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捉蟲)

幾聲雀鳴在密林間緊湊地傳遞,路徑的前方有屋脊高梁隐現,天慢慢的寬了,瓦漸漸的多了,街市阡陌瞬息鋪展在眼前,人聲鼎沸猛地撞進耳中,熱鬧的生活如此自然,又叫人猝不及防。

仿佛追着鳴叫的雀鳥而來,奔馬縱情,直沖入了這方人間煙火裏。

馬上的少年想不到,進鎮十裏這一路,有許多雙眼睛将他盯牢,無數的暗箭扣在機關上,一觸即發。然而僅僅幾聲雀鳴,他被關注又被放過,暢行無阻地去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風鈴鎮,無為館,葉宅。

——開門的小僮被來訪者的打扮與形容吓了一跳。重陽已過,北方驟寒,一些人已添起輕絮坎肩以為保暖,眼前的少年卻只一襲單薄長衫,連件抵風的鬥篷都不得披挂,長發被風刮得淩亂,發帶都将散了,面上蒼白無血,嘴唇微微泛出青色,委實憔悴。

小僮以為是上門求診問藥的病家,瞧來人扶着門即時能倒下來的樣子,忙伸過手去攙扶。因覺他面生,一邊扶着往診廳裏去,一邊好言相詢:“這位公子可是外鄉來的?哪裏不适?”

少年氣息粗重,哼哧喘了幾下,幹澀的喉嚨裏擠出兩字:“晴陽!”

小僮一時不甚明白:“公子說什麽?”

“麻煩,小哥,我來找,晴陽。沈晴陽!”

緩過一陣兒,少年終于斷斷續續說出句囫囵整話,小僮卻是一愣。

“小先生?可他剛入門,還未得開業坐堂,是不許接診的。”

少年搖搖頭,努力站好些,微微欠身道:“我從華亭沈府來,接晴陽回家,煩請小哥引晴陽與我一見!”

小僮又愣了下,旋即了然:“啊啊,小人明白了!敢問公子名諱,是小先生的?”

“晴陽是我二弟,我叫沈嵁。”

沒想到來者并非沈府仆下,正經是個少爺,卻如何獨自前來連個仆從都不帶?行李也不見有,衣裳更穿得不應季,病恹恹慘兮兮的模樣,倒像是逃命出來的。小僮心下狐疑,不免站定未敢移動。

沈嵁蹙眉:“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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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僮賠笑:“沒什麽。原來是大公子!旅途勞頓,大公子必然累了,先請花廳小坐,小人稍後便去請小先生。您跟我來!”

沈嵁穩穩推開他,冷冷淡淡:“不必,我站着便好,你去叫晴陽。”

“哎呀,豈有讓貴客站在庭外的?公子還請随小人移步花廳。小先生就宿在正館,過來幾步路,很快的,公子勿用着急!”

奈何沈嵁出奇地固執,仿佛洞察了人心的猜忌和笑容下的敷衍,生怕這是拖延,遲一步,又将見不到晴陽。

小僮固然有心想先将此間事态禀報了館主葉蒼榆,由他判明決斷。但看沈嵁的态度,反而弄巧成拙,要起沖突。打量着沈府的公子該是會武藝,動起手來自己無論如何吃不消,小僮左右為難,心頭隐隐害怕。

正巧——

“秀亭,做什麽呢?這人是誰?”

□□裏出來個園丁打扮的男子,一手草植一手泥,态度生硬。

小僮如蒙大赦,高興地喊:“大先生早!先生來得巧,這位是華亭沈府小先生家的兄長,特為來見小先生的。秀亭正說領他去花廳奉茶,再請小先生過來。大先生來了,就麻煩您引沈公子去花廳,秀亭這就去請小先生,兩頭不耽誤事兒了!”說着給沈嵁作了個揖,“公子稍待!”

假笑讪兮,扭頭就跑。

剩下中庭裏兩人互相瞪着,氣氛膠着。

終于——

“柳添一。”

沈嵁有些懵:“什麽?”

男子将草扔進廊下角落一口竹簍裏,拍拍手上的泥走過來:“我叫柳添一。”

對方沒拘禮,沈嵁也不客氣:“沈嵁。”

“嗯?”柳添一挑了眉,反手撐腰,歪着腦袋問,“你倆誰不是親生的?”

“……”

“名字沒排輩兒啊!”

沈嵁冷冷瞪他,欲待發作,卻聽他啧聲:“不過确實很像,晴陽比你黑,眉毛也粗。你照着媽生的,他随着爹長的吧?雙胞胎過繼一個給外祖了?”

越說越離譜,可三言兩語也解釋不清其中因由,沈嵁更懶得同個沒禮貌亂嚼舌的外人訴說內情,便只站着,不給好眼色。

柳添一也有趣,問雖問了,卻無所謂答案,好似純為了引人不快,顧自往前走,嘴上招呼聲:“花廳在這邊兒。”

沈嵁忿忿然跟着他在檐廊裏轉圈,一會兒停下來等他去小天井的井臺邊洗手,一會兒又路過他的屋子等他換衣裳,一會兒還去廚房拎了壺熱水出來說要泡茶。兜兜轉轉繞來拐去,沈嵁沒見過哪家的花廳設得如此曲折難尋,直覺這人莫非故意領着自己在館子裏轉圈,只為了他的方便他有打算。

才想着,果不其然就走回了最初經過的檐廊。沈嵁抄着手,耐住性子聽柳添一厚顏無恥地說:“好了,現在我們去花廳吧!”随後往相反的方向折去。

這回沒走多遠,就是拐個彎兒而已,花廳便到了。

沈嵁看來,待客之道在柳添一這人身上算是徹底廢了!

進門讓座,注了茶壺,轉而提着剩餘的熱水去了屏風後頭。沈嵁無意與人計較,只管坐下等着。不想他又走出來,手裏捧着一卷熱巾。

“接風沒有,洗塵可以。”

沈嵁猶豫了一下,方将熱巾接在手上,展開來撲了撲臉,再擦了手。

柳添一伸着手等他把熱巾遞回來,可沈嵁不交,起身自己去了屏風後頭,在盆裏搓了布巾晾上,再回來。

柳添一撇嘴笑笑:“一家倆臭脾氣,爹媽夠操心的!”

沈嵁真的忍無可忍了,低喝:“你說什麽?”

柳添一聳聳肩:“說你跟晴陽不愧親兄弟呗!”說完一指桌上的茶壺,“不愛受人擡舉,那茶水自便了。嗳,餓不餓?要不給你根山藥自己蒸去?”

活這麽大,沈嵁就沒見過如此擅長挑人火的奇才,真恨不得照着那張陰陽怪氣的笑臉上掄幾拳。就在他思考究竟是先打右臉還是左臉的空檔,廳外又走來個人。

不是晴陽。

一位老人家,須發皆白但精神矍铄,身板挺得筆直,健步輕快,聲音洪亮。腦後頂着顆看似随意松垮的發髻,簪根毛剌剌的竹簽子,把仙風道骨和花子邋遢結合得恰到好處。

人尚在門外先聽見他喊:“在哪兒呢?大早上的就來坑蒙拐騙,能耐了還,撿新人冒,有本事冒充阿七的小舅子,老頭子倒佩服他耳目多。”

進來跟沈嵁打了個照面,老人驚訝地“喲”了聲,看了看柳添一道:“還真是沈家的崽子!”又轉過臉打量沈嵁幾眼,兩道白眉立即往中間堆了堆,“嗳這小孩兒,不作別人愛折騰自個兒,沈家是要訛上我呀?”

柳添一沖沈嵁的方向努努嘴,提醒老人:“老爺子可當心,又一個刺兒頭,憋着沒炸,別炸了您!”

聽話聽音,沈嵁揣想老人大約就是無為館的主人葉蒼榆了。換言之,他如今就是晴陽的師父,沈嵁與他說話需得穩重小心。

于是起身揖禮,恭恭敬敬道:“晚輩沈嵁,見過葉老先生!”

“嗯,還挺客氣!”老人背着手晃到桌前,跟沈嵁一點頭,“比晴陽強多了。坐着!”

沈嵁便還坐下。斟酌了說言,才想張口道明來意,老人卻搶在他前頭将話說開。

“我知道你來幹嘛的!直說吧,起碼這三年裏我是不會放晴陽走的!啧,小孩子性急,沒說完呢!晴陽跟家裏怎麽說的我不管,師門有師門的規矩,無為館是什麽地方,老葉家是什麽名聲,小子你不會不清楚。老頭子托個大,要進我這門,可不是什麽阿貓阿狗求一求就能進得來的。晴陽既然留下了,便是他有本事,受得□□撥。而一旦做了我的徒弟,要想出這個門唯有兩條路:出師,或者,廢術自棄斷絕師徒情誼。老頭子這輩子就這點兒醫術上的能耐,絕不能叫小兔崽子們輕易砸了我的招牌!”

話到此處,葉蒼榆故意停了停,挑一眼抱臂站在門邊的徒弟柳添一:“別琢磨着以為我故意刁難你,來我門下的徒弟都是這規矩。那邊那個,阿七,最笨!別說師弟們,好些師侄都出師了,就他還在後園裏種草。你問問他自己,學幾年了?”

柳添一翻起眼,還真掰起指頭算了算:“十五年零三個月。”

葉蒼榆啐他:“呸,有臉說出來!最小的徒弟熬成大師兄,騎在晴陽頭上特美是吧?等着瞧!憑晴陽的悟性,三年後你又得一個人種草,我看你使喚誰去!”

“使喚?”沈嵁蹙了蹙眉。葉蒼榆老好人一樣笑着:“甭擔心,不委屈,就是師門裏那些個慣常的以大欺小,擺擺架子。阿七蠢貨一個,讀書差勁,壞腦筋動不起來,最多叫晴陽幫他鋤草,了不起再壓個井水。在我這兒,誰也欺負不了晴陽!”

聞言,柳添一重重地嘆息:“哎呀,關門弟子正當紅,一代新寵換舊生!”

葉蒼榆居然脫下只鞋子照着柳添一擲了過去,嘴上唾罵:“你還拈酸?一分錢學費沒出,怎麽教都不會,十多年白吃白住,老子養你個笨蛋簡直就是天字第一號大善人,活菩薩!去,把鞋給老子撈回來。”

柳添一躲得快,壓根兒沒打着,這時候乖乖撿了老人的鞋子捧過來,蹲下身親自替他穿好。臉上說笑也有,但不殷勤,說氣了倒不像,恭恭敬敬一絲難色都無,叫人搞不清這人心裏頭真實的想法。

若是尋常時候,沈嵁或還擱下心思分辨一下這對師徒插科打诨的話裏幾分真假,如今卻無暇他顧,反對這番東拉西扯的閑話感覺厭煩。

“晚輩唐突,敢問晴陽幾時能來?他是在……”

葉蒼榆如夢初醒一般:“噢,他啊,方才被我打發去城外山上采藥了!挺遠的,一去一回再加上逗留的時間,大約兩三天吧!”

沈嵁霍然起身,顯得緊張:“哪個方向?哪座山?”

“嚯,怎麽你還尋他去?你這孩子腦子沒壞吧?或者是覺得我姓葉的一把年紀說話不好使,轉頭能把你弟弟當豬賣喽啊?”

沈嵁站着,眸色裏難掩慌亂:“晚輩只想見晴陽,您告訴我他在哪兒,我自己去找。”

“嘿,我這爆脾氣嗨!”葉蒼榆一拍桌子也站了起來,“老頭子活得久,混不吝的見多了,今兒還就晾晾你小子!要見晴陽就等着,等不起趕緊滾回家去。阿七!”

柳添一低眉順目很聽話。

“看着他,別叫他在館子裏瞎走!”

吩咐完擡腳就走。恍惚間卻聽後頭一聲飄忽的嗫嚅:“騙子!”

老人立即站下,挂着臉明知故問:“說什麽?”

沈嵁手扶着桌沿兒微有些顫抖,緩慢地擡起頭來,一時兒悲,一時兒忿。

“晴陽騙我,你們也騙我。騙我等,等半年,等三天,三天後再捏個由頭繼續等,一直等下去是嗎?無論如何,他就是不肯見我。哼,”沈嵁慘笑,“我有什麽好見的?又不是沒見過。他該見的是娘啊!他騙我可以,我不在乎,可他為什麽要騙自己的娘?親娘!他哪兒都可以去,為什麽就是不能回家?我們都是鬼嗎?會害死他、吃了他的惡鬼,讓他如此避之唯恐不及,卻可以對你,你們……”沈嵁一一指過葉蒼榆和柳添一,說羨慕也好,或者更深的嫉妒,最終全化作眼底深深的難解,“寧願跟陌生人在一起過一年、一生,也不願意給我們一天一面。我們沒有對不起他過,爹娘沒有,我,也沒有。究竟哪裏錯了,他要這樣厭惡我們?”

少年只是想知道,想等待有一個答案。他一直等,等到今天,等不來結束。

葉蒼榆站在門外檐廊裏,蕭索的秋風穿過,為他覆上涼薄。

老人眼底俱是冷漠:“你們當然沒有錯,只是對晴陽來說,你們誰都替代不了羽之。等着吧!活的人總還能等來希望,而晴陽再想念,也等不回一個死去的二叔,等不回那個死絕了的家了。失去了生活的人,你們還要他付出什麽?情感這種東西,說白了沒有什麽深奧的道理,就是時間。他的時間裏從來沒有過你們,又如何強迫他做一個虛僞的孝子賢孫?小子,你也累了,歇一歇,想一想。想通了,回家去。回去告訴你爹娘,好好過日子吧!至于兒子,也許會回去,但不會是現在。”

肅然的背影兀自離去,留下冷冽的話在這北方的深秋裏冰冷刺骨地鑲嵌在沈嵁心上。他無助地看着門外的庭院,看方寸的天地,看不到天上的雲終究飄去哪裏,看不到牆外的人是喜是憂,是否如他一般冷了木了,傷心透了。

“不是這樣的,沒有這樣想過,不是的……”

柳添一默默注視着少年,看見眼淚在眶裏堆滿後翻落,從他的臉上流淌下來。失了神的雙眼極力睜大着,想看清前途,腳步踉跄跨出門去。

“你?”柳添一不知道該說什麽,該問什麽,他覺得自己什麽都不配說。

于是他來不及阻止突然奔跑起來的沈嵁,只能在身後眼睜睜看他沖向前方的老人。

“老爺子!”

“前輩!”

伴着柳添一的驚呼,葉蒼榆扭過頭來,視線裏撞進癡迷的少年。

然而沈嵁沒有做出任何傷害的舉動,他只是撲跪在地上,死死捉住葉蒼榆的手臂仿佛捉緊一線生機,孤立無援地哀求:“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娘想他,爹想他,我們找了他十五年。沒人想要替代他心裏那些重要的位置,我們只想他回家,回自己的家。晴陽是沈家的孩子啊!他姓沈,不管在哪兒,永遠都是。可我們把他弄丢了,丢了太久太久,久得不知道怎麽去補償。所以給他們,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好不好?我們是他的親人,是家人!求求您,把晴陽還給我們,把弟弟還給我!求您了!”

少年的額頭重重磕在地上,一聲聲,用血肉碰撞堅硬冰冷的鐵石心腸。

柳添一怔住了,老人也怔住了。

他們從來不曾也不敢料想,沈嵁會為了晴陽這樣子放低自己,甚至低到卑躬屈膝。

“咚、咚”的響聲如重錘,一下一下,猛烈地砸進人心裏,砸得人驚駭,戰栗。

“大哥!”

伏地的身影有一瞬的僵硬,随即慢慢擡起來,小心翼翼地轉頭去看。

“晴、晴陽!”

沈嵁一下子沒能撐起身,反而跌坐在地上。晴陽已穿過檐廊奔過來,兄弟淚泣相擁。

“哥,你這是做什麽呀?”晴陽用巾帕捂住沈嵁滴血的額頭,又是心疼又後悔,“你不該來的。沒意思,不值得!”

沈嵁眼神看起來渙散,雙手捧住晴陽的臉,一遍遍确認:“晴陽,晴陽……”

晴陽大哭,嗚咽着:“是我呀哥!你醒醒,沒事了,我是晴陽,你看清楚。”

沈嵁一把将晴陽攬進懷裏,死死地抱住。

“不怕了,晴陽,回家了!哥在呢,哥帶你回家,不怕,不怕……”

暴起的身形在半空驚鴻掠影,沈嵁挾着晴陽直往外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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