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V後新章

寶蓮正同珠兒在外頭廊下說話,聽聞召喚,連忙進屋。

陸賈氏将手中茶碗朝着炕桌上一撂,兩眼瞪着夏春朝,口裏狠狠道:“還不拿筆墨紙硯來,我好給你們奶奶打借據!”寶蓮不知出了什麽變故,又不敢問訊,只得低頭走去,将陸賈氏日常抄寫經文的筆墨尋出,鋪紙研墨,将筆遞到陸賈氏手中。

陸賈氏握着筆,兀自不動,兩眼看着夏春朝。卻見她好整以暇,只兀自低頭吃茶,連瞧也不瞧這邊一眼。陸賈氏沒及奈何,只好大筆一揮,匆匆寫就一副字據,遞與寶蓮,粗聲粗氣道:“拿去給你們奶奶,叫她好生收着,仔細跌了掉了,再跳腳急眼!”

寶蓮不知何故,低頭看了一眼,微微一驚,連忙走到夏春朝身側,将借據雙手遞上,低低道:“奶奶,您瞧?”夏春朝垂眸瞥了一眼,只見那字據上果然寫着“今借孫媳夏氏三百五十兩紋銀”的字樣,臉上笑容舒展,将茶碗放了,向陸賈氏一笑,說道:“老太太既有這等誠心,孫媳婦必然将姑娘的嫁妝置辦齊整。”又問道:“老太太可還有話說?”

陸賈氏心中恚怒,面上也不敢帶出,停了半日,方才淡淡說道:“旁的事也沒了,你待會兒過去,同紅姐兒說說。叫她好生收拾着,下午預備人來相看。我還有些事,要同你太太談。”夏春朝聞言,把借據掖了,起身道了個告退,轉身出去。

才踏出房門,就聽身後器皿碎裂之聲。夏春朝勾唇一笑,腳下步子絲毫不見遲緩,身子一轉,便乴進了陸紅姐住處。

踏進屋內,只見四處聲息俱杳,春桃獨個兒在堂下一張藤椅上坐着打盹兒。夏春朝走上前去,輕輕推了一把,低低笑道:“才大清早,怎麽就困成這樣子?你們姑娘呢?”那春桃驚了一跳,睜眼一瞧,連忙起來,睡眼惺忪的笑道:“原是奶奶,昨夜裏姑娘一夜沒大好睡,我陪着就晚了。到今晨,困得不行,此刻看着無事略打個盹兒。”說着,便答道:“姑娘在裏屋坐着,不叫我們進去服侍,奶奶只管進去不妨事。”夏春朝聞言,點了點頭,轉了步子過去。

走到門上,才打起軟紅石榴簾兒,就見陸紅姐一手托腮,在炕沿上坐着發怔。

夏春朝走進門內,笑盈盈道:“姑娘今兒有喜事,怎麽卻這等木木的?”陸紅姐見她進來,起身道:“嫂子來了,請坐。”夏春朝便依言在一旁坐了,又看她面色郁郁,大不似往日那意氣飛揚的神态,心中奇怪,微笑問道:“妹妹今兒是怎麽了?好似有什麽煩心事?”陸紅姐頓了頓,卻不答反問道:“嫂子這會子過來,是為什麽事呢?”說着,遲了遲,又道:“看嫂子是自老太太那邊過來的,老太太同嫂子說了些什麽?”

夏春朝道:“并沒什麽,只是說姑娘大了,出閣也只是這兩年的事,嫁妝要着緊着辦。”陸紅姐點了點頭,悶悶不語。夏春朝見她郁郁寡歡,試探着問道:“姑娘可是知道了今兒有人來相看?”陸紅姐木木點頭,夏春朝便道:“姑娘到了年紀,這樣的事也是情理當中。姑娘是有什麽煩心的地兒?還是覺着那家人家不好?”陸紅姐搖了搖頭,夏春朝又問了幾句,她皆言不是。

夏春朝見左來右去皆不是,心念一轉,壓低了聲兒問道:“姑娘莫不是還惦記着那沈家公子罷?”陸紅姐臉上頓時飛起兩朵紅雲,垂首默然,将一方湖綢手帕絞了又絞,一副嬌羞女兒情态。

夏春朝見她這般模樣,心裏焦急,當即說道:“若是這樣,我可要勸姑娘一聲,那沈公子并非良配,姑娘還是早些丢開手的好。”陸紅姐這才開口道:“嫂子怎知他并非良配呢?盲婚啞嫁,無過都是看命罷了。既是這等,我不如挑個我看得順眼的。那仇家聽着是不錯,可誰知那仇二公子是胖是瘦,是圓是扁?何況,我心裏并沒他,這婚事如何能諧?”夏春朝便道:“所以才要相看,今兒是他們家來咱們家相看。改日咱們還要打發人往他們家相看呢?不獨如此,還要細細的打探他們家的根底為人家風如何。旁人不說,便是嫂子也斷然不會讓你嫁入那不三不四的人家裏去。”

陸紅姐淺淺一笑,說道:“嫂子沒進我們家門前,想必也是打聽過了的,可曾料到裏面竟是這個情形?若是嫂子一早知道,只怕也未必心甘情願嫁過來罷?所以,人家家裏的情形,外人又怎能夠打聽的清楚呢。”

夏春朝聽了個默然無言,停了停才道:“你這般說,究竟做什麽打算?”陸紅姐笑了笑,意态懶懶道:“我能做什麽打算呢?這個世道,豈是我能做主的。只是不論我作何打算,還請嫂子不要來替人做說客,跟着一道勸我逼我才好。”夏春朝微微一笑,說道:“嫂子只望你過得好罷了,然而你自家得拿定個主意才是。”說着,頓了頓又道:“适才老太太叫我過去說你的嫁妝,這南京拔步床你是要敞廳的,還是帶螺钿欄杆的?梳妝臺又要個什麽樣式?說了,好尋木匠去打。”

陸紅姐微笑道:“我在這上面也沒留神,随嫂子做罷。”夏春朝便道:“這些将來都是你要用的家夥,自然要按你的心意造。不然東西來了,你用着不稱意,豈不鬧心?日後說起來,又埋怨嫂子不疼你了。”陸紅姐聽了這話也笑了,便說道:“嫂子既然這樣說,待我想好了,寫個單子,叫春桃送去。”姑嫂兩個又坐了一回,夏春朝惦記家務,起身去了。

珠兒跟她出來,路上見無人,便問道:“奶奶叫老太太打借據,老太太那一文銅子兒掰兩半的人,竟然心甘情願的打了不成?”夏春朝笑嘆道:“那怎能夠呢?她适才拿話将我,我只是不吐口,她這沒奈何了,這才打了個借據與我。原本,這是紅姐兒的事,我與她打嫁妝,也沒什麽不可。只是從今往後,再不要讓這家人以為,從我這兒拿銀子便是理所當然。想我拿錢出來,那也得看我樂意不樂意。”說話間,主仆兩個已然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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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一種仆婦正在等回話,見奶奶回了,倒也不敢随意進去啰唣。停了半刻功夫,珠兒自屋裏出來,向衆人道:“奶奶說今日身上不快,若有緊要事的,即刻進去回。若是不大要緊的,便暫且緩一緩。”衆媳婦也并沒什麽十分要緊的事體,聽了這話,便都散了。

珠兒打放了一幹家人媳婦,重回屋中,就見夏春朝換了衣裳,坐在炕邊手托香腮,怔怔出神,便走上前去笑道:“奶奶在想什麽?連家事也懶怠料理了。”夏春朝搖了搖頭,笑道:“并沒有,只是……罷了,人生在世,總是各有各的緣法。”珠兒聽得摸不着頭腦,也就更不多問。

午間時候,陸誠勇自衙門回來,得知下午有人來相看,倒也很是歡喜,點頭道:“紅姐兒也是說親的年齡了,想着你嫁來時,也才十六歲罷了。”夏春朝微微一笑,不曾接口。陸誠勇脫了甲胄官衣,湊上前來,一把摟着她,低低笑道:“我還記得新婚那日晚上,我進了房,拿喜秤挑開你蓋頭時的情形,你又羞又喜,紅着小臉兒,又想看我又怕看我。雖是我一早便見過了你,到了那時,心裏也還是想,這世上怎會有這麽俊俏的姑娘呢?”夏春朝含羞一笑,低聲說道:“盡說這些好聽的哄我,又沒有什麽好處。”陸誠勇劍眉微挑,戲谑道:“怎麽沒有?咱們兩口子有日子不曾親熱了,今兒晚上再洞房一次可好?”夏春朝又羞又笑又氣,斥道:“青天白日,就把這些話挂在嘴邊,半絲兒正形兒也沒得!”啐了一口,掙脫出來,便呼喝丫頭擺飯,不去理他。

陸誠勇見她羞赧,怕再說下去又讨她厭嫌,不敢再纏,只好将此節丢開。夫婦二人落座吃飯,席間陸誠勇說起:“晚上還是賀兄做東,我不回來吃飯,你記得不要等我。”夏春朝聞言,皺眉不悅道:“昨兒鬧了一夜還嫌不夠,今日還要鬧麽?他讨了外宅,自家守着便了,這樣勾着人家漢子一宿一宿的不回家,算什麽道理?”陸誠勇笑道:“也是我們經年未見,要一道聚聚,還有幾個別的朋友。”夏春朝頓了頓,說道:“也罷,你去吃酒我不攔你。只是若再像昨夜那般喠的爛醉回來,我就把門關了,讓你在廊下睡去!”陸誠勇道:“都依你,我有分寸。”說着就罷了。

待吃過了午飯,略歇了片刻,陸誠勇穿了衣裳照舊去了衙門。夏春朝在炕上小憩了一會兒,就聽外頭人來報道:“老太太請太太到堂上去,說是仇家來人了。”

夏春朝聞聲,心裏一震,嘴裏漫應着,就起身吩咐丫頭收拾。須臾穿齊了衣裳,逶迤往正堂而去。

走到堂上,只見陸賈氏并柳氏早已在座。陸賈氏穿着老鴨黃團花綢緞單衫,壽字紋草青色蓋地裙子,手裏照舊拄着拐杖,頭上銀絲挽起,戴着珠冠,滿面慈和之态。柳氏身上一件朱紅色鑲邊萬字紋比甲,裏面是遍地金掏袖,下頭一條杭州绉紗裙子,珠翠滿頭,脂粉勻淨,打扮的甚是光鮮。地下椅上又坐着一個四十開外的婦人,一身綢子衣褲,一張銀盆大臉,唇邊一顆大痣,塗脂抹粉,就是個媒人打扮。

夏春朝走到堂上,先與陸賈氏并柳氏道了萬福,方才在一旁坐了。陸賈氏向她笑說了幾句,柳氏卻只瞥了她一眼。

那媒人卻是一早聽過這陸家少夫人大名的,知曉這一家子銀錢都在她身上,忙不疊起身笑道:“想必這位就是大奶奶了?老身眼拙,一時沒認出來。只看一個嬌滴滴美人兒從裏面出來,就恍了神兒了,還說哪位天仙下凡來了呢。原來世間竟有這等俊俏的女子,偏又嫁到了府上,可見老太太、太太都是福高之人呢!”她笑了幾聲,卻見滿堂上并無一人接口,柳氏竟還輕哼了兩聲。

夏春朝見她一昧虛誇,自知這媒人的嘴是最停不住的,只笑了笑,垂眸不言。

陸賈氏為免這媒婆子尴尬,便出言道:“春朝,這是西街上住着的王嫂,今兒來替仇家相看紅姐的。”那王氏見有人兜攬,連忙笑不攏嘴道:“什麽王嫂不王嫂的,都是那起爛嘴的喊出來的。諸位貴人跟前,我哪敢擔這個稱呼?大奶奶不棄,喊我一聲王三家的就是了。”

夏春朝微微一笑,啓唇道:“王嫂歲數在這裏,我豈敢放肆?”一句話說的那王氏滿心歡喜,笑道:“到底是大戶人家的奶奶,知道禮數。”這一言,惹得柳氏頻頻側目,她卻渾然不知,兀自說道:“既是這等,老身鬥膽,就請小姐出來見見罷?”

陸賈氏點了點頭,向身側寶蓮吩咐道:“去後面看看,姑娘若收拾下了,請她快來,這裏客人等候。”寶蓮答應着,擡步就去。

才走到門上,迎頭就見陸紅姐進來,連忙笑道:“姑娘來了,大夥都等着呢。”陸紅姐點了點頭,閉口不言,只邁步進堂。

待她走到堂上,衆人盡皆一怔,只見她今日穿着一件玉色素面盤花紐子對襟夾衣,底下一條清水色淩波紋裙子,臉上脂粉不施,素面朝天,面白唇黃,沒有半分精神,一頭烏絲散挽了個發髻,就如幹草一般,髻子上竟還簪着一頭垂了頭的海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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