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約會?傻機器人不知道在想什麽。
金欽吞下最後一塊蛋糕,問:“你是如何定義約會的?”
“一些關于甜、漂亮和心情好的東西。”
這個答案不知從什麽地方取悅了金欽,他笑了一下,手指在R24冰涼的眉骨處摸了一下:“你可以把這當作約會。”
R24有些垂頭喪氣:“先生,‘當作’和‘是’有區別的——是我猜錯了。”
想起早上在實驗室的一點進展,金欽把他舉到自己身旁,好心情地問他:“如果是約會,你想做什麽?”
R24回答得很快:“我想坐旋轉木馬,吃一支冰淇淋。”
不知又是哪個知識庫裏的标準答案,金欽知道落城有一家全球最大的游樂場,滿足這個傻乎乎卻又有些甜滋滋的機器人不是一件難事。
憑借軍部首席的身份,他領着R24在晚高峰坐了一圈旋轉木馬,之後又在摩天輪上對着他舔完了一支冰淇淋。
R24顯然非常快樂。
夜幕早垂了下來,金欽手臂上坐着一個因為喜悅而有些聒噪的機器人。他以為自己會很煩,可沒想到和機器人簡單的對話反而讓心情上升了一些。
夜晚的落城飽受光污染的侵襲,早些年還有人奔走呼籲讓城市交還夜晚給人類,近年來這樣的呼聲少了許多。
沒有什麽多的原因,只是如果連燈都不再亮,人類會更加孤單罷了。
幾百米的步行已經達到了金欽的今日鍛煉巅峰,他再次利用特權開辟了一條空閑通道讓自己回到第三實驗室。
實驗室人員稀少,在編在崗的人估計也并不十分熱愛工作。金欽回去時,整個第三實驗室只有他所在的區域還處于工作狀态。
他把R24放在手邊,在熟悉的算法中随便選了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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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天才,金欽在工作時非常專注。
R24認為自己仍然處于激動、迫切想要與人交流的狀态,可看着沉浸在茫茫數據中的金欽,他選擇了閉嘴。
軍部研發的機器人系列并不多,除了金欽主導的前六個系列,只有幾個實驗室分得了獨立命名。
R系列在初創期并不明朗,幾乎被腰斬。直到R07,第八實驗室才摸到了一些邊界,甚至跳出了慣常思維,R系列是軍部第一支主打“撫慰”的産品。
以往,這項技術是由民間一家公司壟斷的,令人欣慰,軍部終于再次從各個方面領先了民用機器人。
R24浏覽過自己的歷史,目光又回到了金欽身上。
他暗自總結,金欽是一個紅色、甜美、浪漫的人類,他在自己的數據庫裏找不到與之匹配的任何東西,于是擅自創造了一個叫“金欽”的名詞。
金欽并不知道自己成為了一個新名詞,他盯着過去幾千個日夜看過的數據,陷入了一段嶄新的、迷茫的思考。
事實上,他非常抵觸諸如此類的設計,既要機器人保持極高的靈活性,又要将他們的自主權限降到最低。聯合政府的拍腦袋官員們今生恐怕都無法意識到,這是一個悖論。
他的思緒轉動得很慢。
A系列最初的叛逃非常文明,但最近幾次記錄顯示已經出現了人員傷亡的情況。
所以要從他們的攻擊對象入手嗎?
簡單利落地一刀切顯然不行,聯合政府與第三自由軍的摩擦時刻都在發生,将人類從打擊列表撤出同樣會讓A系列殘廢。
可是如果加入審核系統,那就不是單純地識別平民與軍人這個技術層面了,這需要更大的數據庫,而且幾乎不用做太深遠的推斷,幾年內這個方法會非常有效,但随着時間的推移,數據庫愈深,A系列的識別也就更難,終究只是一時的辦法。
金欽在原地愣了片刻,取了杯水又坐回桌前。
感覺到從左邊投來的安靜的注視,他轉身摸了摸R24的金屬頭骨,重盯住了屏幕。
R24頭頂還有人類觸摸後留下的溫暖,他記錄了自己此刻的溫度。作為一個撫慰機器人,他的溫度要比普通機器人高一些,還可以随時調整到令人舒服的任何溫度,但初始溫度還是比不過人類。
35度,比平時稍高了一些,R24把這條備注了時間和起因的事件歸入金欽的詞條。
機器人運行時有輕微的噪音,金欽分了一點關注到R24身上,注意到他剛才自己運行了些什麽,便問:“你在做什麽?”
應該誠實回答,R24卻說:“沒什麽,先生。”
他的心裏迅速閃過一絲後悔,不過金屬骨骼顯然無法承載過多的表情,他繼續說:“先生,您的工作一定很難。”
機器人都看出來了,金欽點了點頭,決定結束今天的工作。
他向來是個甩手掌櫃,除了工作,其餘所有事都交給簡柯處理。簡柯罕見地不在,他只能自己慢吞吞地收拾。連R24都看出他實在不擅長做工作外的事,小聲地在背後嘆了口氣。
“為什麽嘆氣?”金欽問。
“先生,如果讓我的同伴幫你,我們可以更早回家。”
我們?金欽直起腰看孤零零立在桌邊的機器人,準确來說,他恐怕連八分之一的身體都沒有,只有肩以上,還是一半。
——和這樣一個醜家夥回家,甚至在一個空間裏休息,如果晚上起夜,恐怕都會吓到自己。
在金欽保持沉默的一分鐘後,R24意識到自己今晚可能要在這間辦公室休息了,他緩慢地調動不甚靈活的脖子,打量了一下“卧室”。
說實話,冷淡得可以,連一個機器人都覺得這個地方過于冰冷了。他眨了眨眼:“先生,真的不考慮帶我回家嗎?”
詫異于R24的不遵照安排,金欽有些好奇地靠近他,抱着手問:“我有什麽非帶你回家不可的理由嗎?”
“先生,我想您是我的監護人,我出生不足一年,您應當好好呵護我,保障我這個小機器人茁壯、健康地成長。”
狗屁,金欽放下胳膊,擡起終端打算給整間辦公室設個安保系統。
“先生,我可以調整我的溫度,如果您摟着我睡覺,我想在這樣的一個雨夜,一定是非常溫暖的回憶。”
金欽早忘記外邊下雨了,他往窗外看了眼,沒能從一片黑沉沉中分辨出任何可靠的信息。他問R24:“魯機教你的這些東西嗎?”
“我想是陸平錦,陸女士。”
沒想到居然是個老熟人,金欽又問:“她教你的撒嬌就是這樣嗎?”
“我們以為是這樣,請問是哪裏出錯了嗎?”
哪裏都錯了,金欽說:“陸平錦36歲了,沒有談過一次戀愛,也許連暧昧都沒有過。她太不懂人間情趣了,你應該換個老師。”
“那麽先生一定非常擅長,今晚回家,請您教教我……”R24可疑地停頓了一下,用放緩的語氣、一字一頓說,“什麽是——人間情趣。”
“我想你今晚只能睡在這裏了。”
沒想到從第一實驗室降下來的第一天,居然是在和機器人無聊的鬥嘴中結束的。金欽把終端收回內兜,慢吞吞地沿着長廊往外走。
下雨了,他想,估計又要利用可惡的首席特權。還好雖然被迫接受了第三規則,甚至來到了第三實驗室,但首席的身份暫時還沒有被剝奪。
最後一道門在他眼前滑開,他看見雨中停了輛熟悉的車。
金欽下意識地停下腳步,車上的人也永遠像此前無數次交鋒一樣,邁出了第一步。他抑制住想要後退的想法,向走來的方修盛問了聲好。
“聽說你從天上落到了人間,來看看你。”方修盛穿過雨幕和他一起站在門口,“第三實驗室不為首席準備專用車輛嗎?”
“也許他們知道你會來。”
雨砸下的聲音頃刻間變得急迫、暴躁,奏成了一曲無比聒噪、但又非常激昂的樂曲。
方修盛捏了捏金欽的手,還翻來覆去看過一遍:“你這雙手,創造奇跡,還生得這麽美,它有不漂亮的時候嗎?”
金欽低頭看自己的手,有些粗鄙地說:“爹生娘養,生下來就是這樣。”
似乎無論他說什麽,都會取悅方修盛。
方修盛笑得愉悅,他的嗓音并不難聽,甚至可以稱得上悅耳,像音質最美的大提琴,在雨夜非常動聽。他說:“想你了,一回落城就來看你,今晚去我那裏好嗎?”
雖說是問句,可他在說話間,不動聲色地握緊了金欽的手。
金欽感覺墜落後的暴怒直到此刻才升起,一些無法抒發的情緒像被一拳揍扁,此刻正洶湧地策劃反擊。
他剝離開兩人交握的手,插着兜往後退了一步:“不了,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做完。”
沒有告別,他在方修盛的注視下,匆匆地回了幽深的長廊。
情緒還在,撕扯着四肢百骸不得安寧,金欽越走越快,“咣當”一聲暴力地拉開了實驗室的門。
警鈴大作之時,被調整後的R24倏地睜開眼睛,從冰冷的金屬眼球換作甜蜜的小鹿眼睛不過幾秒。他看起來非常開心,笑意舒展地從眼尾蔓延到被拉扯的肌肉,一切在裸露的金屬骨骼上無比明顯。
他說:“先生,歡迎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