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們大人的新年
2015年了!我不一樣了。零點的鐘聲一敲響,舊的我倒在地上死掉了,新的我扒開舊皮爬了出來,完全變态!我成了一個嶄新的人,準确地說,我,變成了一個大人!
我非常意氣風發,走進店裏吃酸辣粉,吃到一只蒼蠅,并沒有像以前一樣忍氣吞聲地咽下去,我直接叫來了服務員(兼收銀員),并且驚動了大堂經理(兼外賣員),最後上達店長(兼服務員),免了單并且又吃了一碗!
在路上看見同學,我再也不像以前一樣低着頭或目光放空,假裝近視一萬度了!我隔十米就揮手,吶喊,到近了,再拍拍對方的肩,打聽他們從哪兒來又往哪兒去,吃了嗎哪吃的吃了什麽,不交際個十分鐘絕不放人走。
我是一個大人了!相信沒有人可以否認這一點了。我打定主意,今年過年,我也絕不會像從前一樣,在年關将近的時候就捎上幾個雞蛋,關上房門躲進被窩,到元宵過後再趕着一群小雞出來了。我既然已經成了大人,就要用更加大人的方式面對問題,我應該誇一誇親戚家的孩子,參與參與大伯二叔們的政治論壇,認真聆聽二表哥三堂姐考上公務員的偉大事跡,并且向全世界交代一遍自己的戀愛問題……再簡單不過啦!我信心十足,迫不及待,拎着大包小包,趕緊奔赴家鄉。
大年初一,我們的任務是誇獎三表哥六個月大的小公子。我準備得非常充分,小學,初中,高中,我奮戰了十二年,報了八十個補習班、一百個興趣班,整個高三兩點睡五點起,終于高分考進一所堂皇的重點大學,一堂課沒逃地讀了三年半的漢語言文學,作業按時交考試拼盡全力考,回家以後還補了半個月的好詞好句好段,這一切的努力為的是什麽?可不就是為了在這個大年初一,對我的這表侄兒進行一番最華麗的贊美!
嬰兒車外面,密密匝匝圍了幾層的中年人,挨個評點着:“你們看這眼睛,跟炎輝長得簡直一模一樣!”
“眉毛像悅悅。”
“對,眉毛像媽,清秀。”
“哎喲,你看我們寶寶這手哦,這手指,多長啊!長大了肯定得是個鋼琴家!”
看見我來了,人群立刻靜默了,并且分出了一條道來,将我接納到了小公子所在的聖域。所有人都熱切地望着我,等着我這個有才學的、有出息的、見過世面的、光宗耀祖的讀書人,發表一番足以作為總結陳詞的誇獎。
我背負着整個家族對我的無限期盼,非常自信地眄了小公子一眼,感覺有點不對,又瞧了一眼,還是有點沒反應過來,終于把視線扳直,對準了前面這個小東西——天哪,怎麽會這麽難看啊。太難看了,真的,太難看了。一張臉皺皺巴巴的,眼睛鼻子全擠在一塊兒,頭上幾根稀稀拉拉的毛,前面被反複誇獎的眉毛,我找了半天,愣是沒找見一條……
我張張口,想背一點好詞好句好段,卻一聲也發不出。我敲敲腦袋,想叫醒幾個還有聲氣的,結果發現所有漂亮的形容詞都宣告離家出走了,委婉點的也甩手不幹了,誠實的形容詞倒是躍躍欲試,所幸我及時把它們摁下去了。名詞那塊也是潰不成軍,只有“山頂洞人”“E.T.”“小狒狒”幾個表示願意上陣,最後的最後,我艱難地吐出這麽幾個字:“長得……跟表哥挺像的。”
觀衆們顯然對這個樸素的評語有點失望,但也勉強接受了,又從眼睛開始,把小狒狒的五官、四肢挨個誇了,有幾個道法高深的,左腿和右腿還要分開誇,我聽得嘆為觀止——大人們,實在是太了不起了!
不不不,我也是個大人了,一時的發揮失常說明不了什麽。我坐在那裏給自己打氣,大表姐瞧見我了,連忙領着她兒子過來:“來!看看這是誰!叫阿姨!阿——姨!”孩子才五歲,手裏捧着一包泡椒鳳爪慢慢嘬着,連眼皮也沒有擡一下。
大表姐仿佛也不指望兒子有什麽回應,自顧自地說下去:“這個阿姨可厲害了!在北京上大學!樂樂你以後要跟阿姨學習。來我們看看阿姨在幹嗎!哦喲,阿姨在玩手機。我們跟阿姨一起玩好不好?”
我趕緊把手機塞進最深的口袋裏:“樂樂今天怎麽這麽乖的啦?”大表姐一聽見我對她的小寶貝産生了興趣,立刻扯了一條凳子過來,開始給我講他們家樂樂差點拿鉛筆把同桌的眼睛給戳瞎了的活潑,和拿到了(人手一份的)“好孩子”獎狀的優秀。我保持微笑,按一定的頻率點頭,隔幾分鐘拿手摸一次小魔王的頭:“樂樂真棒!”
Advertisement
半小時以後,大表姐被招呼去湊一桌麻将,非常放心地把孩子留在我這裏。我看着小東西,他總算擡起了頭,看着我。我趕緊表示自己的友善:“樂樂今年幾歲啦?”
媽個逼的小兔崽子扔了我一臉的雞骨頭,跑了。
我半天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了,小王八蛋已經擠在他媽的懷裏指點江山了。我覺得怪委屈,但是作為一個大人,我顯然是不能跟一個五歲的小孩子計較的。我只好去洗了一把臉,走到陽臺上去透氣。
陽臺上,表弟倚着牆,一條腿搭出一個他所能想象的最英俊的角度,穿貼身的牛仔褲,粉紅色襯衫,一件羽絨服外套,拉鏈不拉,向着凜冽的寒風大敞着自己的內心。邊上的他媽,我二姨,正做着比制造永動機更艱難一點的事情:勸說一個青春期的少年多穿一件衣服。表弟當然是充耳不聞的,背過身去,哆嗦着手指給朋友們發微信。
我看着表弟,一股懷戀之情湧上心頭。啊,青春!我也曾有過那樣美好的歲月,那樣深信着不拉羽絨服的拉鏈就會讓自己好看十倍的十六七歲。而現在,我穿保暖內衣,把羽絨服的拉鏈拉到下巴颏,秋褲紮進襪子裏,因為明白,自己已經不是一個能把不好看與不瘦歸罪于羽絨服和秋褲的年紀了。
外面忽然炸響了一聲鞭炮,二姨醍醐灌頂,終于看穿了,把自己的兒子放棄掉了,摸了一把瓜子,來同我說話:“怎麽樣,婷婷,有男朋友了嗎?”
來了來了,總算來了!我說:“現在還沒有。”
二姨說:“哎呀,你現在都多大了?耽誤不得的呀。”
我胸有成竹:“談得太早也不好,我看家俊現在很要樣子了,手機上也一直跟同學聊天,不要是早戀了哦?”二姨狐疑地回過頭,我的好表弟!這當口正好在自拍,給自己那幾根劉海擺造型。二姨一下子就殺過去了,我連忙轉身回了屋。
客廳裏,大伯、我爸、二叔三叔、大姑父小姑父、二三四五姨父,咱們家的“人大代表”都到現場了,都坐在沙發上,或仰或伏,或跷二郎腿或把腳架在茶幾上,并且人手一只保溫杯,對當今的政治形勢發表着重要的講話。本次會議讨論的主題是“要不要打美國”,絕大部分的代表都表示,要打,現在就要打!
往年春節家裏開峰會的時候,我都直接往地上一坐,就地飛升了,因此給幾位領導人留下了咱們大學生不關心政治的不良印象。今年的我,作為一個大人,毫無疑問要清洗一下自己的形象了。我很想把自己的蘋果手機當衆砸了,來表達自己對帝國主義的深切痛恨,但是決心下了,等到把手機拿出來的時候,看見上面有一條半厘米長的劃痕,我就哀號一聲,心疼得昏過去了。
爬起來的時候,我們愛國青年的熱情就被澆熄一點了,最後比較折中地擔負起了給領導們續杯的任務,因為我們的民間政治家們不能及時喝上保溫杯裏的茶水,是要比在太空中沒有氧氣面罩更致命一點的。
靠着拎暖水壺的乖巧形象,以及恰到好處的點頭微笑,我很得了一點五姨父的歡心,他過後給了我一個豐滿的紅包。我非常客氣地推辭:“姨父你別這樣,我都這麽大的人了,真不好意思再收壓歲錢了。”然後在姨父第二次遞過來的時候得體地收下了。
一個大人,固然是不好意思收壓歲錢的,但一個大人,自然也是不會拒絕遞到手邊的錢的。我趕緊扔下熱水壺,躲進小房間裏拆紅包,一打開,一片紫色——一沓五塊錢!我罵了一聲娘,但畢竟覺得聊勝于無,于是還是把這預期值的二十分之一貼肉藏好了。
我的大年初一,總算就這樣過掉了。我感到非常驕傲,因為我現在是一個大人了。我用一種非常大人的方式過完了新年,還将以更加大人的方式過完接下來的許多個新年。
不用說,明年春節,大姨一定已經開始安排我的相親了,一定是一個格子襯衫紮進皮帶裏的本市公務員,性格與臉一樣無趣。我們一開始都不會對彼此感興趣,但來往幾個月以後,我們都會覺得,就這樣吧,行了,不會有更好的了。
我們會在第二年的春節結婚,在第三年的春節生下一個并不好看的孩子,接受親戚們貼心的贊美。在第五年的春節,我們被催促了制造第二胎的事,我們已經不會紅臉了。孩子長得很快,第八年的春節,他或者她當衆背出了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唱了五遍ABCDEFG,大家都大力地鼓掌。第二十年,我開始抓捕每一個适齡的晚輩,逼問他們工資多少有沒有對象準備什麽時候結婚……
大年初一的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象着成為大人以後的人生,天哪,太可怕啦!我才不想成為那樣的大人!我搜刮了冰箱裏所有的雞蛋,揣着它們窩進了被子裏。我媽聽見動靜,過來敲我的門,她說:“你幹嗎呢還不睡?明天還得去你大姑家呢。”
我說:“我不去!大姑家都沒有WiFi!我不去!我要留家裏孵蛋。”
我媽看我一眼,說:“神經病!”幫我把房間裏的燈關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