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

說不上多少年了,從淩煦曈記事起“卧薪齋”的陳設布置,再有小院的格局,一切的一切都還是小時候的樣子,沒有變過。爹也說沒有變過,此生只見過一面的祖父說沒有變過,所以淩煦曈想大概這裏就是初建成時的風貌,以前不曾,今後也不會有變化的。無論因為緬懷,還是習慣。

尚武的人總是不經意待自己苛刻,屈膝盤腿在檐廊的地板上坐到茶都涼了,沈晴陽終于受不住,嘴角抽搐着問淩煦曈:“姐夫這風雅裝夠沒了?”

淩煦曈眨眨眼,有些不明所以:“風雅?”

沈晴陽一指外頭稀拉降落的雪子:“這雪,”又指指地板上的茶海,“這茶,”最後再一指淩煦曈,“這表情,你說你不是在憋着寫‘國破山河在,獨釣寒江雪’的千古名句,我都覺得你對不起全天下的詩人!”

淩煦曈狠狠瞪起眼:“罵誰吶?”

“誇你像詩人怎麽是罵你?”

“你那兩句詩是一個人寫的嗎?”

“影響你在這兒美麗凍人的情懷嗎?”

淩煦曈手幾乎戳他鼻尖上:“特麽你冷了倒是早說啊!”

晴陽跳起來,搓着手往屋裏竄:“大爺的!你不發話誰敢撤?”

“你大爺的!咱倆生分到這份兒上了?”

晴陽一把揪過小堂:“你問他,你剛才那臉,是能好好說人話的臉嗎?”

淩煦曈也拽過小堂,吹眉瞪眼:“老子什麽臉?”

小堂眼角直跳,吞了口唾沫,戰戰兢兢回話:“就,後槽牙倒了,盤着腦門上的筋酸巴抽搐着疼,吃不下睡不着恨不能一用力把牙咬碎的,那種,那種臉。”

頭一回聽人形容表情是如此具象并且帶着深深痛感的,不僅淩煦曈聽完了倒牙,就連晴陽都下意識舔了舔自己的後槽牙,恍惚覺得颌骨一陣陣發疼。

适時外頭卷進一陣風來,小堂縮起脖子打了個顫,卻見淩煦曈擡臂拂袖,還以為他惱極了要暴力相向。小堂下意識抱頭眯眼,俄而沒覺得身上有疼,倒是耳朵裏聽見巨大的一聲“噼啪”。他小心翼翼打開一只眼觑了觑淩煦曈,見他已在矮幾前随意坐下,晴陽坐在他對面,霸着個火盆貪婪地烤着手。視線挪了挪移向方才響聲的來處,小堂才明白淩當主功夫好內力深,揚揚手就把門給扇上了,果然省事省力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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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

小堂後腦着了記打。

他揉揉頭,顯得很是委屈。

晴陽則笑:“哈哈哈,你這臭毛病,肚子裏想什麽非得嘀咕出來,活該挨打!”

小堂畏畏縮縮地辯解:“那我是覺得淩爺厲害嘛!”

淩煦曈又一瞪眼:“老子習武就是用來偷懶閉門關窗的?”

“怎麽是偷懶呢?這叫效率,是手段。木頭多髒啊!這要是我給人金刀拉到一半,手裏正攥着一截腸子半拉肺的,噢我去關門點蠟燭,回來再洗手,再拾掇病人,那人早涼了,就算給杏林做貢獻啦!”

淩煦曈五官糾結:“怎麽什麽話到你嘴裏說出來就血糊糊的呢?”

晴陽已經笑得橫在地板上:“堂八哥啊堂八哥,你這輩子遲早死在那碎催的嘴上!我都敢打賭,豆蔻揍你絕對不止因為你給我哥刺穴煉氣,必然是這些年積怨已久。”

小堂嘟起嘴,模糊了年齡的娃娃臉上有股泫然欲泣的哀怨:“小師叔,連你也這麽說,這世上果然沒人疼小堂了!”

“哎呦,我操!”淩煦曈那叫一個不自在,“臭小子成心不是?老子隔夜的酸水都快嘔出來了。”

“那您又說不許拘束,照舊。”

“特麽我讓你照舊惡心人啊?你說說你們這一夥小的,全都不學好,都叫落歡帶歪了。不行,我還非叫他回來不可。特麽老子先拿他明正典刑!”

罵着笑着,三人說說鬧鬧,身上就暖了,心裏熱了。

情懷放開,終究,淩煦曈又把正事提起。

“我知道丫頭或者越之一定交代了,我也不為難你,就一個點頭搖頭。”淩煦曈撥弄着火盆裏的炭,擡眼斜睨小堂,“這回走塞外,遇上特別的人了?”

小堂怔了一下,眸光閃爍,下意識捏了捏鼻頭。思忖片刻,到底點頭承認了。

淩煦曈與晴陽對視一眼,神情變得凝重。

“故人?”

小堂咋呼起來:“不是就問一次嘛?”

“小堂!”晴陽蹙眉呵斥,“姐夫不能問,我來問行不行?”

小堂低眉順目:“小師叔,小堂不是這個意思。”

瞥一眼抿唇不語的淩煦曈,又看看沮喪的小堂,晴陽不由得深深嘆息:“唉!姐夫要知道真相,方法有很多。只是有些事不是查不查得到,而是不想查,不能查。別人的嘴和你的嘴,不一樣。懂嗎?”

小堂自然懂。正因此,他才不确定要不要說,又該跟誰說。秘密之所以是秘密,有時僅僅因為說出來痛苦會擴散,舊傷會撕裂。

“是師良甫!”小堂的聲音一點點低落,雙眼直直望着炭火,似看見遙遠的人事。然而眼底的唏噓與漸起的懼怕,卻只是他自己的過往。

察覺了小堂的異樣,晴陽比淩煦曈快一步傾身過去,雙手拇指壓住他眉端天應穴,低喝:“周奉堂!”

失神的人幾乎彈起來,倒吸口涼氣,滿頭冷汗。

晴陽自身後攬住他,一手極慢地揉搓他耳後。

“看,集中精神看眼前的一切。這裏是哪裏?我們是誰?”晴陽嗓音顯得特別沉,落在耳中叫人莫名平靜,消弭了不安,“小堂不怕,到家了,到家了。”

眼淚洶湧而出,小堂抽噎着癱軟在晴陽懷裏。

淩煦曈抱來了薄褥鋪好,小堂仰面躺在地板上,雙拳攥緊,身體還未完全從應激的緊繃中舒緩過來。

“多少年了,他怎麽還會發癔症?”

晴陽捏着小堂的脈搏,神情肅然:“看來這個故人的出現不止是影響了大哥和豆蔻。”

淩煦曈不無懊惱:“這孩子回來後一直不對勁,是我疏忽了。”

晴陽擡起頭來,張嘴話未落下,便聽小堂嘤咛般說了聲:“他、他收屍!”

淩煦曈沒有明白:“什麽意思?他不是大夫麽?”

“沒有了,這世上沒有‘兩指金方師良甫’了,他只是個拿錢做事的義莊收屍人。把無名的屍首都背回來丢到戈壁灘上碼着,曬幹了,收了骨頭砸碎成粉裝進甕裏。他說地少柴貴,埋不起也燒不起,既然死了就歸天地。”眼淚順着眼角流淌進發際,“我問有家人尋來了又當如何?他就随便在甕裏抓了把骨粉,反問我,你認識這骨頭叫一聲能答應你?咳咳……”

小堂哭得嗆住,手捏着心口,嗚一下咳一聲,孩子似的無助。

晴陽知道他傷心什麽,在意什麽,合掌包起他冰涼汗濕的手,好聲安撫:“不是的,你家公子好好地睡在洛陽故園裏,柳師哥領你去看過的,忘了嗎?”

小堂意識又有些恍惚了,呓語般哀哀泣訴:“小堂沒用,不能把公子帶出來。公子死了,公子睡在沙子裏,小堂找不到了,再也找不到公子了。”

公子叫卓翳,風流第一,才情第一,中原第一。

這一段往事起在小堂十歲之齡,終結卻用去足足八年。然而他沒有被醫好,他的病他的心,從來都沒有好過。

唯有睡夢裏暫得栖身,苦樂醒了就好,好與壞不過都是假的。

“都是我的錯!”

今夜晴陽第二次說出這樣的話,手上的幹巾拭過小堂額頭,微微顫抖。

“十五歲,姑姑死了,二叔病了,家散了,我以為自己是世上最慘最可憐的人。可被毀掉生活的,又豈止我一個?都變了!”晴陽嘆息裏俱是怆然,“那一年開始,所有人的人生都變得面目全非。”

啵——

火盆裏崩起一粒星火,淩煦曈持火鉗将炭撥了撥,瞳仁裏映出穩定的火光,紅色的,很亮,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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