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她嘴角微微上揚,一絲笑意閃現在明眸之中,愈覺靈氣動人。
桓廣陽目光情不自禁落在她身上。
這位心情明媚之時便想把春天穿在身上的女郎果然不同凡響,即便今天接二連三遇到一連串的不如意,即便如今寄人籬下前途未蔔風蕭蕭雨茫茫,依舊笑得如此俏皮輕快,慧黠可愛。
桓廣陽道:“公主殿下已向刺史府修書一封,解釋過今日之事,女郎不心擔心。”
任江城頗覺意外,臉上閃過驚訝之色,“真的麽?”
樂康公主這個人很傲慢,安東将軍在宣州任職期間都沒多少官家女眷有幸見到過她。她能為了任江城的事親自向刺史府去信函,任江城真有受寵若驚之感。
“是郎君提議的,對麽?”任江城何等聰明,驚訝過後便猜到是桓廣陽開口,樂康公主給他面子才肯寫這封信的,心中感激,語氣異常溫柔。
風聲雨聲在耳,任江城又專心和桓廣陽說話,以至于外面走來了兩個人,她也還是懵懵懂懂的,絲毫沒有察覺。
來的是一主一仆,主人是位美貌郎君,仆人是名清秀童兒。
任江城和桓廣陽面對面站着,任江城臉微仰,桓廣陽頭微低,兩人的側顏都很美,臉部線條近乎完美,無可挑剔,神色又很柔和,看上去非常和諧。
“表兄怎地會和她在一起?她這是……主意又打到表兄身上了麽?”庾濤不由的心中生氣。
他覺得任八娘真是太讨厭了。從前沒皮沒臉的纏着他,後來總算消停了,讓人可以松口氣了,現在她那見不得人的念頭又打到他表兄身上了,真是死性不改。他是什麽人,他表兄又是什麽人,是她這樣的女郎所能觊觎的麽。
“我代舍弟向你道歉……”桓廣陽低沉的聲音傳到庾濤耳中。
“哪裏,我應該向你道謝……我找不到杜大夫的時候在岸邊大聲疾呼,借的就是你的名號……”任江城的聲音清脆柔嫩,透過雨幕斷斷續續傳過來,庾濤更加生氣了。
敢情她不是一心一意喜歡哪個人,而是逮着機會能抓住位名門子弟、美貌郎君,便不肯放手了!
“表兄。”庾濤冷靜的開了口。
他不能眼睜睜的看着表兄被這樣的女郎糾纏,一定要發聲來解救他。
桓廣陽轉過頭,“表弟。”
這表兄弟二人很客氣的寒暄,任江城卻是一聲驚呼,“天呢,我的魚湯!”轉過身向裏飛奔。
很新鮮的鲫魚,又是蔥又是姜又是炖的,可別熬幹了啊。
她跑的很急,雨天路滑,跑到廊下時一個趔趄差點摔倒。
她張開胳膊穩定平衡,過了片刻,站穩了,“好險。”一溜煙兒跑走了。
庾濤哼了一聲,“總是這些伎倆,不嫌煩麽?”想跟桓廣陽說說這位任八娘之前做過的糊塗事,不經意間看到桓廣陽臉上似有輕蔑之色,驀然驚覺,“背後說人是非,而且是說一位女郎的是非,表兄會看不起的。”想到這一層,硬生生把想要說的話又咽了回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進船艙。
庾涵見了他倆很高興,“表兄,阿母同意寫信了麽?同意了啊?我就知道她肯定會答應的,她寵愛你這個外甥啊,嘻嘻。咦,阿兄,你怎麽也來了?”
庾濤道:“聽說你在杜大夫這裏食藥膳,我也想來補補。”往桌案上看了看,輕笑道:“阿敏,這便是你說的藥膳麽?”庾涵不好意思,吱吱唔唔,“那個,那個……”十四郎打抱不平,“怎麽不是藥膳?這牛肉的調料裏便有很補的藥材。來,快坐下吧,再啰啰嗦嗦的便沒的吃了。”庾濤笑了笑,和桓廣陽一起坐了下來。
時下并沒有食春餅的習俗,見到這薄如紙白如雪的薄餅,庾濤也覺新奇,學着大家的樣子卷了一個。嘗嘗味道不錯,也不在意是任八娘做的了,很不嫌棄的把一個卷餅吃得幹幹淨淨。
桓廣陽卻坐着沒動。
“表兄,你怎麽不動箸?”庾涵好奇的問。
“阿兄,來。”十四郎殷勤遞過去一個卷好的薄餅。
桓廣陽:“等八娘子來了,一起吧。”
庾涵不好意思了,“就是,應該等等八娘的。八娘去了好久,怎地還沒回來啊?”桓十四郎笑,“她不會是躲在廚房偷吃吧?我去捉她。”正想起身出去,童兒把門打開,任江城端着一個小鍋笑咪咪的進來了,“諸位,我回來了。”
庾濤看了她一眼,皺起眉頭,“我庾家向來熱情好客,不拘身份高低,不會怠慢客人的。你又何必這樣?”對任江城親自做這種事非常不滿。
庾涵小臉通紅,嗔怪的道:“阿兄,八娘愛這麽玩,不行麽?”十四郎閑閑道:“端飯端菜,我方才也親自試過,蠻好玩的。”庾濤臉色便不大好看。
任江城嫣然一笑,走過來把魚湯放在桌上,“人生如寄,唯當行樂;值此雨夜,當飲魚湯。”
“當飲魚湯,當飯魚湯。”衆人都笑。
魚湯已熬至發白,入口鮮美,美味入口,衆人都甚為開懷,就連庾濤的神色都從容舒緩了。
“八娘,為什麽既有蝦粥,又要有魚湯啊?”庾涵喜滋滋的問道。
其實這兩樣她都喜歡,不過覺得任江城親力親為做這些很辛苦,便随口問了出來。
任江城笑笑,“蝦是發物,有傷的人不适合食用。鲫魚是淡水魚,卻是不妨的。”
“有傷?誰有傷啊?”庾涵眼眸中滿是困惑。
桓十四郎哼了一聲,“敢情這魚湯你是為仇大娘熬的啊,可真體貼。”
“仇大娘是誰?”庾涵愈加不解。
不光庾涵,庾清和庾濤也是莫名其妙。
門開了,童兒快步進來,在杜大夫耳畔小聲說了句話,杜大夫笑着放下筷子,“小丫頭,你送來的病人醒了,要湯要水呢。”任江城大喜,“仇大娘醒了麽?我過去看看她。”杜大夫站起身,“一起去。”
他是大夫,也要去看看病人的。
庾涵追着任江城站起來,“八娘你吃好了再去啊,還有,這魚湯要不要給她帶點兒?”任江城笑吟吟,“不用,我替她留好白粥和魚湯,還有幾樣清淡小菜,都是合适病人食用的。”和衆人告辭,“諸位慢用,失陪。”
任江城和杜大夫一起走了。
庾涵重又坐下,小聲嘀咕道:“八娘是有病人需要杜大夫醫治才會在這裏吧?是不是病人好了,她也要離開了?”她這聲音雖小,桓十四郎卻聽得清清楚楚,眼珠轉了轉,暗自盤算,“解藥我還是慢慢給仇大娘吧,還有,若她好得太快了,我再偷偷給她加點東西,也吃不壞她,讓她走不了,也就是了。”
仇大娘不只醒了,而且精神還不錯,見到任江城進來,她坐了起來,“女郎,你還好麽?”任江城忙上前扶住她,“我沒事。”大概解釋了一下,“你中了毒镖,昏倒了,宣州城沒有大夫能救你。好在杜大夫妙手回春,醫術高超,你的毒已清除不少,很快便會痊愈的。”
“杜大夫?”仇大娘喃喃。
她用懷疑的目光看了眼任江城身邊的青衣老者。
這便是杜大夫吧?雖然沒有見過面,卻是久聞大名。杜大夫他是……樂康公主的人啊……
“女郎,你上了樂康公主的船?”仇大娘心中一凜,握緊了任江城的手,沉聲問道。
“事急從權。”任江城嘿嘿笑了笑,顧左右而言他。
仇大娘冷笑,“樂康公主目下無塵,眼中無人,她費了多少心機方才請到杜大夫,豈是随意肯借給你用的?女郎,這是桓家出的面,對不對?”想到自己竟然承了桓家的情,目中冒火。
她話音未落,杜大夫不耐煩了,板着臉把她的手拉過來,切切脈,哼了一聲,“怪不得都有力氣罵人了呢,敢情确實好得快,中氣很足啊。”他皺眉想了想,斷然道:“她好得太快了,容易生事,不如讓她再多躺幾日呢。”任江城吓了一跳,臉上推起谄媚的笑容,“別呀,她是性情中人,快人快語,不是愛生事。杜大夫您還是大顯神通把她醫治好了,讓她這個被奄奄一息擡上床的人活蹦亂跳的,那樣顯着您多有本事啊,不愧神醫之名。”一邊說話,一邊悄悄掐了仇大娘兩把,仇大娘會意,忍着一口氣,面沉似水,沒再發聲。
杜大夫終是被任江城哄得又有了笑模樣,“小丫頭比她有眼色多了,又會說話,看在你的份上,我老人家還是照常醫治她吧。”重又替仇大娘切了脈,凝神想了想,寫下藥方交給童兒,命他去煎藥。仇大娘胳膊上的傷口該換藥了,這卻用不着杜大夫,童兒麻利的就給換了,手法娴熟,比尋常的大夫還強。
“強将手下無弱兵啊。”任江城看的砸舌。
任江城把白粥和魚湯拿過不,“仇大娘,你想喝哪個?白粥是最養人的,不過魚湯也很好,都替你盛一碗吧,好不好?”盛了白粥,慢慢喂給仇大娘吃,仇大娘眼中有了淚光,聲音沙啞,“怎麽能讓女郎服侍我……”任江城不在意,“咱們是同患過難的,不必在意這些細枝末節。來,張口,我聽你聲音有些啞,應該是嗓子疼,忍着點兒啊,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可不行。”杜大夫在旁看的很是稀奇,“小丫頭,你可真不像世家名門嬌生慣養的小娘子啊,會煮食,還會照顧人。”他這話任江城聽了不過一笑置之,仇大娘卻是心酸得想要流淚了,“可憐的女郎,在刺史府不知過的什麽日子。”一口一口,把任江城喂給她的飯全吃了。
吃飯了才有力氣,好得快,能站起來保護自己,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
童兒煎好藥,喂仇大娘服下。仇大娘服下藥不久,沉沉睡去。
“您給她喝的這是……?”任江城有些傻眼。
杜大夫不自在的咳了一聲,“放心吧,她沒事。我老人家只是不喜人聒皂,讓她多睡睡罷了。”見任江城臉色似乎不大好,又補充了一句,“以她現在的傷勢來看,正應該多休養,少生氣。”
任江城頗有些哭笑不得。
杜大夫,杜神醫,您老人家也太任性了啊。
看過仇大娘,任江城和杜大夫便回去了。
才走到門口,還沒進去,便聽到裏面傳出庾涵的聲音,“……我知道了,表兄方才要阿母寫的信,是給任家的,對不對?八娘到了船上,總得跟任家有個交待啊,表兄不便出面,我阿父、阿兄也不便出面,只有我阿母出面才是合适的。”
“桓廣陽倒細心。”杜大夫啧啧。
任江城輕笑,“十三郎年紀也不見得比十四郎大多少,人卻穩重成熟多了,十四郎胡鬧惹事,他這做哥哥的跟在屁股後頭善後。”
杜大夫只是笑。
任江城看樣子不想馬上進去,他便也不急,負手站着,很悠閑的樣子。
裏面又傳出庾清略帶遲疑的聲音,“可是,八娘不回任家,又去不了嘉州,跟着咱們到京城算是怎麽回事呢?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她那個脾氣也受不了啊。”
庾涵有些不高興,“阿姐,八娘也不叫寄人籬下吧?她到京城之後暫時和我住在一起好了,我不會讓她仰人鼻息的。”
庾清在小聲解釋什麽,聲音小,聽不清楚。
桓十四郎這會兒臉色想必也不大好,“別為古人擔憂了,八娘到京城後住在舅父家裏。”
“舅父?”庾涵和庾清都很驚訝。
“對,舅父。”桓十四郎道:“便是任吳郡太守的那位。”
任江城呆了呆。她知道原主有位舅父,是範氏同母兄長,很親近,時常有信函和各色精致有趣的小玩藝兒不遠千裏送來任家給外甥女。不過,他任吳郡太守,吳郡離京城近,但畢竟不是京城……
“八娘要到吳郡去麽?”
“不,範太守會調任回京。”
屋裏的談話斷斷續續傳出來,任江城眼睛有些發酸。
這應該是桓廣陽的手筆了。或許他只是想代弟弟做些補償,不過,任江城做為受益者,不管他的目的是什麽,一樣感謝他。
“桓家,勢力真的是很大呢,一個吳郡太守,桓家說調便調……”任江城腦海中模糊閃過這個念頭。
看來桓大将軍确實真如傳言所說,權傾朝野,如日中天。
“小丫頭,聽夠了沒有?”杜大夫小聲問。
任江城不承認,“誰偷聽了?我是走累了,在門口歇歇。”
杜大夫哈哈大笑。
他這一笑,裏邊的人自然聽到了,十四郎率先出來,“怎地去了那麽久?”任江城迎上他的目光,故意嘆了口氣,露出愁容,“唉,仇大娘雖然醒了,神智卻不大清楚,估計是餘毒未清的緣故吧。杜大夫說她沒有大礙,可我總是擔心的……”十四郎心中竊喜,“陵江王那只惡犬一直醒不過來才好呢。”心中雖高興,不過吃人的嘴短,也不好意思流露出來,還假惺惺的安慰了任江城兩句。
時候不早,衆人又說了幾句閑話,也就散了。
任江城執着燈籠,親自将庾涵、桓廣陽一行人送至船頭。
回去之後,任江城也乏了,和杜大夫道了晚安,回了房間。王媪和能紅、能白都沒睡,等着她呢,見她回來,忙把準備好的溫水端過來服侍她洗漱,“八娘,床已鋪好,快安歇吧。”任江城疲倦已極,依言上了床,挨枕頭就睡着了。
一覺醒來,已是黎明時分。
仇大娘的傷勢在好轉,任江城放心不少。
樂康公主命人來傳喚她,任江城略作收拾,便跟着來人去了大船。
樂康公主上回見她的時候還有些和氣,今天冷淡了許多,“在船上可習慣?你倒是挺合阿敏的胃口,這便搬過來和她一起住吧,給阿敏解解悶。”
饒是任江城早有心理準備,知道樂康公主對自己這位不速之客不會太友好,這時也被激怒了。
任江城喜歡庾涵這性情單純的小姑娘,不代表她能夠忍受樂康公主的蔑視和輕慢。
就算家世比不上庾家,任家的女郎也不是給人消遣解悶的吧!
任江城态度不冷不熱,語氣半鹹不淡,“多謝公主殿下垂愛,不過,八娘是為了仇大娘的傷勢才上船的,為了照顧她,還是住在杜大夫處為宜。八娘不會打擾公主殿下太久的,只等仇大娘傷勢好了,能下地行走,便該告辭了。其實八娘本不敢打擾公主殿下的,是桓郎君堅稱桓家自有桓家的擔當,八娘無奈,只好從命。”
樂康公主态度倨傲,任江城也沒跟她客氣,話說得很明白了:仇大娘的傷和桓家有關系,因為這個桓家才想要補償,我才會來到這裏;我來這裏純是為了替仇大娘治傷的,治好了我們就走,不會多停留,賴着不走。我不欠你,你跟我橫不起來。什麽替你女兒解悶之類的念頭,可以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