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太陽每日照常升起, 無論現實多悲傷, 生活總要繼續。
桑萸把松散的發束在腦後, 拎包出門。
今天是她初次上班的日子。
路況堪憂,街道車輛堵成長龍。
桑萸低眉去看時間。
顧寅眠淡淡說:“不會讓你遲到。”
桑萸不好意思地嗯了聲。
藝苗畫室坐落在城西墩橋的一棟半舊辦公樓,停好車,顧寅眠陪同桑萸進電梯。
樓內設有許多兒童培訓班, 電梯除了他們,還有幾個小朋友以及家長。
角落裏的藍裙小女孩頻頻扭頭,黑寶石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桑萸和顧寅眠。
“叔叔阿姨,你們家寶寶沒跟着一起來嗎?你們是替他來選培訓班嗎?”許是桑萸朝她友好地笑了笑,小女孩得到某種鼓舞,“叔叔阿姨你們長得那麽好看,寶寶也一定長得很好看吧!叔叔阿姨, 你們讓他來跟我一起學書法好不好?我可以教他的呀!”
“……”
“……”
桑萸和顧寅眠都有些反應不及。
小女孩奶奶不好意思說:“抱歉,這孩子就是話多。看你們小夫妻年輕, 孩子應該還小吧?要是沒到五歲,那骨骼就沒發育好, 可以去六樓看看,那裏都是些簡單基礎的啓蒙培訓班。”
桑萸神情呆呆的。
顧寅眠則欲言又止地看了眼小女孩。
小女孩自動理解成他們的寶寶不滿五歲,很是失望:“叔叔,等你們家孩子五歲了, 把他送到三樓跟我一起學書法好嗎?”
顧寅眠輕挑眉梢:“抱歉,我做不了這個主,你得問他自己願不願意學。”
小女孩正要說話, 電梯恰巧在三樓停下。
“我下次問吧!叔叔阿姨再見。”小女孩被奶奶牽出電梯,走前還不忘萌萌噠朝他們揮手。
顧寅眠頗有些忍俊不禁。
全程桑萸都沒插上話。
她抿抿唇,看了眼一本正經的顧寅眠。
他很喜歡小孩嗎?
藝苗畫室門前,顧寅眠駐足:“我陪你一同進去看看環境。”
桑萸很想說不用,但她沒敢吭聲。
藝苗畫室規模不算大,氛圍極好,裝修布置透出濃郁的藝術氛圍。
顧寅眠還算滿意,他知桑萸尴尬,匆匆看了兩眼,同她說了句“有事給我電話”,便搭乘電梯離開。
“你男朋友?”漂亮前臺戲谑說,“還專門來巡視女朋友的工作環境呀!”
桑萸望着顧寅眠離去的背影,搖頭說:“不是男朋友。”
前臺笑得很促狹:“哦哦,未來男朋友?”
“我哥哥。”
前臺突然雙眼冒光,自來熟地抓住桑萸肩膀:“他有女朋友了嗎?”
桑萸讪讪的:“有了。”
反正很快就會有。
她也不算撒謊吧?
前臺洩了氣,她從抽屜拿給本冊子遞給桑萸,蔫蔫道:“這是課程表,你先看看。”
桑萸道聲謝,拿冊子躲到休息室慢慢看。
“桑萸。”沒幾分鐘,前臺又來休息室找到她,她笑眯眯說,“你外賣到了,好多奶茶哦,還是最近很紅的網紅品牌呢,是你買給大家的嘛?”
奶茶?桑萸掩飾好眼底的詫異。
不是她,但她知道,是顧寅眠替她買的。
畫室工作人員都有分到奶茶,紛紛來向桑萸道謝。
笑着讓大家不要見外,桑萸偷偷給顧寅眠發簡訊:“謝謝,又讓大哥你破費了。”
顧寅眠回:“不必同哥哥客氣。”
中午十二點,顧寅眠驅車去醫院看望顧襄伯。
“爸媽和棠梨呢?”進了病房,顧寅眠問窩在沙發打游戲的顧以凜。
“在外面吃飯。”
“你也去吧。”
“沒事兒,我等他們打包。”雙手操控着游戲機,顧以凜全神貫注,連頭都沒擡。
空氣寂靜半晌,顧以凜突然察覺不對。
他下意識擡眸,果然撞上顧寅眠正盯着他的暗沉沉眸光。
病床上的顧老爺子不知何時也睜開了眼睛。
顧以凜識時務地丢下游戲機,笑嘻嘻揮手說:“我去吃飯了大哥,爺爺再見。”
顧襄伯眼底生出些笑意,他話不利索,含含糊糊說了兩句話。
顧寅眠聽懂了。
老爺子說他們整日守在這裏無聊得很,也需要消遣。
“沒怪他的意思。”顧寅眠伸手拿了個蘋果開始削皮,又用勺子把果肉刮成泥,忽然輕聲說,“爺爺,您還記得嗎?”停頓片刻,顧寅眠擡眼望着那張消瘦許多的蒼老面頰,語氣很平靜,“我高三填寫志願的事。”
“唔!”顧襄伯點了下頭,眉梢微動,瞪他,“你這、這小子,想趁我生、我生病的時候跟我算總賬?”
顧寅眠輕笑,眉梢是難得的松軟。
他淡淡望向窗外金色的夏天,那應該是他迄今最為叛逆的一次。
遙想當年的不甘遺憾,到如今好像都已化為浮雲。
顧寅眠慢吞吞放下勺子,看似漫不經心的眼神卻流動着鄭重:“爺爺,我們扯平了,所以,您這次別怪我。”
怪他?
怪他什麽?
顧襄伯沒懂他的意思。
口齒不清地追問了兩句,見長孫不肯答,顧襄伯只好氣呼呼作罷。
等顧廷尉夫婦趕回醫院,顧寅眠便動身離開。
烈日當空,晌午人煙稀少。
顧寅眠眯了眯眸。
就當扯平了吧!
他願意接受爺爺為他安排好的人生,未來也會努力庇佑底下的孩子們。
所以,權當這個謊言是對他的補償行不行?
七月下旬陰雨連綿,緩解了酷暑的燥熱。
因為在醫院做複健的顧老爺子說想吃槐花餃子,桑萸便在家同沈姨顧棠梨一起忙活。
晚飯顧寅眠沒有回來,大家對他的缺席早見怪不怪。
天色漸暗,昏黃籠罩住大地。
晚飯後,桑萸坐在飄窗出神。
猶豫片刻,她給顧寅眠發了條簡訊:“冰箱有晚上包好的槐花餃子,哥哥你晚上回來後可以煮些當做宵夜。”
等了幾分鐘,桑萸放下毫無反應的手機,去浴室泡澡。
再出來,屏幕顯示着未讀信息。
是顧寅眠的回複:“我還有半小時到家。”
半小時?那豈不是快了嗎?
桑萸下意識擡眸,耀眼的一束光從窗戶掃過,耳畔随即傳來輕淺的汽車嗡鳴聲。
桑萸轉身往外走,又想起來地折返。
夏日睡衣過于輕薄,必須添件外套才行。
甫一進門,顧寅眠就聽到了“蹬蹬蹬”的樓梯聲。
他解開領帶溫莎結,擡眸往上看。
白色裙擺随風揚起,小姑娘翩跹在旋轉的臺階間,像是墜入凡塵的精靈。
顧寅眠眸光微暗,掩飾地垂下眼皮。
“哥哥,我幫你煮餃子吧。”
“謝謝。”
桑萸趁機打量顧寅眠,他依舊是疲憊的模樣。
他們有幾天沒見了?
五天六天還是七天?為什麽她覺得他清瘦了些?
從冰箱拿出盒槐花餃,桑萸煮熟後端到餐廳。
走近了她才聞到顧寅眠身上有淡淡的酒氣,不濃。
桑萸指着蘸料碟,“哥哥你先嘗嘗,要是缺什麽,我再拿。”
顧寅眠嘗了個蘸醬水餃:“正好。”
特意等顧寅眠吃得差不多,桑萸才小心翼翼開口,“大哥你上次說……”
顧寅眠擡眸看她。
桑萸鼓起勇氣:“爺爺這段時間恢複得還不錯,他身體……還有你上次跟我說的那些話,都是真的嗎?會不會這段時間,爺爺已經好轉了許多呢?”
顧寅眠擱下銀筷,沉寂片刻,徐徐開口:“我有請專家分析爺爺的情況,每人體質不同,複發概率自然也就不同。”
“然後呢?”
“爺爺的健康評估不容樂觀,一旦再度發病,或是有其他的突發狀況,會比你想象中更嚴重。”
桑萸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發不出聲。
從她的角度看去,顧寅眠好像情緒極低落,渾身都散發出一股悲痛無奈的氣息。
桑萸眼眶漸紅:“不同伯父伯母講嗎?”
顧寅眠移開視線:“說了不過是徒增他們擔憂,暫且瞞着吧。”
桑萸默默垂下頭。
小姑娘大概在垂淚,似乎怕影響他情緒,沒發出一點聲音。
顧寅眠心有不忍,卻又冷硬地別開目光。
這些天他很少見到她,一是公司真的忙,二是他也……
也有點忌憚最終的宣判結果。
試圖以老爺子的身體狀況欺騙威逼小姑娘嫁給他,如此不折手段,如此卑劣不堪。
他真的可以嗎?
他能做得到嗎?
顧寅眠承認他有幾分猶豫。
但他可恥地并不想停下來。
抽了張紙巾遞給桑萸,顧寅眠語氣很輕:“別哭。”
桑萸掀起濕潤的睫毛,定定望着他:“爺爺他到底還能……”還能以健康清醒的狀态支撐多久?或者還能活多久?
顧寅眠聽懂了桑萸沒說完的話。
但他無法回答。
因為顧老爺子的病情遠沒有他說的那般糟糕。
沉默裏,桑萸僵硬地轉過頭,她想她明白顧寅眠的意思了。
生命的期限沒有誰能夠擁有準确答案,但從顧寅眠急着結婚這一點來看,只怕爺爺的身體……
桑萸忍住心裏的難受:“那你找到合适的結婚對象了嗎?”
顧寅眠端起水杯抿了抿:“沒有。”
桑萸勉強擠出一絲笑:“等你找到,就馬上結婚?”再生個孩子嗎?
許久,桑萸都沒有等來回答,其實她理解顧寅眠的做法,人這一生無法避免生老病死,活着的人除了盡量滿足親人的心願,又有什麽更好的慰藉方式呢?至少不能給彼此留下更多的遺憾!所以她……
她祝願顧寅眠能順利找到合适的對象,最好那個對象也是他喜歡滿意的人。
不然,她真的會替他難過。
“哥哥,雖然我明白你的用意,”桑萸擡起頭,被淚水洗過的眼瞳漆黑透徹,“但請你也不要勉強自己好嗎?你想完成爺爺的心願,但我不想你受委屈,你一直都在照顧我們,所以我希望你選擇的那個對象至少能好好照顧你,不然……”
不然你這一輩子是不是太累了?大家都是你的包袱,真的太沉了。
顧寅眠慢慢擡起頭。
他終于明白,為什麽他對她的那種喜歡沒能随着距離與時間而湮滅。
有些人有些愛,從來都不會稍縱即逝,他喜歡她,一看到就會喜歡,再多塵封的心意都會重新被喚醒。
“桑萸。”眼底猶豫被篤定取代,顧寅眠看起來是淡然又漫不經心的樣子,他笑了笑,語氣很輕,“抱歉,找個合适的結婚對象似乎并沒有我想的那麽容易。”
“是嗎?”桑萸支吾着回,“怎麽會很簡單呢!不過我相信哥哥你。嗯,你要加油!”
她都在說什麽?亂七八糟的。
桑萸有些難堪,想找個借口離開這裏。
起身的剎那,顧寅眠卻踱步到她面前,男人高大身軀遮住晶瑩的光,大片屬于他的陰影落在她眉眼之間:“所以,桑萸,你要不要幫幫我?”
濃郁的男性氣息撲面而來,他嗓音充滿了磁性,桑萸楞愣地仰起頭:“幫?怎麽幫?”
他們的距離陡然拉近。
實在是太近了,以至于桑萸根本看不清他的長相。她的心仿佛被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眸吸了進去,身體忽然滋生出一種不斷往下墜的失重感。
顧寅眠的目光停留在她眼睛,他低沉的聲色仿佛沾染了夜的濃郁,每個發音都是蠱惑引誘的味道:“你,要不要同我結婚?”
身體失重的速度陡然快了百倍千倍。
桑萸不斷向下墜,像是沉沉跌入海底的鯨,又像是撲落在懸崖的鷹。
嗡——
耳畔蜜蜂振翅的頻率好高,把一切外界的聲響都掩蓋過去。
所以她是出現幻聽了嗎?
桑萸快要窒息了。
結婚?他們不是兄妹嗎?
但他們并不是親的兄妹。
可顧寅眠為什麽要找她?難道他喜歡她?
不不不,冷靜點,他不是說要她幫忙嗎?
幫忙結婚?結婚也能幫忙的嗎?
心像是随飓風在波濤水面起伏的浮萍,桑萸面色發白。
她忘了錯開視線,于是他們還在默默地地四目相對着。
應該要說點什麽,可她應該說什麽?
心撲通撲通都要跳出來了,舌頭如同打了結,桑萸腦子裏一片混沌,就連身體都已經失去了控制。
顧寅眠觀察着桑萸,眼底閃過幾絲失望與狼狽。
他終于還是說出來了。
她的反應,也算符合他的預期。
難掩自嘲地扯扯唇,盡管心亂如麻,顧寅眠仍能本能地把準備好的說辭表述出來:“桑萸,你熟悉我的性格。你知道,我很難去親近接納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
他好聽的聲音繼續道:“我沒有時間與精力去了解別人。而我們朝夕相處,稱得上互相了解,這很好不是嗎?”
“我們認識那麽多年,适應彼此的生活節奏,婚後我們可以繼續保持這樣的相處模式。我也可以向你保證,我會努力變成一個你想要的丈夫,只要你的要求我能做到,我都會盡量去改變。所以,你願意嗎?”
等等——
桑萸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因為熟悉,所以适合結婚嗎?
桑萸拼命讓腦子轉動起來,她需要思考。
這太匪夷所思了。
維持着表面兄妹關系的他們真的能順利切換成夫妻嗎?
夫妻的相處模式和兄妹怎麽會一樣呢?
桑萸覺得她的腦子好像要爆炸了。
嗡鳴聲愈演愈烈,她痛苦地用手捂住耳朵。
“桑萸。”溫暖掌心忽然貼近她耳朵,顧寅眠把她捂住耳朵的手輕輕放下來,他眸色複雜地看着她,“我不強迫你,好好考慮下。”
“只要你願意,今後我會以一個男人的角度對你負責。”
“別有壓力,我和陳浩初沒什麽區別,如果你能接受他,不如接受我,我比他更适合,不是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