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燕姝
正值盛夏光景,天高雲淡,池子裏荷葉碧連天,間雜着一朵朵粉白荷花,以盛放之姿态,灼灼而立。池子中搭着水榭,垂着銅鈴水晶簾子,偶有微風撩動,發出悅耳脆響,隔着水聲淙淙,消解幾分暑意。
水榭中,幾個妙齡少女正圍着一方矮腳梨木案瞧得出神,千鈞一發的緊張氣氛萦繞其間,圍在周圍的少女屏息凝神,只緊緊盯着那各執黑白棋子的纖纖素手,忽而幾只紅尾蜻蜓低低掠過水面,振翅的間隙伴着清脆的“啪”的一聲,棋面上已成定局。
“姐姐又贏了。”項筠看着棋盤上呈被圍剿之勢的白子,默默将手裏的那枚玉白棋子擱回了玉缽裏。在連輸了三局後故作嬌嗔道,“姐姐棋藝高湛,妹妹心服口服,哎,不玩了,不玩了,憑白的讓姐妹們瞧了笑話。”說着就掃過衆姐妹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筠姐姐可別難過,在幼寧的眼裏筠姐姐和瑤姐姐一樣厲害的。”十一歲的項幼寧是秦老夫人那邊所出,項家最小的女兒,天真無邪,笑起來,兩眼彎彎就像是天上皎潔的月。
一旁嗑瓜子的項蓉見項幼寧那般與項筠親昵姿态,心中略不是滋味,那人明明是個外姓人,自己姐妹卻偏偏喜歡與之來往,反觀自己倒像是抱養來的似得,于是酸溜溜的出聲嗆了一句,“幼寧,你懂什麽,還不是咱們——項家養人,倒是你明明是項家血脈,怎麽就沒一點項家人的樣子,觀棋不語,這禮教倒是如何學的,蓁妹妹你說是與不是?”
角落裏不起眼的項蓁突然被點名吓了一跳,唯唯諾諾應了一聲,她本二房項善昊外頭養的妾侍生的女兒,天生的膽小性格,反正別人都知庶出的項蓁是個老好人,誰的話都應,也便沒做多大的理會。
“我……”項幼寧一時啞口,實在是因為嘴笨,而這指桑罵槐的說辭讓項筠一聽便聽了出來,默默的垂下了眼眸。
“蓉妹妹這般說,可算是禮教,幼寧輩分再小,也是嫡出,長庶有序,蓉妹妹的禮儀又是跟誰學的,這般沒的分寸,再說棋已定勝負,何來觀棋不語一說。”項青妤突然出聲,在丫鬟的陪同下緩緩步入水榭,她身量本就和項瑤一樣高挑,忽然站在項蓉的面前,一道陰影罩下來,竟讓項蓉有些壓抑,秦老夫人那邊的嫡女項青妤道不是好惹的,也便只好忍氣吞聲。
“青妤姐姐教訓的是。”
“那還不給幼寧和筠妹妹道歉。”
“我……”這時候換做項蓉啞口,口服心不服的樣子。
項筠連忙道:“算了,青妤姐,我沒事的。瑤姐姐今個設場,本就是來玩的,別傷了姐妹和氣。”
從開始就一直未出聲的項瑤撥弄着手裏的棋子,笑靥盛放唇角,低垂的眸子始終讓人看不分明。“筠妹妹向來這般善解人意,也是,青妤姐姐快入座,姐妹們都來嘗嘗我新叫人弄的糕點。”
項瑤見人來齊了,随後命雲雀打開提來的食盒,讓她把裏面的吃食擺在了桌子上。
晶瑩的綠豆涼糕,色澤金黃的‘三不粘’,還有一些精致點心,都冒着絲絲涼氣兒,食盒裏露出鐵盒子一角,裝着大把冰塊。項筠自然也瞧見了,眸光閃過一抹幽暗。
“天太悶,這冰鎮後的滋味兒更好,就讓人特意弄的,嘗嘗看。尤其是筠妹妹,苑裏向來冰塊少。”項瑤把三不粘推到了她面前,含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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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姐姐。”項筠擡眸與她對上,露了切實歡喜的笑容,舀了一小勺兒入口,不由彎了眉眼,“果然,口味更加綿軟柔潤了。”
項瑤噙着淡笑,“妹妹喜歡就好。”
此時,天邊彙聚起縷縷烏雲,呈層層疊疊之勢蓋了頂,雨水随即稀稀疏疏地落在池面上,一圈圈漾了開來。
“變天了,可真是不巧。”項筠擱下手裏的碗,瞥了一眼檐下不多時就垂挂起的密密雨簾,被穿堂而過的風涼得打了個顫。
項青妤淡淡瞧着外面景色:“這般雨水來的正是時候,若是此景再有琴聲襯着,豈不是更妙。”
項瑤一笑,“青妤姐姐跟我想一處了,今兒個請來姐妹聚會,就是想與姐妹們探讨一二琴藝的。”項瑤還未說完,就見遠處雨幕中兩道纖細身影隐隐綽綽出現在池畔,打頭的那個她一眼就認出是流螢,眸子轉回項筠身上,清光微閃,片刻隐匿。
進入水榭內,女子收起絹傘,盈盈一禮,“燕姝見過項家諸位小姐們。”
項瑤趕緊讓人起來,目光悄悄瞥向項筠,見她秀眉兀的一蹙,明顯有些心緒不寧,再正了眸子,不意外地瞧見面前女子眼底溜過的一抹詫異,抿唇莞爾。
一旁項青妤慣來冷漠的臉上多了幾分變化,視線回落到項瑤身上,似乎在看她葫蘆裏賣什麽藥似的。
衆人凝着面前的女子,袅袅婷婷,眼角生媚,錦茜紅明花抹胸紗裙,絲縧纏着腰身,顯得不盈一握,系着錦繡囊,繡着的是彩蝶繞花,栩栩如生。
項瑤凝視那只錦囊片刻,綻了笑意開口打破自女子進來後的停滞,“早就聽聞姑娘琴技超絕,想一飽耳福,這才差人請了姑娘予我項家姐妹切磋下技藝。”
燕姝這才敢擡頭打量項瑤,碧紗短襦,月白芙蓉裙,少女稍顯淡薄的身姿挺拔婀娜,難怪京城裏的世家公子都為她傾倒,更有甚者為了博紅顏一笑于她上香路上鮮花鋪道。
也難怪王爺會為其傾心,對太傅府如此上心。思及此,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
“項大小姐過獎了。”燕姝神色不卑不亢,自顧伸手解開胸前背着的帶子,取下琴匣擱在了一角設着的條案上。
正要彈奏,卻被項瑤打斷,“在彈琴之前可否問一下姑娘身上的錦囊是從哪兒入的?”
燕姝與她對視,想從她眼裏找出一點尋釁的蛛絲馬跡,她來之前便做好了赴鴻門宴的準備,可這一溫柔開場還是叫她有些意外。
“是小女子親手所制。”燕姝如實答道。
項瑤笑了笑不語,反而是項幼寧好奇說了一句,“姐姐喜歡那個荷包?”
“那荷包如此精致,我自是喜歡。”項瑤淡笑着回道,随即作了請的手勢,讓她撫琴。餘光瞥見在她問話後臉色變得有些差的項筠,勾了勾唇角。
藺王身上攜着的錦袋,可不與這只有異曲同工之妙麽。
燕姝斂眸,匿了一絲彷徨之色。琴聲起,一曲長相思,彈得極是用心,訴說着彈奏者的戚戚情愫,配着淅淅瀝瀝的雨聲,交織一起,漸生愁緒。
在旁侍候着的雲雀不由皺了眉頭,看着彈琴的燕姝眼裏有幾分不識好歹的意味,正要開口讓項瑤攔了下來,見後者卻是笑眯眯地瞧着,愈發摸不着頭腦。就是這滿月樓的狐貍精勾引藺王,小姐怎麽一點都不生氣?
直到一曲終了,項家幾位小姐皆是賞臉地拍了拍掌,而項蓉此時卻嘴角一勾,直直的盯着燕姝瞧,“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
燕姝淺淺一笑,虛受了。
“诶,你們有沒有覺的這姑娘像一個人。”項蓉話語一轉,故意拖長了語調。
項幼寧心直口快,未作多想,視線轉了個來回後脫口道,“像極了筠姐姐。”
“對,對,對,确實像筠姐姐,有六七分的相似呢。”項蓉随即就是嗤的一聲嘲笑。
此話一出,氣氛一時尴尬起來,項筠手裏握着茶杯緊緊的攥在了手裏,呼吸起伏,将她和一個青樓風月的伶人比作一起,豈不玷污她……
“姐姐,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告辭了。”項筠語氣不佳,擡起頭正待站起身子,卻突然對上項瑤的眸子,她的眸子深深淺淺的泛着明光,銳利的似乎要将她看穿,認真地盯着她瞧,項筠微微一怔,趕忙收了目光,勉力維持住了嘴角的笑意。
“那妹妹趕快請大夫瞧一瞧吧。”
項筠一走,項蓉覺得無聊也告辭了,不過一會兒的功夫,大家便紛紛離開了水榭。項青妤是最後個走的,臨走時丢了個事後談談的眼神,就未留下打擾。
水榭裏,只剩下項瑤與燕姝二人,燕姝屏息靜靜不出一聲。
項瑤突兀地開了口:“姑娘是有相同際遇才能演奏得這般動情罷。”
忽然一轉的話鋒,燕姝神色一凜,暗道終于來了,眼裏浮起戒備神色,嚴陣以待。
然項瑤仿若是随口一說般,并未在意她的反應,雲淡風輕地繼續說下去道,“燕姝,本名王燕姝,從六品光祿寺署正王霁之女,王霁得罪權勢遭人設計陷害,滿門獲罪入獄,而你被發配青樓,念着一技之長求得琴姬身份,賣藝不賣身。”
随着項瑤緩緩道出,燕姝的臉色逐漸變得蒼白陰郁,而項瑤的下一句更是将人定在了原地。
“剛入滿月樓的第一日就得貴人賞識,免受欺淩,也是因着那人的緣故,甘願被金屋藏嬌,只為一人撫琴解憂。那人就是藺王,我說得可對?”
燕姝咬唇,凝着面前人莫測的神色,最終豁出去道,“小女是真心愛慕藺王,也知自己的身份配不上,不敢奢求什麽,他說我的琴音能使他忘卻煩惱,我就想為他彈一輩子,求大小姐成全。”
“要我成全?”項瑤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臉上,下颔勾着的弧度确是像極……她有些走神地想道,那人看着她時能分得清嗎?
燕姝見她反诘了一句後再沒了聲響,眼底掠過一抹不甘,原先她也是有機會的,想到在自己拼死反抗時如天神降臨的男子,眼眸裏的那抹不甘愈發濃郁。
“你愛慕那人與我何幹,又何須我成全?”項瑤沒有錯漏她此刻掩不住的怨憤情緒,挑了挑眉,撂下話道。
燕姝一臉錯愕地怔住,半晌露了不置信的神色,京城裏誰不知道項瑤心高氣傲,要嫁的必然得是人中龍鳳,誰的邀約都沒應,獨獨與藺王出游,要說沒有情誰信?
見她如此,項瑤唇角漾開一抹笑意,“你信不信都好,我這一病倒給了好事之人嚼舌根的機會,道我是因撞破你二人……才病的,于我名聲不好,今兒讓你來一是破了這謠言,二是因為我對你有些好奇罷了。”
燕姝似信非信地盯着她看,項瑤亦是大方讓她瞧着,唇角始終漾着無謂淺笑,讓燕姝不得不懷疑自己先前所聞真的謠言?
“見了姑娘才覺得外界所言不虛,說起來姑娘的樣貌與我最疼愛的家妹還有幾分相似。”見她晃神,項瑤一邊替她斟茶,一邊提醒了道,“就是方才從這兒離開的那位,尤其是側面,我真是越瞧越像。”
燕姝愣了愣,對項瑤那熱情的目光似乎有些反應不及,又模糊地覺得有一絲眼熟,似乎有人也喜歡以這個角度看自己,同樣熱切,親昵。不過片刻,那人的模樣便清晰躍于眼前,瞳孔猛地一縮,心神莫名就亂了。
項瑤不再言語,只默默瞧着她,看着她臉上的神色從詫異到慌亂,最後又恢複如常,也不過用了短短片刻。
“小女賤婢,怎能和項府小姐相提并論,方才是燕姝唐突了,望大小姐莫怪,燕姝有些身子不适,想先行告退,還望小姐應允。”
“唔,身子要緊,流螢,你親自送燕姝姑娘回滿月樓,找個大夫給瞧瞧。”項瑤故作關心了道。
“是。”流螢領命,帶着心思重重的燕姝離開。
項瑤目送二人遠去,唇角舒展開來,暗忖那燕姝倒是個聰明人,就是不知這聰明人為了自身立命會如何做了,真是讓人倍感期待啊。
報複,從給人添堵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