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請安
酸棗仁三錢、麥冬、遠志各一錢,用水煎成一碗于睡前服用。
雲雀端着用大夫開的藥方熬好的安神湯走進了屋,就被一室的光亮晃了眼,瞧着滿屋子鋪陳的蠟燭,不由地嘆了口氣,這情況自打大小姐醒來那天起就這樣了,夜裏不安睡,熬得眼底青黑,就指望這安神湯能派上用場。
“大小姐,趁熱喝了罷。”
項瑤正望着一處燭火出神,聞言似是驚醒般看了過去,略一停頓,就恢複了如常神色,聞到那味兒皺了下眉頭,“擱着罷。”
雲雀把安神湯推到了她跟前,小聲地提醒了道,“大夫說要趁熱了功效才好。”
項瑤淡淡應了聲,卻是知道這東西對自己并無甚作用,先前不過是為了安顧氏的心才讓大夫看,自己夜不成寐的緣由……
雲雀見她又走了神,面上寒霜籠罩,這幾日這般神情沒有少見,尤其到了夜裏更顯陰郁。一開始她只當大小姐是為了藺王的事兒心裏難受,藺王先前送的能燒的讓小姐一把火燒了,不能燒的也都分給了她們這些下人眼不見為淨,可後來瞧着又不像那麽回事,至于怎麽個不像法她也說不上來,只是自小跟着小姐多少能感覺到點兒,小姐不提,她也就不問,只默默陪着,就譬如現下。
待項瑤再次回神,就瞥見雲雀在旁頗是擔憂地看着自己,微一愣神後嘴角不由地勾了一抹淺笑,“我現在喝,這麽晚了,你在外侍候着就行,有事我會叫你。”
“大小姐……”雲雀想說留下來,卻在項瑤的眼神裏敗下來,只得吶吶應了聲是,退出去帶上了門。
屋子一時又恢複了寂靜,一縷涼風從窗子縫隙裏擠進來,吹得燭火突突跳了幾下,房裏頓時光影斑駁,項瑤身着素白衣衫坐在桌子前,神色在燭火掩映下愈顯缥缈。
耳畔隐約有樂聲悠悠回蕩,由遠及近,奏的是極為喜慶的百鳥朝鳳,伴着眼前展開的十裏紅妝,她一身鮮紅嫁衣,緩步走向同樣紅服加身的俊美男子,那人眼神裏的晶亮讓她不由地羞紅了臉,垂首的瞬間手就被他握住,牽引着一道往前走去。
大抵是察覺她的緊張,那人突然停在了半道,替她将風吹亂的一絲秀發攏到了耳後,目光溫柔似水,略顯單薄的嘴唇一開一阖,聲音淹沒在周遭嘈裏,項瑤卻知道他說的是——既已執手,此生不負。
像是被那片豔紅灼了眼,項瑤猛地阖上雙眼,可那畫面仍舊揮之不去,她醒來後每到入夜夢魇的開端便是這個場景。當日,那人求得聖上賜婚,她得償所願嫁予心愛之人,覺得自己無比幸運,能與心愛之人相守到老,卻沒想到一切不過那人描繪出的鏡花水月,背後真相惡毒不堪。
之後畫面一轉,變成了陰暗潮濕的囚室,王府用作懲罰下人的地方,項瑤怎麽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被關在裏面,滿室漆黑寂寥,偶有什麽東西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因着黑暗更加劇了內心的恐懼,折磨着她幾近崩潰的神經。
伴着鐵門被打開的玎珰聲,一縷亮光自牆壁擴散開,橘色溫潤的光芒下那人臉上笑意嘲諷,揮退了随侍,只餘下他二人,項瑤又冷又懼,凝着那人的面孔找不到一絲往日溫情,傷心絕望之餘更生怨恨。當時天真,怨的僅僅只是他變心,也怨自己真心相待之人的背叛,那人卻嗤笑着告訴她,若不是雲安郡主得了景元帝的喜愛,愛屋及烏而另眼待她,自己根本不會娶她。
同雲安郡主一塊兒長大的景元帝對她存的是哪份心思項瑤不知,卻沒想到這竟會成為自己母親身故的緣由,因着景元帝,雲安郡主成了皇後心裏的一根刺,令她寝食難安,最後由面前這神色淡漠之人撥除,借的還是自己之手。她差人送回去的西域貢品雪岩茶被作了手腳,那場風寒不過是加快了進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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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樁樁,一件件,像是看不過她那般蠢似的,又或者是他憋了太久,直到一杯毒酒了斷性命,項瑤仍是不敢置信,而意識消散前,和他比肩而立的女子俯身在自己耳邊低聲所道的話讓她恨得睚眦欲裂。
那朵在他心裏純潔無比的白蓮,亦是她視作親人的人,竟是這般——
母親顧氏,青妤姐姐,甚至一些不知名的人臉交替着出現,問為什麽害死她們,項瑤不知不覺早已淚流滿面。
又是一宿未眠,項瑤揉了揉有些發脹的額頭,招了雲雀進來侍候梳洗,念着有陣兒沒去老夫人那兒請安,怕她老人家‘惦記’,低聲囑咐了雲雀一句後,項瑤便帶着流螢一道去了褚玉閣。
剛進了苑子,還沒到門前就聽到裏頭傳出的争執聲,老太太聲音洪亮,大聲斥責着什麽,過了半晌才有另一道聲音響起。
“母親難道忘了大姐是怎麽死的,當初她不願嫁,是您逼着她嫁,攀了高枝,遇的卻是中山狼,郁郁寡歡了半輩子,受不住才自己了了性命,究根到底難道不是因為您麽!”
伴着嘭的一聲瓷器碎裂聲響,老夫人聲音倏地拔高了一個調兒,“你——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混賬,她自己福薄怨的了誰!再說你能和她比麽,你也不看看自個兒在外頭是個什麽名聲,拖到這一把年紀,有人願意娶就該樂了,還想挑什麽!”
半晌,那道女聲幽幽響起,“就算青燈古佛相伴,我也不願将就,母親,您死了這條心罷。”
門倏地打開,一抹高挑倩影走了出來,遇着站在門口的項瑤腳步頓了一下,“绫姑姑。”項瑤有些擔憂地喚了一聲,府裏她與這位小姑姑感情最好,聽了那段争執,更是憂心她眼下的處境,後者像是明白她所想似的,回了一抹寬慰的淡笑灑脫離開。
屋子裏又是一陣響兒,夾雜着幾人勸老夫人消氣兒的聲音,項瑤收回了視線走了進去。
坐在正中八仙高椅上的老婦人顴骨微高,額頭戴着銀灰色錦緞繡雲紋鑲翠寶的抹額,銀絲在發後面盤成發髻,黑布緞鞋的三寸金蓮踩不着地的懸着,眼睛瞟了一眼項瑤,冷哼了一聲。
“祖母。”項瑤規矩地行了禮。
“喲,瑤兒病好了,瞧着氣色不錯吶。”說話的年輕婦人梳着牡丹髻,簪着金絲八寶攢珠釵,臉上刷着一層厚厚脂粉,快和脖子兩個色兒了。
項瑤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嘴角微彎,勾起一絲嘲諷,她眼周那一圈的青黑這人瞧不見是眼瞎呢還是眼瞎呢?
“童姨娘今兒個眼不大好使該着大夫看看了。”
“你——”童姨娘臉色青了又黑,登時扭頭委屈地看向了老夫人,怏怏喚了聲老太太。
老夫人面色一凝,看着正要直起身子的項瑤,先前讓人撺起的火兒還沒滅一下找到了發洩的口兒,“我讓你起來了麽?一陣兒不見長了脾氣,連我都不放在眼裏了?”
項瑤聞言起身的動作一頓,倒也幹脆地擺着行禮的姿态,低着聲兒道。“項瑤病了幾日未能給祖母請安,是項瑤之過。”
童姨娘見項瑤吃癟,眼裏不無得意之色,倒是她身旁的二房媳婦沈氏出來打圓場,“瑤兒這次病的卻是兇險,這會兒都好了罷?”
“回嬸娘,已經好全了,好幾日未給祖母請安心裏挂念的慌,一好就過來了。”項瑤沖沈氏笑了笑,只是在垂眸的時候隐了去,沈氏在府裏向來是最見風使舵的那個,暗裏巴結秦老夫人巴結得緊,等老夫人的侄子打仗立了軍功步步高升後,又回過頭來讨好老夫人。
也是因着那位,鄉下出身的老夫人自覺朝中有人,同秦老夫人有了一較高下的身份地位。老婆子在鄉下就不是個善茬,雖上不了臺面點,可也算是幫着老太傅走上平步青雲路,也正是因着這點,老太傅感念糟糠之妻之恩,一直相敬如賓。入了京城後,老夫人已經有所收斂,可随着年紀漸長,又加上子孫後輩争氣,愈發頤氣指使起來。
“不願看我老婆子的臉就直說,說這套虛僞的,簡直跟你那個娘一個德行,看着就讓人倒胃口!”項老夫人還在氣頭上,說話更是刻薄了三分。
随着門嘭的一聲響兒,一道高大身影驀地沖進來站到了項瑤身邊,一把扶起了人,“什麽跟雲娘一個德行,雲娘盡心侍候,您怎麽能說這種讓人寒心的話!”
“……”老夫人叫突然出現的大兒子項善琛吓了一跳,看着他臉上毫不掩飾的怒意,嘴唇嗫喏,因着理虧,到底沒敢跟自己最疼愛也最出息的兒子争辯。
“瑤兒身子剛好利索,給祖母請了安就回去休息罷。”項善琛轉而看向項瑤,換了溫和語氣道。
“是,爹。”項瑤乖巧應聲,又跟癟了氣兒的老夫人告了退,順帶掃過老夫人身旁不敢露頭的童姨娘,眼底溜過得逞笑意。
人是她讓人去請的,道是一塊兒陪祖母用飯,不過自己先行了一步,老夫人今兒個的火氣倒是幫了她一把,由她父親出面,老太婆估計能消停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