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蔣妤與陳軻一直等在産房門外,兩大媽見女人被推進了産房,一個雙手合十向上天祈禱,一個則推搡着坐在長椅上的男人,滿口責備。

“周銘,我告訴你,是你親手把我女兒推進産房的,如果我女兒有什麽不測,我和你沒完!”

那叫周銘的男人雙手抱頭,将手插入發間死命揪着。

醫患沖突的起源,由來已久。

病人不信任醫生,家屬不信任醫院,原本飽受輿論質疑的第九醫院更是站在了風口浪尖,蔣妤看着空蕩的醫院走廊,匆匆出院的病人,護士額上的疤痕,這一切的後果是媒體作為傳播者,推波助瀾,引導輿論,将沖突推至了最頂點。

“師姐,坐下休息會吧。”陳軻遞給她一瓶擰開了瓶蓋的水。

蔣妤輕輕一擰便開了,喝了一口,看他擺弄自己的攝像機,“怎麽想到當一名記者?”

陳軻笑笑,“會拍點照片,所以就當了。”

“十八萬的攝像機……”蔣妤稍稍一看,就知道陳軻手裏的攝像機價值不菲,粗粗估算下來最少是這個數,“拿過不少獎的攝影天才,在攝影行業才更有發展前途,媒體行業從頭再來,值得?”

“拍點照片誰都會,但寫點東西,能震撼民衆的東西可不是人人都可以寫的,相比之下,後者更能讓我有成就感。唾手可得的東西,沒意思。”

蔣妤挑眉,不置一詞。

對于陳軻,蔣妤有那麽一點模糊的印象。

上輩子陳軻的出名是在幾個揭露官商勾結的視頻裏,視頻裏官商相護的嘴臉令人心悸,也正是因為那則視頻,政、治局高層大刀闊斧之下,将幾個省份,連根拔起。

當時的媒體行業已經很少有如此膽量的記者,蔣妤欽佩他之餘,也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古代朝堂敢于谏言的人,基本活不長久,得罪權貴的人,一般活不太自在。

事實證明,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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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過了兩個多小時,緊閉的産房門終于打開,有護士抱着嬰兒出來,“恭喜,母子平安,是個男孩。”

“男孩!”雙手合十的大媽欣喜若狂,抓着男人上前,“我們周家有後了!”

男人愣愣地看着襁褓裏的嬰兒,一掃之前的愁眉苦臉,眼底透着光,不由自主喃喃,“我有兒子了,有兒子了……”

剛出生的嬰兒被護士抱去了嬰兒室,大媽與男人亦步亦趨跟着護士走了,只剩下另外一個大媽焦急等候在産房前。

大約又等了半小時左右,産婦這才被推了出來。

大媽淚水盈眶,抓着病床的欄杆,問着還留有一些意識的女兒,“玲玲,疼不疼啊。”

玲玲頭發被汗水浸濕,疼到無神的眼睛掃視四周,不見她想見的人,凝眉,眼淚滑了下來,抓着大媽的手急切道:“媽,周銘嗎?他人呢?”

“他去照顧寶寶了,一會就來。”

玲玲眼神肉眼可見的黯淡,似乎不能接受這一事實,但也不得不接受,閉上眼睛,沉默地點頭。

蔣妤記得,在進産房之間的争執過程,有人推自己的那一下,是這個孕婦的媽媽推的。

似乎在這個孕婦的媽媽眼裏,自己就是十惡不赦想要害死她女兒的人。

蔣妤站在産房門外繼續等,直到陳醫生從産房走出,疲憊摘下口罩,蔣妤這才上前。

“陳醫生你好,我是星光電視臺的記者,我叫蔣妤,請問您有時間能接受我的采訪嗎?”

亦或是不久之前蔣妤說的話,以及蔣妤的立場,讓醫生有了微薄的信任。

陳醫生看着蔣妤良久,終究點頭,“你們來我辦公室吧。”

蔣妤要問的,無非只有那幾件事。

六名死者的檢查報告,幾名被打醫生護士的現狀,以及當時的情況。

蔣妤坐在她對面,陳軻的攝像機對準了陳醫生,蔣妤讓陳軻去陳醫生背面逆着光拍,以保護隐私。但陳醫生擺擺手,“就這麽拍吧,我不做虧心事,醫院也沒做虧心事,我不怕。”

陳醫生在鏡頭面前,拿出六名死者的診斷報告書,明确說了六名死者的檢查報告屬于良好,沒有任何問題,是在符合出院标準的情況下出院的,新聞所說的,六名死者曾經在第九醫院生産也是事實,但這并不能說明死因是因為第九醫院。

幾名被打的醫生和護士并确實已經離職,不過離職大多是實習的醫生和護士,其中産科的副主任醫生因為傷勢過重,現在還在醫院接受治療。

沒有人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因為一個職業而送命,也不會有人為了堅持一個職業而不要命。

陳醫生還說,當時群情激奮的群衆将護士臺都砸了,醫院很多孕婦都受到了驚吓。

蔣妤看見她小腿上一道長達十公分的疤,猙獰可怕,問她,“你害怕嗎?”

陳醫生将寬大的白大褂一遮,恰好遮擋了那條疤痕。

“不害怕,因為沒來得及。”

“那你當時在做什麽?”

陳醫生說:“當時有一個孕婦被吓早産,情況太危急,我和幾個醫生把她擡去了産房,顧不上害怕不害怕的。”

醫患沖突是早已存在的社會問題,也是媒體經常報道的社會尖銳性問題。

早前有媒體報道過有家屬因醫生手術失敗,将手術的醫生打至重傷,癱瘓,死亡,每一樁鮮血淋漓的紛争背後,都是無數醫護人員的血和淚。

醫學界至今笑傳一句話,勸人學醫,天打雷劈。

繁重的學習以及工作後夜以繼日高強度的工作,在得不到家屬的體諒與高風險的情況下,讓不少原本對醫學有濃重興趣的學子望而止步。

有護士在辦公室門外喊,“陳醫生,麻煩您出來看看。”

陳醫生顧不得還在鏡頭前,匆匆起身往外走,“怎麽了?”

醫生和護士旁若無人,“來了一名孕婦,情況不太好。”

蔣妤與陳軻對視一眼,默契跟在後面。

來醫院的這名孕婦情況确實不太好,被擡進來時下身出了不少血,臉色蒼白毫無血色。

陳醫生看了眼孕婦,又看了眼四周,“人呢?家屬呢?”

護士在陳醫生耳邊低聲道:“沒有家屬,她一個人來的。”

孕婦将銀、行卡遞給陳醫生,睜着一雙雪亮如刀的眼睛,忍着疼痛冷靜道:“我叫趙亞,銀、行卡密碼是910315,知情同意書我自己簽,手術中有任何問題我自己承擔,麻煩你,幫我接生。”

陳醫生微楞,接過銀、行卡,轉頭遞給護士,“去辦住院手續。”

蔣妤在看着幾人合力将孕婦推入了産房,她看到那名孕婦眼底的冷漠與從容,就像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孕期提前,半夜發作,蔣妤自己打了急救電話來了醫院,交了自己的銀、行卡與密碼,告訴醫生,責任書她自己簽。

手術室門外沒人等,她讓護士推她進病房。

不能下床,自己雇請保姆照顧自己。

整日的沉默,除了面對剛出生的孩子。

“師姐,咱們還等采訪嗎?”

蔣妤搖頭,“不用,這些足夠了。”

就在蔣妤準備回電視臺整理今天所采訪到的報道時,節目組內其他記者打了個電話過來,說是他們在采訪其中一名受害者家屬時,家屬在死者的房間裏找到了遺書以及抑郁症診斷報告。

蔣妤與陳軻趕到時,死者的家裏一派慘然。

客廳亂成一片,地上玻璃制品碎了一地,房間裏傳來響亮的小孩啼哭聲,膽小女記者躲到了攝影的身後,驚悚未定看着坐沙發上埋頭痛哭的男人。

蔣妤看着沙發上嘶吼嚎叫,幾近崩潰狀的男人,上前問他:“向由,是我,蔣妤。”

男人情緒失控,擡頭看了蔣妤一眼後,雙手抱頭十指抓着頭發痛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男人面前的茶幾上放着幾張滿是斑駁字跡的遺書,以及,診斷報告。

蔣妤坐在他身邊,看遺書上的字跡,懷揣着沉痛的心情,卻是用着淡然的口吻,“對于你妻子的遭遇我很抱歉,你之前和我說,想知道你妻子是怎麽死的,現在你發現了妻子的遺書和診斷報告,難道不想知道其他,你不知道的嗎?”

“其他的?”

“比如,她為什麽會得這個病。”蔣妤很清楚,剖析病情,無異于一刀一刀,鮮血淋漓剖析向由。

很殘忍。

可向由只是深吸了口氣,他将手攥成拳放在大腿上,肉眼可見的顫抖,咬緊了牙關,憋住了滿眶的熱淚。

“我叫向由,談欣是我妻子,一直以來,她是個很知性的女人,很溫柔,也很懂得體諒,從來……從來不會因為一些瑣事和我争吵,很懂得退讓,”向由将頭深深低下,高清的鏡頭面前黑密的發間夾雜的白發絲顯露無疑,他在鏡頭面前幾度哽咽,“我真的不知道她有這個病,她什麽都不和我說,我在外面掙錢養家,我早出晚歸,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她,我也想好好陪陪她和孩子,可是每當我想停下來,就會不由自主的想,她和孩子怎麽辦……”

蔣妤看那封遺書,遺書的內容充滿了對自我的厭棄,滿屏的文字透着絕望的氣息,以及一次次失望過後,痛苦的掙紮,大片大片的水漬将字跡氤氲開來,最後一句卻是,寶寶,媽媽愛你,原諒媽媽不能陪你一起長大。

全篇唯一的愛,只提及了孩子。

再堅強的人,再強大的理由,也抵擋不住鋪天蓋地的絕望與消極。

“你愛她嗎?”蔣妤問他。

向由堅定道:“我愛她。”

“你有多久沒說過你愛她了?”

向由沉默着搖頭。

“那你在她懷孕之後有說過愛她嗎?”

向由情緒穩定,細細想了想,而後誠實說:“沒有,她懷孕之後,我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了孩子和工作上。”

蔣妤幾乎可以猜想得到,沒有安全感的女人,在丈夫的漠視之下,由驚恐而産生的患得患失,沉默的愛,多麽令她絕望。

“我對不起她!”正值年輕的大男人忍着眼淚和悔恨,将診斷報告和遺書遞給蔣妤,“蔣主播,這個就交給您了,請您一定,還醫院一個公道。”

“你放心,我會的。”

真相或許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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