸。
偏了偏頭,又望向顧襄伯。
祖孫倆的目光在半空相觸,短暫幾秒,顧襄伯尴尬地錯開視線,感受到了長孫無言的質問。
顧襄伯心底有些委屈,這事也不能怪他呀!
他有婉轉向顧蓉蓉表示拒絕來着。
但顧蓉蓉卻對這件事發揮出了女人極致的熱情和耐心。
顧襄伯想,女人嘛!興許折騰幾天就平息了。
別看顧蓉蓉現在一門心思想撮合兩人,以後兩個孩子若真碰撞不出火花,誰又舍得委屈他們呢?
可顧寅眠并不這麽認為。
下意識拿了兩顆核桃,顧寅眠盤在掌中緩慢地揉撚。
他眼睛微微眯起,深琥珀色的眼瞳湧動着深淺不一的光。
顧寅眠思考得極專注,他探究的目光偶爾輕輕落在桑萸臉上,又幾不可察地收回。
顯而易見,小姑娘已經意識到了。
其實這不失為一件好事。
等她九月去往意大利,姑祖母顧蓉蓉遲早露出馬腳。
敏銳細膩如她,怎會覺察不出?
問題的關鍵是她怎麽想。
是繼續被背後的無數只雙手推着走?
還是勇于掙脫桎梏,不再人雲亦雲只想着滿足別人的願望而忽視自己內心的真正訴求?
顧寅眠眉心深深擰成個“川”字,棱角分明的俊臉多了幾絲事态脫離掌控的煩悶。
他本想着,這麽多年都已經過去,又何必在乎這區區一年?
然而變數總在不經意間産生,他忌憚任何未知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