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七:春風複多情(之共進)
賴姑姑自此便正式入駐鳴岐軒,全面接管起阿顧的身體調養事宜。
賴姑姑将鳴岐軒中的規矩重新整肅了一遍,又排檢軒中的用物,凡是不适合阿顧身子的東西,統統禁了去。
東次間中的香點完了,杏兒取了新的夢梅香,打算前往添上,賴姑姑觑見了,攔着道,“将那香給我看看。”
她撿了一塊香,置于鼻尖前辨了辨香,搖頭道,“這香味道雖清甜,對于小娘子卻不免寒了一些,長久熏染,怕是損了娘子的身子骨!還是別用了吧!”
杏兒訝然,分辨道,“可是,這夢梅香是凝華殿的江太妃贈的,小娘子很是喜歡。”
賴姑姑瞪了她一眼,面色微微一沉,“此事聽我的就是。”
事情禀到阿顧面前,自賴姑姑來到鳴岐軒之後,阿顧一向尊重這位姑姑,對于姑姑着手調養自己身子的每項行為也都沒有任何怨言的照做了,唯獨這一次卻沉下了臉色,只淡淡道,“姑姑,太妃是我尊重的長輩,這夢梅香乃是她自制,因見着我喜歡方分了一些給我使用。便是她自己在凝華殿用着的也是這香,你,是不是太多慮了?”
賴姑姑凝眉道,“娘子,這些日子,鳴岐軒中上下因為我的吩咐多了很多事情,我知道,可能娘子你們都覺得老奴有些勞師動衆了。只是娘子,太皇太後既然将我請了過來,便是希望我調養好你的身子。恕我直言,娘子,您的身子小時候本就有損,元氣尚未補足,足疾難以痊愈,血脈不暢,中氣積弱,如今你年紀小氣血旺盛,倒也看不出什麽不好。到得日後年紀大了,便會見的疲累,不振,連壽數都難免會受此影響。既然先天不足,便更要在後天勤加保養。這時候起做的保養,對你日後的身子會有很大好處。”她瞧着手中的熏香,微微一笑,“這夢梅香,想是照着出衆香方,摻以落梅制成,梅花清冷,因此香中攙了少量麝香、冰片。這些對于尋常人身體影響有限,但娘子年紀小,根骨又弱,若常年用下去,對于身子卻是損壞不小。”
她解釋婉轉,阿顧明白過來,心頭的火氣便也消散了。只是還餘着一些不悅,嘟起了唇兒。賴姑姑察言觀色,瞧着她的模樣,笑道,“瞧着小娘子似乎很喜歡香品,其實,老奴也有一手弄香的活兒,世上也有些香,不用麝香、冰片之類寒涼的東西,通用性溫之物,制出的香日常點着,不僅不傷身子,還有溫養之效,若小娘子喜歡,待過些日子天氣晴朗,老奴伺候着娘子自制些這般的溫香來?”
阿顧荔枝眸一亮,“姑姑也會制香麽?”
賴姑姑微微笑了起來,“老奴究竟會不會,待到娘子制出來香不就知道了麽?”
阿顧便點了頭,欣然道,“如此,便依姑姑吧!”
夢梅香既然不再用,便要束之高閣。阿顧吩咐碧桐道,“你将這些已經拆了的夢梅香收起來,別讓水浸了寒氣,那就可惜了!”
碧桐應了一聲,上前收拾。這夢梅香乃是江太妃所制,做成一個個的篆子,因着之前使用的原因,置了兩三個在外頭。碧桐将這些散放的篆香輕輕撚起,置回到盛放香品的盒子中,她心思恍惚,手一抖,一塊香篆跌落下來,灑在東次間的地衣上。
阿顧遠遠望見了,微微一怔,望向碧桐,詢問道,“碧桐?”
碧桐忙蹲下身子,想要将地衣上的香攏起來。只是這夢梅香本就是由香粉壓制成的篆形,如今跌在地上,不少香粉滲在地衣長長的絨毛間,哪裏能夠輕易收攏起來?她望着地衣間的香粉,沉默片刻,忽的轉過頭來,在阿顧面前跪下,毅然道,“娘子,你便送我回湖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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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顧的心猛的一顫,問道,“你說什麽?”
碧桐跪在東次間華美的宣州地衣上,身子微微顫抖,過來一會兒擡起頭來,面上淚痕已經滿面,“娘子,我知道你待我很好。你把我從湖州帶了出來,你帶我入宮,我很感激你,我也很努力學着,想要做一個合格的侍女。但我實在是太笨了。我學不會按摩的手藝,到現在還不能伶伶俐俐的伺候你梳洗,也比不上金莺、繡春兩個姐姐能幹,甚至連桃兒、杏兒幾個小丫頭都不如。學了這麽些日子的按摩,我不識字,不聰明,不會優雅,我根本什麽都幫不到你,既然如此,我還留在這宮中做什麽?”
阿顧一顆心微微沉了下去,閉了閉眼睛。
她知道碧桐在這鳴岐軒中過的很難,她冷眼旁觀,雖盡力照拂了些,但也不能表現的太過偏心,畢竟這軒中的上下都是自己的人,自己這個主子若表現的太偏頗了些,碧桐會在軒中更加難以立足。再加上這些日子,她自己要學習的東西也着實太多,便難免有些忽略碧桐,沒有想到,碧桐竟是受挫如此,生出了回湖州的心思。
“你說什麽傻話?”她柔聲勸道,“你回什麽湖州?你本就是孤身一人賣到顧家,在湖州又沒有什麽親人好友,便是你阿爹阿娘此時只怕都不在湖州了,你回去做什麽呢?”
碧桐怔了一怔,擡起頭來,臉上現出茫然神色,顯見得甚是掙紮。
阿顧瞧着她的神情,嘆了口氣,握着碧桐的手,道,“碧桐,你是我從湖州顧家帶進宮的,我們從小一處長大,那時候,我腿腳不能動彈,躺在顧家老宅東廂房的清漆架子床上,是你常常過來看我,給我帶水,帶吃的,幫我換洗衣被,就算你不如金莺能幹,不如繡春手巧,或者甚至不如桃兒、杏兒活潑伶俐。可是我始終記得我們在湖州一同肩挨着肩坐在東廂房裏聽雨打芭蕉的景象,如今閉着眼睛,就好像在昨日一樣。”
“娘子,”碧桐面上顯出感動之色,呢喃開口。“可是……”
阿顧微微一笑,“碧桐,我知道你覺得你自己比不過金莺姐姐她們。可是你進宮才一兩個月功夫,這些都是從頭學起,金莺姐姐和桃兒、杏兒她們卻是從小在宮中長大,練習這些手藝很久了。你才學不久,自然不比從小浸淫在宮中的她們熟悉。這都是很正常的。我也從沒有怪過你呀。”
她見碧桐想要辯解,搖了搖頭道,“碧桐,你聽我說。你說你覺得自己不聰明,不識字,不優雅,事實可能是這樣,可是碧桐,我也一樣啊!”
她開口微笑着道,望着碧桐因為震驚而急急想要說話的樣子,“噓”了一聲,“我跟你一樣,是剛剛從湖州回到宮裏來的。這個宮廷這麽富麗繁華,它對你和我一樣很陌生,那一天,咱們在東洲遇見姚姐姐。她那麽美,那麽炫目。想來,大周的貴女就該當是像她那般,美麗,驕傲,有着優雅的風度和令人目眩的才情。可是我只是個從湖州來的鄉下小丫頭,不會配衣裳,不會調香,不識字,我甚至連一個健康的身體都沒有。可是我可以學啊。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努力充實自己,跟着江太妃學習大量的知識。終有一日,我相信我可以像所有合格的大周貴女一樣,變的美麗、自信、優雅。”
阿顧執着碧桐的手,“碧桐,我始終記得咱們從前在一起的日子,所以我希望你能夠過的好。所以,如果你真的不喜歡待在這個宮中,我可以放你出宮,甚至給你一筆錢,讓你安定生活。可是我還是希望我們能夠在一處的,所以,就當是為了我,你再試一次好不好?綠兒,我們一起學好不好?”
碧桐背心微微一震。
自她入宮之後,便改了名字叫做碧桐,綠兒這個名字再也沒有叫起了。阿顧如今喚起自己的舊名,過去幾年湖州二人在一處的回憶,漸漸重新在腦海中泛起。“我學着做一個合格的貴女,你學着做一個優秀的宮女。我們一起學好不好?”這個小娘子這樣對自己說,帶着殷殷的期盼。
碧桐擡頭,看着阿顧。
阿顧的側面皎皎,一雙荔枝眸柔和的看着自己。好像前些年的湖州顧家,老宅南窗下的老梗梅開花了,那麽美,那麽豔,那個白發顴骨的老郎君抱着孫女放在膝蓋上,指着雪中紅梅道,“梅花有傲骨,是一種傲氣的花,我的小三娘要做一個和紅梅一樣的人!”而她站在一旁伺候,倒水烹茶,看着那個清麗的女孩認真的點了點頭。
“娘子,”她抵不過心中的渴望,認真問道,“你真的覺得我能夠學好麽?”
“當然,”阿顧笑的燦爛無比,“我一定相信。”
“好。”碧桐應道,雖然面上挂着淚滴,唇邊已經燦然笑了,望着阿顧鄭重道,“我留下便是了!”
碧桐收拾了地上的香粉,重新退下。阿顧看着碧桐袅袅的背影微微嘆了口氣,她知道碧桐在這個宮廷中是有些不開心的,可她還是有些自私,希望和碧桐一起在這座宮中生活。所以她希望碧桐再試一次,再試一次,一次就好!
晨曦天光透過天際明,阿顧從榻上睜開眼睛,碧桐端着銅盆上前伺候,神情已經恢複了平靜,眉宇之間帶着從容的幹勁。
阿顧唇角翹起一絲笑紋,“碧桐,看見你,我真高興!”
碧桐也朝着阿顧笑了起來,溫柔道,“奴婢也是哩!”
凝華殿中青銅仙鶴引頸回頭,銜着背上的翎羽,口中噴吐着嬸嬸清煙。“這夢梅香中确實置了一些冰片,”江太妃倚在殿中的羅漢榻上,蹙起清淡的眉頭道,“我這些年一直自用,喜歡它的清淡,倒沒想到你的年紀還小,倒是之前我想的少了些!”
“太妃不必介懷,”阿顧清泠泠道,“賴姑姑之前也說了,這熏香之中加少量的麝香、冰片是常事呢,常人用了對身子骨并無傷害,只是我自己身子差了些罷了!”
太妃輕笑,“如此便好!這賴氏之名,我從前在宮中也有所聽聞。從前她跟在你阿婆身上,據聞要不是她,怕是你舅父……”欲言又止,過了片刻轉道,“既她如今在你身邊,日後你便聽她的好好調養身子,需知道,這人在世上,旁的都是虛的,只有自己健康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阿顧聽到她話語中蘊含的後語,只是太妃既不肯明言,她便也不追問,嘟着唇道,“我如何不知這個道理?所以我如今都聽姑姑的。可是姑姑定下的規矩着實太繁多了。如今我樣樣被她管束着,”她忍不住掰着指頭數道,“晚上酉初之前必須上榻入睡,早晨卯時必須起身。食材須随四季應時而用,戒涼物,多用溫補之料,姑姑毎三日按着藥膳搭配的法子定下食材單子,交到尚宮手上,再由尚宮将新鮮食材送到鳴岐軒裏,按日烹制送到我面前,入口的飲品必須溫熱,不得沾涼水,不得用冰,就連生鮮果子,都不許我用的多了……”
太妃聽的發笑,“賴姑姑那都是為你好。你便聽她的話便是。你随着我讀了這些時日的書,基礎已經打的差不多了,如今随我開始讀《四書》吧!”
江太妃博覽群書,先帝曾親贊才女,學識不比平常男子遜色,從前樂府不過是賞玩,如今開始讀四書,卻是如同男兒一樣開始學習正書了,阿顧精神一振,喜上眉梢道,“多謝太妃!”
江太妃道,“你在這兒等會子,我去取書來。”
太妃進了內室,阿顧坐在次間中,閑來無事,左右張望,凝華殿中一片寂靜,西牆上挂着一幅美人圖。
美人圖畫軸之下,繪着一樹綠萼梅,梅花簌簌落下之下,綠衣女子水袖飄飄在亭下起舞,姿态優美,畫旁題着一首小詩:憶昔嬌妃在紫宸,鉛華不禦得天真。
霜绡雖似當時态,争奈嬌波不顧人。
畫中女子眉目清秀,情致款款。阿顧靜靜看着,一時間,竟有幾分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