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日光漸盛, 龍鳳胎聞訊趕來。

向來不愛示弱的顧棠梨哭得喘不過氣。

顧以凜眼眶也紅了, 他攥緊右拳, 憤怒地朝牆壁狠狠砸去。

顧寅眠要照顧狀态不好的桑萸,分身乏術。

他疲憊地看了眼已然崩潰的顧棠梨,朝顧以凜遞去一個眼神。

顧以凜心領神會,他忍着傷感, 上前攙着顧棠梨,把妹妹帶到角落安撫。

他是顧家的男人。

越是這個時候,他越要冷靜自持,用雙肩擔負起責任。

就像大哥一樣。

顧以凜望向如大樹般穩靠的顧寅眠,在心底為爺爺祈福。

顧老爺子這場意外來得兇猛,是突發性腦溢血,老年人的常見疾病。

那時顧襄伯獨自在書房看書, 身邊并沒有旁人。

給家人打完電話的沈姨放心不下,隔了會上樓, 才發現顧老爺子暈厥在地上。

盡管送醫及時。

形勢卻不容樂觀。

哭到精疲力竭,顧棠梨悶不吭聲地坐在長椅。

顧寅眠看了眼沮喪的三個孩子, 以命令的口吻說:“你們去吃點東西。”

沒人動。

悲戚的低氣壓萦繞他們周身,像是烏雲籠罩頭頂,暴雨将至。

顧寅眠摁住眉心,徹夜未眠, 令他嗓音嘶啞更甚,仿佛一臺即将枯朽的舊機器。“不肯聽我的話了是嗎?”他冷冷說。

桑萸倏地驚醒,她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顧寅眠。

他好憔悴, 深邃的眼眶裏不見了往日神采,只剩疲倦與硬撐着的冷靜。

這裏每個人都能肆無忌憚發洩自己的哀傷與愁緒,除了他。

他是顧家梁柱。

他不能倒。

桑萸抽了抽鼻尖。

起身走到對面,桑萸握住顧棠梨的手,拉她起來。

顧棠梨哪還有平常的半分傲氣?她像個沒有靈魂的提線木偶,任憑桑萸牽着往前走。

顧以凜沒有下樓,因為姑祖母顧蓉蓉給他撥來電話。

昨夜顧蓉蓉沒聯系上顧襄伯,家裏座機也無人接聽,她心底便有些不安,加上顧寅眠手機沒電關了機,于是便輾轉找到了顧以凜這兒。

“姑祖母,爺爺在醫院。”顧以凜酸楚的把詳細情況告訴電話那頭的顧蓉蓉,“手術已經結束,但人沒清醒,是腦溢血。大哥說爸媽正在趕回國內,但路途遠,要耽擱些時間……”

桑萸看了眼通話中的顧以凜,帶顧棠梨乘坐電梯下樓,離開醫院。

街道熙熙攘攘,人車川流不息。

對面街道的商鋪排着游龍般的長隊。

兩個女生默不作聲過馬路,進了家冷清的粥店。

桑萸統共點了四份牛肉苦瓜粥,兩份在這兒吃,兩份打包。

客人少,粥上得很快。

桑萸把勺子遞給顧棠梨,也不管她,顧自埋頭開吃。

顧棠梨眼神空空地看着店外,人們臉上的笑容突然變得格外刺眼。果然,人們的悲與喜并不相通。她心口疼得厲害,才止住的眼淚又往下墜。對面桑萸吃得認真,顧棠梨無法理解地抽噎道:“桑桑你怎麽還吃得下呀?爺爺能不能挺過來都不知道,他或許會……”

桑萸用力咽下嘴裏的粥,忍住哽咽說:“大哥整夜都沒合眼,也沒吃任何東西。我想養足精神,等下去替他。”

顧棠梨愧疚地錯開目光:“你知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對不起。”

桑萸“嗯”了聲:“棠棠你快些吃吧!吃完我們把食物給哥哥們帶上去。”

顧棠梨深呼吸兩次,邊哭邊把粥往嘴裏塞。

她們又買了點小豆沙饅頭和兩杯鮮榨果汁,并粥一起帶回醫院。

長廊悠長,桑萸走到顧寅眠身邊,把粥遞給他:“我和棠棠吃過了,這是大哥你的。”

顧寅眠看她一眼,沉默地接過粥,安安靜靜用餐。

桑萸等顧寅眠吃得差不多,才小心翼翼開口:“附近有幾家小旅店,我訂一間房好嗎?你吃完就去那裏休息。我留在這裏等消息,要是爺爺醒了,我馬上聯系你。”

桑萸原以為顧寅眠不一定認同她的提議,沒想到他直接應下:“你跟我一起,讓棠梨和以凜下午守在這,晚上我們來替他們。”

這無疑是最合理的方案。

她和棠棠是女孩子,男女搭配肯定更好。

兩人中午便離開醫院,司機張浩全先把他們送回家收拾了些衣物,才又送去醫院附近的旅店。桑萸訂的是一家普通旅店,優點是距離近,從醫院南側門出去,左轉走幾步就到了。

一間房,兩張床。

設施簡單,還算幹淨。

浴室傳來淅瀝瀝的水聲,是顧寅眠在沖澡。

桑萸并不困,她昨晚睡得很飽。

把包放在一邊,她麻木地坐在床邊,望着窗外走神。

陽光很充足,把樹葉照得像綠翡翠,折射出漂亮的光。

門忽然開了。

顧寅眠穿着睡衣走出來。

他發梢沾了水,濕噠噠的。

桑萸滿屋翻找電吹。

顧寅眠面容難掩疲态,他視線追逐着那抹忙碌的背影:“不找了,我身體好,不會感冒。”

桑萸翻遍了抽屜和櫃子,想來旅店太小,壓根沒準備電器。

她固執地穿好鞋,要下樓去找前臺要。

顧寅眠拽住小姑娘的手,嗓音無力,好脆弱的樣子:“桑萸,我困。”

桑萸回頭便撞上他隐忍而壓抑的眸光,心頭一軟,她眼眶紅了:“我知道,可是頭發不吹幹,還是有很大幾率生病的。昨夜你整晚沒睡,抵抗力會變差。我很快就回來,我保證。”把他手挪開,桑萸匆匆拉開門,飛快跑下樓。

全程大概兩分鐘。

桑萸遵守諾言,她很快折返。

顧寅眠正坐在床尾等她,眼睛熬得通紅。

“哥哥你倒躺着,”桑萸心疼地指揮他,“你睡,我幫你吹頭發。”

“可以的。”怕他不信,桑萸補充說。

顧寅眠嘴角很淺地往上翹,決定由小姑娘折騰。

按照吩咐躺好,顧寅眠阖上眼皮。

桑萸動作極輕地托住男人的頭,啓動電吹。

溫熱的風拂過她手,吹動他濕潤的發梢。

時間悄然流淌。

耳畔嘈雜聲逐漸遠去,她指尖的溫柔仿佛擁有安定人心的力量。

緊繃的心弦緩緩松弛,顧寅眠不知不覺陷入酣眠。

吹幹發,桑萸蹲在地上,靜靜看顧寅眠安谧的睡顏。

她初次見顧寅眠,是在爺爺桑寶學的葬禮上。

他随顧老爺子同來,一身的漆黑。

那張年輕的面龐還很稚嫩,氣質卻比同齡人老成許多。

桑寶學在臨終前已同桑萸交待好後事。

待他去後,會有一個姓顧的爺爺接她離開,從此她就住在顧家。

那天空仿佛都是黑色的日子,顧襄伯輕拍小桑萸的肩膀,把站在身側的顧寅眠指給她看:“小萸你看,他就是你的大哥顧寅眠,你放心,以後只要有你大哥在,就沒人敢欺負你!他會照顧你一輩子。”

葬禮處處氤氲着悲傷的色彩。

小桑萸麻木地擡起頭,與所謂的“大哥”對視。

少年時期的顧寅眠話就不多,他淡淡沖她“嗯”了聲。

聽起來像是給予承諾。

小桑萸卻覺得,他大概只是在敷衍吧!

畢竟她又不是他的親妹妹,為什麽他要為她付出一輩子?

可在顧家生活的這些年,顧寅眠能對她做到現在這種程度,已算仁至義盡。

他對她很好了。

再好,就是她這個身份要不起的待遇了。

躺回旁邊的單人床,桑萸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覺。

再醒來已是黃昏,天邊漂浮着一抹緋色的彩帶。

桑萸适應了會光線,揉着額頭往左邊望去,恰好顧寅眠睜開眼睛。

得到充分休憩的那雙眼眸重拾光輝,漂亮深邃得像倒映在海裏的星星。

顧寅眠嘴角微動。

望着桑萸淺淺一笑。

兩人簡單洗漱,買了些餅幹面包和水,去醫院替換龍鳳胎兄妹。

深夜的醫院寂靜得有些恐怖,空氣裏透着涼,顧寅眠展開薄毯,給桑萸披上:“累嗎?你可以靠我肩膀睡會兒。”

桑萸搖搖頭,望着他眼睛說:“我不困,大哥哥你困嗎?你可以靠在我肩上睡的。”

顧寅眠啞然失笑。

夜過于漫長。

兩人終是肩靠着肩頭倚着頭,沉沉睡去。

次日上午,顧廷尉蘇小燦夫婦終于從機場趕來醫院。

兩人一身的風塵仆仆,顧廷尉眼睛紅腫,顯然哭過。

“爸情況怎麽樣?”把拉杆箱扔在一邊,顧廷尉焦急地快步走近顧寅眠。

男人眼下兩團暗青,薄風衣下擺全是褶子,頭發也亂糟糟的,與往常那個溫文爾雅的優雅大叔形象相差甚大,仿佛瞬息蒼老了好幾歲。

顧廷尉是獨子,于經商毫無興趣和天賦,喜愛文學,為人爛漫。

他年輕時與顧襄伯曾因事業鬧過不少矛盾,後來顧襄伯想開了,便把注意力集中在培養孫子身上,家庭氛圍也越來越和睦。

顧寅眠把醫生的話轉述給顧廷尉夫婦。

老爺子手術很成功,但人昏迷未醒,若能蘇醒,暫時沒有生命危險。

不過家屬要做好心理準備,這次意外會引起系列後遺症,包括失語局部癱瘓等。

怔怔聽着,顧廷尉眼睛蓄滿悲戚。

他不願在孩子們面前示弱,慌忙拿手擋住眼睛,佝偻的腰背似乎被傷痛壓得更彎。

“老公!”蘇小燦輕拍顧廷尉的背,軟聲安慰說:“沒事的,爸爸會好起來的。你要打起精神,這幾天都是孩子們在幫我們盡孝,現在該輪到咱們好好守護爸了!你說對不對?”

顧廷尉難掩哽咽地“嗯”了聲。

躺在ICU昏迷不醒的老爺子讓這場團圓充滿了傷感。

顧廷尉靜不下心,急忙奔找醫生仔細詢問細節。

為顧老爺子手術操刀的醫生本來就是顧寅眠找來的權威專家,但顧廷尉的心情大家都能理解,只有找點事情做,大概才能分散注意力與悲痛!

寂靜廊道,蘇小燦握住桑萸手,眼睛望向疲憊的大兒子:“難為你們整夜都守在這裏,回去睡會兒!這裏有我們呢!”

蘇小燦又對顧寅眠說:“寅眠,你爸爸很愧疚,在飛機上痛哭了一路。他說他這些年不僅沒照顧好你們,也沒在老爺子跟前盡孝,既不是個好父親,更不是個好兒子。這次我們回來就不走了,爺爺的事情不要你們操心,也希望寅眠你也能諒解爸爸和我。”

晨霧被陽光驅散。

醫院來來往往,又是嶄新的一天。

桑萸默不作聲地跟在顧寅眠身後。

兩人下了電梯,走在一樓大堂。

桑萸目光幾乎凝在他背影上,一時沒留心,下臺階時被身旁行人撞了個踉跄。

顧寅眠仿佛背後長了眼睛,他反應迅速地托住她腰,順勢将她從倒數第三層臺階抱了下來。

很輕很自然的動作。

像抱着小孩兒。

“小心點。”雙手松開,顧寅眠低眉望着桑萸,想再叮囑點什麽,可看着她明顯睡眠不足的眼睛,又将話收了回去。

桑萸微微紅了臉。

再之後,顧寅眠步伐明顯放緩,似乎是故意落後她半步。

他是想保護她嗎?

桑萸有些小窘迫。

她沒有那麽嬌弱的,剛才就只是個意外而已。

偷偷望向沉默的男人,桑萸內心有些複雜,因為伯母蘇小燦的那番話。

沒有哪條法律規定家長應該怎麽教育照顧孩子。

是自己的人生重要,還是孩子更重要?這個問題肯定沒有标準答案,很多家庭都在兩者之間尋求平衡。

這些年,顧廷尉夫婦游走在世界各個角落,每年回國的時間加起來大概兩個月左右。

從桑萸來到顧家,差不多都是這樣。但顧廷尉夫婦與孩子們之間的聯系還是很頻繁的,隔三差五就會打電話或是開視頻。

桑萸沒覺着哪裏有問題。

顧家幾個孩子與父母的關系也都處得很好,如朋友般。

這是顧家的生活方式。

但……

顧寅眠和他大大咧咧的父母不一樣。

外表強硬冷漠的他事實上很周到細致。

龍鳳胎的脾性習慣他摸得一清二楚,包括她。

很多時候,他嘴裏說的話聽起來毒舌又刻薄,但他內心是溫柔的。

他在用他的經驗照顧他們,他不曾體會到的溫暖,他曾體會到的孤獨,好的,不好的,他都替他們考慮到了。龍鳳胎成長得這麽好,他功不可沒。

司機張浩全候在醫院外。

上車前顧寅眠給龍鳳胎打了通電話,兄妹倆決定先去醫院看爺爺。

顧寅眠挂斷電話:“張叔,麻煩您先送我們回去。”

張浩全點點頭,他關切地問了兩句顧老爺子的情況,然後驅車離去。

車平穩地行駛在高速。

桑萸右手緊緊握着口袋裏的喉糖盒,這是她趁顧寅眠打電話時趕去藥店買的。

直至掌心開始發熱,她才拿出來,遞到顧寅眠眼前。

昨晚又是徹夜未眠,他的嗓子嘶啞得更厲害了。

“什麽時候買的?”意外地看了兩眼喉糖,顧寅眠柔軟的目光落在桑萸臉上。

“就剛剛,你站在車旁講電話的時候。”

是嗎?

他都沒察覺。

果然是太疲憊了嗎?

“謝謝。”顧寅眠剝開糖紙,往嘴裏塞了一顆,含含糊糊地說。

“不用謝。”桑萸輕聲道。

兩人回到顧家,各自回房休息。

昏昏沉沉在家睡到下午兩點,桑萸接到顧棠梨的電話,說爺爺醒了。

懵了半瞬,桑萸猛地掀被下床。

赤着腳,她迅速沖出門,朝顧寅眠的卧室狂奔。

把房門敲拍得砰砰響,桑萸站在門外想哭又想笑:“爺爺醒了,哥哥你知道了嗎?爺爺他醒了……”

門忽地從內打開。

顧寅眠眉眼間是松懈的笑意。

他嗓音依舊是啞啞的,俯首看桑萸的模樣分外溫柔:“嗯,我也接到了電話。”

桑萸仰頭回望他,笑眼璀璨。

真好。

雲霧都散了。

陽光變得更燦爛了。

簡單洗漱整理,顧寅眠帶着沈姨做的便當,同桑萸前往醫院。

顧老爺子雖然已經有了意識,狀态仍不穩定,還需重點觀察。

醫生只讓一個親屬進去探病。

顧廷尉穿好隔離服,看了眼妻子和幾個孩子們,跟着醫生進了ICU。

人似乎總是在生死離別時才能醒悟到親情的彌足珍貴。

從ICU出來的顧廷尉什麽話都沒說,獨自坐在長椅上黯然垂淚。

蘇小燦識趣地并沒有過去打攪。

她把幾個孩子帶到僻靜角落,看着大家說:“明天都去忙自己的事吧,棠梨以凜和桑桑,你們是學生,是不是馬上就要期末考了?”

顧棠梨無精打采說:“我們哪還有心情上課?”

顧寅眠淡淡說:“你不去上課在這裏又能做什麽?”

顧棠梨擡頭:“我……”

顧寅眠不容置疑的語氣,“你們今晚回家休息,明早老老實實去上課。”

“這種時候……”

“聽大哥的。”顧以凜拽住顧棠梨,壓低嗓音道。

“知道了。”

晚上八點,龍鳳胎和桑萸先行回家。

車裏三人興致都不高,顧棠梨輕靠在桑萸的肩:“桑桑我好難受,我昨天不小心聽到醫生跟大哥說,他說爺爺目前的情況不太好,腦溢血還引發了幾種并發症。桑桑我害怕,明明爺爺前幾天還那麽健康,生命原來這麽脆弱的嗎?”

生命本就脆弱,但生命也很頑強。

桑萸知道顧棠梨只是在發洩傾訴,而不是尋求答案。

顧以凜半晌才開口:“傷春悲秋有什麽用?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上課,別再給大哥他們增加負擔。”

顧棠梨沒力氣同顧以凜争鬧,道理誰不懂?

她只是……

就只是太難受。

桑萸安撫地握住顧棠梨的手。

她理解棠棠的感受。

但一切都會變好的,她堅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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