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所謂同病相憐,是因為有着同樣的遭遇和痛苦而互相同情。
“你好蔣主播,我叫趙娅。”
原來是娅不是亞。
蔣妤看着病床上即使在産後,也依然明豔動人的女人,蔣妤不由得好奇,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男人,會這麽狠的心腸,将她一個人扔在醫院。
她友好将手伸了過去,“你好,蔣妤。”
趙娅眉眼間一抹溫柔攜着堅韌,都說女人最好的武器是溫柔,男人無法抗拒,但其實只有女人最清楚,女人可以溫柔,可以強勢,可以千嬌百媚,她們有千般姿态,萬種模樣,随着時間和生活,磨砺成自己需要變成的樣子。
“你想采訪我?”
蔣妤手上沒有話筒,陳軻手上沒有攝像機,這構不成一個采訪。
“不,這不是采訪。”蔣妤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以閑适的姿态、聊天的口吻說:“你剛到醫院時我也在,當時的你,是一個人?”
趙娅看着房間裏抱着孩子的女人,“徐姐,你先帶孩子出去吧。”
徐姐拿着奶瓶在喂奶,聽了這話應了兩聲,離開了房間。
蔣妤給陳軻使眼色,陳軻也有眼色的離開。
房間裏只剩蔣妤與趙娅兩人。
蔣妤的強勢是外露而淩厲,而趙娅的強勢,卻是掩在溫柔的假面下。
“怎麽會是一個人,明明是兩個人。”趙娅看着她,目光很平靜,“蔣主播,你不用可憐我。”
蔣妤懂她的意思,她們同為女人,可以感同身受,可以同病相憐,但就是別可憐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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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人需要這卑微的可憐,在這場交談中以并不對等的姿态交流。
咱們平等,你可憐我,憐憫我,像是我低你一等,這不公平。
蔣妤換了個話題,“你剛才說,我們同病相憐?”
“是啊,咱們同病相憐,”趙娅将一縷發絲夾至耳後,一雙似水的眸子幽幽的流轉,“四年前,是你最輝煌的時候,而你卻急流勇退,離開了主播臺,抛棄自己的事業,抛棄自己的理想,更抛棄了自己的尊嚴,只為了一個男人。”
有些事情,自己提,是激勵,是告誡,別人提,是在心窩上捅刀子。
“你當了全職太太,從此不知所蹤,而你一手打造的事業,到了你妹妹的手上。”趙娅看着她淡淡的笑,“是不是好奇我為什麽會知道這麽多?因為當年你是我的偶像,你的《法政時刻》,我一期不落,現在的《法政時刻》是個什麽東西?嘩衆取寵的玩意兒。”
趙娅說這話的語氣很是不屑,眉眼間帶了針鋒相對的戾氣。
“現在的《法政時刻》雖然不是最好,但相對而言,還是一檔好節目。”
蔣妤不承認《法政時刻》的表達方式,但相對收視率而言,它真的是臺裏一檔數一數二的好節目。
特別是在這個收視率至上的時代,無疑,《法政時刻》在蔣嫣手裏,是成功的。
趙娅不由得失笑,“你也說了,相對而言。當時你的離開讓我很氣憤,我不明白為什麽會有你這樣愚蠢的女人,竟然甘心為了一個男人放棄自己所有的一切,這簡直就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說到這,趙娅微頓,語氣不如之前的流暢與理直氣壯,夾雜着難掩的苦澀和哽咽,“直到後來……他跪在我面前,拿着戒指捧着鮮花,求着我嫁給他,我當時就明白了你的決定,因為那真的是一件關于愛情,最美好的事情。”
蔣妤點頭,“是,愛情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你知道嗎?我從前是一名珠寶設計師。”趙娅看着她的眼神恍惚,眸子裏氤氲了水霧,“我的工作很忙,有時候顧及不到家裏,他就讓我辭職,安心做個全職太太,還說,會把每個月的工資都交給我,會養我,可結果呢?我像個廢物,我什麽都不會了,我沒有經濟來源,我和社交越行越遠,區區三四年,就讓我看清了他的心。”
“那天他和我提離婚,我連離婚協議書都還沒來得及簽,他就被他那個生病的狐貍精一個電話叫走了,我只能……只能自己打急救電話,自己上擔架,蔣妤,你懂這種感覺嗎?”趙娅眼底的霧氣最終散去,她看着窗外,表情木然,“我經常想,我現在一無是處,那才是我應該去的地方,只要我跳下去,我就不用這麽痛苦。”
很明顯的自殺傾向。
“我懂,我知道。”
在無數個夜晚,蔣妤曾站在窗臺邊,想結束自己荒唐的一生,可蔣蹊的哭聲卻讓她止住了腳步。
也有很多次,她抱着蔣蹊站在窗臺。
孩子是無辜的,可慢慢長大,他會是痛苦的。
但那時候阻止她的是,她和蔣蹊不一樣,蔣蹊還那麽小,他還沒見過這人世間最美的花,最白的雲,最藍的天,最長的路和最清的河,她不能那麽自私。
她像瘋了一樣拿着錘子和長木板,将家裏所有的窗戶封住,卻又一次又一次地崩潰,用拳頭一拳一拳砸着木板。
天好黑,風好冷,連灑在地上的月光,都是涼的,風灌進房間吹得窗簾都飄了起來。
蔣蹊會着涼的。
她又将掰開的木板用錘子牢牢釘在窗戶上。
她鮮血淋漓得像個孤魂野鬼,失魂落魄站在被自己釘牢的窗邊,沒有人願意救她。
現在趙娅和她一樣,懸在懸崖邊上,往前一步是萬丈懸崖,退後一步是海闊天空。
“你知道不知道一個病症,叫産後抑郁症。”
“産後抑郁症是女性于産褥期出現明顯的抑郁症狀或典型的抑郁發作,與産後心緒不寧和産後精神病同屬産褥期精神綜合征。産後抑郁發病的概率在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三十,抑郁症最突出的症狀是持久的情緒低落,貶低自己,陰郁,無精打采,困倦,哭泣,嚴重的,有自殺的傾向。”
趙娅看着她,眸子裏沒有波動,“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患了産後抑郁症?”
“這個病一直以來被人忽略,前段時間星光電視臺晚間直播報道的六名産婦自殺的原因,就是因為産後抑郁。以你的表現看,我覺得是,但是具體的,我希望你能找醫生診斷,”蔣妤沉默片刻,最後卻不得不穩住自己的聲線,繼續說:“這或許很殘忍,但我還是想說,我要做這一期的節目,向大衆展示什麽是産後抑郁,我确實需要這麽一個抑郁症患者,發自內心剖析自己,讓所有人都看到,産後抑郁的危害,我想讓這個問題被重視,不再被人忽略。”
“所以,你想讓我上節目?”
蔣妤坦然道:“是,這是我第一檔複出節目,不能有失。”
“你複出了?”趙娅難得有了淺淺的笑,“你要自己主持節目了?”
“是。”
趙娅怔怔望着蔣妤,“四年了吧,你又要站在主播臺上了。”
“趙娅,你也可以的,你是最好的設計師,你能讓一塊……普通的珠寶,綻放最獨一無二的光芒,就像你自己,你也是最獨一無二的。”
趙娅反駁,“我不是……我已經拿不動筆了,我畫不出任何東西,我所有的天分,都死在了我的婚姻和愛情裏。”
窗外是最璀璨的陽光,而趙娅卻灰敗得,像一朵枯萎的鮮花,在這陽光的沐浴下,靜靜等待着凋零。
她在靜靜流逝着自己的生命,不再對任何事物抱有期待,即使是孩子,也無法讓她重新點燃眼眸裏那對生活的熱情,一小簇火光。
蔣妤握着她的手,“趙娅,你的天分都在你自己的手裏,它沒有死,一個婚姻,不能抹去你的天分和光芒。”
趙娅沉默地看着自己的雙手。
“三年了,我與世隔絕三年了,我離開設計師這個行業三年了,更新換代這麽快,我已經過時了,我還能做什麽呢?我的人生這麽失敗,我為什麽還要做呢?”
“你的人生還有未來,還有你千辛萬苦生下來的孩子,你人生的輝煌起步于你一知半解,現在的你,和當初剛步入職場的你有什麽不同?當初你可以成為一名優秀的設計師,現在為什麽不行?”
“趙娅,沒有人能否定你的價值,你的丈夫不行,家人不行,朋友不行,時間更不行,就算是你自己,也不行。我不是心理醫生,我不能幫你治病,我只能告訴你。”言盡如此,蔣妤也不說了,遞給她一張自己的名片,“我需要你,節目在後天播出,如果你願意,麻煩和我聯系。”
名片就放置在趙娅的手邊,蔣妤起身,臨走前站在門口回頭,看着陽光灑在趙娅身上,籠得她越發的瘦小。
“我和你并非同病相憐,他沒有下跪,沒有戒指,沒有鮮花,沒有工資卡,更無關愛情,一切都是我自以為是。”
她比趙娅可悲多了,什麽都沒有,唯一有的,只有孩子。
靠着孩子茍延殘喘,是蔣蹊救了她。
在很多個歲月裏,蔣蹊成了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
蔣妤離開病房,走廊裏陳軻迎了上來,“怎麽樣?她同意了嗎?”
“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
“沒關系,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有辦法的。”
***
船到橋頭自然直不是一句空話,在錄制節目的前一天晚上,她接到了趙娅的電話,說是願意上節目。
蔣妤和她溝通好了一切,翌日來到星光園錄制節目。
節目組工作人員全數到位,六名死者的家屬蔣妤請來了向由,醫院的采訪和趙前川的采訪也已剪輯完成,一切整裝待發,只差趙娅。
過了約定的時間,蔣妤給她打電話,可是打不通,她打電話詢問醫生,得到的回複卻是趙娅帶着孩子出院了。
“蔣妤姐,節目在十分鐘後播出!”
陳軻将電話挂斷,英俊眉眼間難得染上了急色,“電話打不通,師姐,我出去找!”
整個節目組因為趙娅的缺席而急的團團轉,在他們的節目策劃裏,趙娅是最核心的人物,也是節目關鍵點,重中之重。
蔣妤淡定道:“來不及了。”
“可是趙娅不來……”
蔣妤沉聲道:“趙娅不來,這個節目也要做下去!”
她知道,這個節目受到了臺裏無數人的矚目,其中等着看她笑話的,在多數。
她背水一戰,無路可走,除了咬緊牙關,別無他法。
“蔣妤姐,不如就讓我們事先準備好的嘉賓上場吧,反正都一樣,都是抑郁症。”
蔣妤目光淩厲,如刀似劍一般刺向适才說話的那人。
“參與這件弄虛作假事件的,統統開除!”
現場幾名編輯縮頭不敢言語。
蔣妤最恨這種習氣,年輕的媒體人為求目的不擇手段,在演播廳的鏡頭下,愚弄大衆!
臨場事故蔣妤從前處理不少,嘉賓開播前不到場的,中途退場的,情緒激動的,在直播節目中,往往最考驗主持人功底。
蔣妤從容拿起手機撥通了電話。
“喂?蔣小姐,怎麽了?”電話傳來王姨的聲音。
蔣妤說:“王姨,小蹊在嗎?”
“在,我把電話給他。”
沒過一會,電話裏傳來蔣蹊稚嫩的童音,“媽媽!”
辦公室內極其安靜,蔣妤電話裏這一聲媽媽格外響亮。
所有人面面相觑,媽媽?
顯然吓得不輕。
“媽媽在,小蹊想不想媽媽?”
“想!可是媽媽你現在不能想我喔!要好好上班,下班之後才可以想寶寶!”
“嗯,好,媽媽聽小蹊的,現在不想,下班之後加倍的想,”蔣妤頓了頓,“小蹊,媽媽愛你。”
“我也愛媽媽,mua~”蔣蹊沖着電話大大親了一口。
蔣妤嘴角帶起一抹不自覺的微笑,似乎得到了滿足,又似乎得到了慰藉,“好了,媽媽該工作了,先挂了,寶寶我們晚上見。”
“媽媽再見!”
蔣妤将電話挂斷,對四周呆若木雞的人渾然不顧。
導播急沖沖走進辦公室,“蔣妤,快快快,倒計時了!”
蔣妤深吸口氣,接過導播手裏的話筒,推開門,走進了演播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