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狩獵
卯時初,天色猶暗,京城尚還籠罩于薄霧朦胧裏,葉子上凝聚起的晨珠滾動滑落,沿街青牆烏瓦帶着幾分濕潤之意。時辰尚早,通往北城門的青石板路上人煙甚少,多是些糊口養家的平頭百姓為了活計出城。
城門口執戟而立的鐵甲衛在越發清冷的微風裏依然站姿挺拔,為首的城門校尉站在栅欄前,待有人要出城便攔下一一盤查,直直捏上肩膀,力道不輕,被捏的路人面部皺成了一團。
隐在拐角處的女子收回視線,秀眉緊蹙,垂于身側的手不自覺握成了拳,神色轉過一抹猶豫後豁然走了出來,朝着城門行去。
離着數十步遠的時候突然自身後橫竄出一人,挑着擔子猛地從她身旁擦過,正撞着肩膀,女子兀地蹙起眉頭,那力道不輕,原本就是簡單包紮的地方仿佛崩裂了般生疼,在察覺守城校尉看過來的視線時強忍住伸手去扶的動作。
陡地,一輛馬車橫亘在二者之間,趕車的是個俊美不凡的公子,只臉上無甚表情,帶着疏離淡漠。蘇念秋只覺在這人面前仿若蝼蟻,下意識地繃緊了身子,擺出禦敵的姿勢。
宋弘璟看也未看她,伸手撩了簾子,沖裏頭柔和了神色道,“找到了。”
蘇念秋視線亦是跟随,只見馬車裏頭坐了個樣貌更是精致的小公子,十四五的年歲,卻堪堪生出一股不弱旁人的氣勢來,晨間微風習習,把‘他’一縷細柔鬓發拂上臉頰,仿若注意到她的視線,那人彎了嘴角,一雙細長眼眸仿若是沁在水裏的玉石,清亮溫潤。
明明是未見過的人,蘇念秋卻覺出一絲熟悉來。
“姑娘這時候出城可不是明智選擇。”那聲線有些刻意壓低的黯啞,如是說道。
宋弘璟忍下撂簾子趕車離開的沖動,咳嗽一聲,警告地瞥向正招蜂引蝶的某人。
馬車裏坐着的正是女扮男裝的項瑤,瞥見朝他們走過來的守城校尉,忙是伸了手,眼神誠懇道,“姑娘若不想被發現,就趕緊跟我走,我不會害你。”
大抵是因着那雙澄澈眼睛,蘇念秋略一沉吟就自個上了馬車,坐在離項瑤最遠,離門最近的一角,視線不經意落在項瑤懷裏的雪白絨球上。
猛地記起傳言,戰場上的黑白無常,宋弘璟——霎時和方才臉色不虞的男子聯系起來,旁人喚的那聲宋将軍,确是無誤,手悄然按在了腰間的匕首上,随時搏命。
項瑤察覺,垂眸看毛球,後者舔了舔爪子,神情無辜。“蘇姑娘莫怕,它不咬人的。”
“……”那些被咬死的該怎麽瞑目。
蘇念秋凝着人,終于知道那熟悉之感哪裏來的,分明是在菊園……匕首拔出之際,項瑤懷裏的白球登時豎毛站起呲牙相向。
Advertisement
“你們想怎麽樣?”
項瑤被匕首指着亦不驚慌,摸了摸毛球的腦袋安撫,睨向蘇念秋道,“我若想害你,方在城門即大把你交出去。”
蘇念秋依然警戒凝視。
“蘇姑娘報仇心切,然你那法子卻是行不通,這次失手更是打草驚蛇,如今城中到處搜查,僅憑姑娘亦或者是那些同夥,只怕撐不了多久。”當然藺王的人再快都比不上她,項瑤順着毛球光滑的皮毛摸着,用它最喜歡的獎勵方式。“而我可以給你提供庇護。”
“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麽?”蘇念秋也并不傻,只是心中略有所動。
項瑤笑得眉眼彎彎,“幫你就是幫了我自己。”
蘇念秋不明,項瑤卻不再作解釋,馬車疾馳,往一處幽靜道兒行去。
上輩子蘇念秋同樣行刺過顧玄晔,只是沒有那麽好運氣,所有的同夥都折在了顧玄晔的燕雲十八騎手裏,只有她僥幸逃出,刺殺無門,躲藏在寺廟裏,意外被自己瞧見,得知她手裏有不利顧玄晔的證據,暗生算計。
那時因着藺王遇刺鹽運使一案重提,在有心人的煽動下,顧玄晔陷入被動,項瑤便借用身份助她告禦狀,實際早已将那份證據掉包,告狀當日,那證據呈了景元帝面前,景元帝勃然大怒,怒責二皇子顧玄廷欺上瞞下,與鹽運使蘇競狼狽為奸,蘇念秋發覺不對為時已晚,大罵昏君,奮起反抗,被亂箭穿心而死。
死前那雙眸子對着自己的方向,恨意滔天。
“這裏曾是我母親故居,他們不敢搜,另派了人保護蘇姑娘安全。”宋弘璟交代完幾名心腹,走到庭院裏對項瑤道。
庭院樹蔭茂密,呈了遮天蔽日之勢,薄霧漸趨濃郁,時近正午,端的是陽光盛烈,但漫天金芒自天際傾瀉而下後仿佛斂了蹤跡,悉數掩映在這似聚還散的霧色裏,穿不透,化不開,照不徹,一如項瑤迷霧重重的心境。
“我好像又欠了你人情。”
宋弘璟凝着她面上的悠遠神色,察覺她此刻的低迷心緒,靜靜伫立她身旁陪伴,難得玩笑調節道,“我是不是該想想報酬?”
項瑤輕輕扯動了下嘴角,卻還是沒能笑出來,目光凝着他俊逸面龐,眼神有一瞬閃動,“我想幫她翻案,唯一的途徑似乎只有……告禦狀了。”
宋弘璟依然是那神色,颔首應聲,道:“我來安排。”
項瑤覺得自己有些可恥,突然有些後悔把宋弘璟牽扯其中,垂眸避過他如月明朗的眸子,下一瞬便跌進了一溫暖懷抱,宋弘璟清冷卻不乏溫情的聲音自頭頂響起。
“你不知道,能為你做點什麽讓我覺得自己有用,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修剪平整的指甲與她柔軟的指尖厮磨,庭院裏有些清冷的氣氛,就此染上些許暧昧熱意。“很榮幸能被你需要,所以不要有負擔。”
耳畔強而有力的心跳聲怦怦,怦怦,仿若在證明主人說的話不假,項瑤眸子蘊了水汽,伸手環住了那勁瘦腰身。默默想,再等等,等到時機就告訴他那不可思議的經歷,她做這些的緣由……
……
十月十八,秋狝狩獵當日,辰時剛至,雄闊巍峨的長安南門隆隆打開,二十八支長號在城樓上整齊劃一地揚起,悠揚沉雄的號聲回蕩在廣袤的原野上。
天子出獵,華蓋銮駕,十裏儀仗。皇家羽林衛嚴陣以待一路護送,沿途清道,夾道戒嚴,旌旗冠蓋遮天蔽日。
王族公侯各自馳馬而行,脫去平日裏慣着的寬袍大袖,俱是換上了緊身輕便的勁裝,夾雜在一片飛揚飄蕩的大旗下煞是威武。每年秋季狩獵,勳貴之家都會選十五歲以上的子弟随行,皇上可趁機考核選拔人才。這次除了王室子弟和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随行,皇上還下旨允許攜帶家眷,自是精挑細選過的,其後後妃女眷皆乘馬車相銜而行,上千餘人的冗長龐大隊伍浩浩蕩蕩。
項瑤坐在後面随行的馬車裏,閉目養神,身邊是跟來侍候的雲雀,項筠坐在她身側,似乎顯了一絲緊張,畢竟這般大的場面她從未見過,能有幸參加,還是托了顧夫人照顧,替了她的名額來的。
西山圍場,先行趕到的禁衛軍們早已為他們搭好了營地,大隊人馬停下來,一陣人攘馬嘶,一頂頂帳篷支立起來,最中間的是明黃色的頂子,繡着張牙舞爪的五爪金龍,便是皇帝的帳篷,格外顯眼。
官員女眷們的帳篷臨着樹林,相較起宮中女眷位置遠了些,項瑤同和安郡主安瑾分在一道,和安郡主霸道地占了最好的位子,修着指甲不理人,項瑤讓雲雀稍作打點就出了帳篷。
不同于精心作了打扮,在帳子裏偷瞄勳貴男子的貴族女眷,項瑤挽了個利落的發髻,換上身茜紅箭袖騎裝,腰間帶扣束緊。一襲紅衣,烈烈如火,脂粉未施的一張素顏露出白皙明麗的眉眼。
項瑤方走了兩步,就見宋弘璟朝着她走了過來,背光而行,項瑤擡手遮擋烈日光線,頭上就多了一頂薄絹帷帽,宋弘璟細心地替她系上。
趁着俯身的動作,宋弘璟近乎是貼着她耳畔道是一切已經安排妥當,項瑤臉頰随着落在耳畔上的熱氣泛起緋紅,嘴角牽起弧度,湛亮的眸子裏滿是信任。
宋弘璟睨着她的這身裝束,眉心微擰,“你真要去?”
項瑤嘴角噙笑,點了點頭,最後趁着四下無人踮腳在他臉頰上快速落了一吻,退開兩步,聲音裏蘊了羞赧,“宋将軍,報酬已清。”
宋弘璟怔怔撫上臉頰,瞧着少女嫣紅的薄唇一開一合,在日光下仿若開了一朵嬌豔的花,漾着的花瓣一直慢慢落到到了他的心裏,眸中劃過無奈,既不能阻止,那便護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