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情之一字,擾人

行歌從金刀王家出來的時候,已深深領悟到了世間萬象無常,她的見識,太淺了。

“你們山下人太會玩了。”琳琅馬車上,行歌有感而發。

“斐某是山上的。”斐然殊又開始溫茶。

“山上的朋友,你們好嗎?”行歌順口道。

“不知為何,突然不想跟你說話了。”斐然殊側躺而卧,開始看書,“你自便。”

行歌下意識看了一眼書脊——霸道教主愛上我。

這都看三天了有這麽好看嗎!

不過說到霸道教主……行歌腦中突然浮現一個人影,一個使勁掐着她的肩膀嘶吼着“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的人影。此刻斐然殊拿着這本書,不得不讓她深深聯想。如果霸道教主月無極愛上斐然殊……如果斐然殊希望月無極愛上他……有點可怕,屆時這個武林恐怕要好好吃藥了。

“停止你此刻的所思所想。”斐然殊默默翻過一頁書。

“貧道此刻無思無想。”行歌靜靜喝了一杯茶。

斐然殊仍在看書,若行歌有心,不難看出他翻書速度比往日慢了數倍不止。

他的心思并不在書上。

他并未失憶,也非是那種自欺欺人之輩,他記得來時琳琅馬車上那一刻的情不自禁。他确信行歌并無修煉迷魂之術,她那半吊子的逍遙游,只能勉強鎮魂。那麽,便是他的失誤了。既是他的失誤,那麽便要找出失誤的原因,以及解決的方法。

斐然殊分析得頭頭是道,邏輯異常清晰。

然而當他目光望向行歌時,見她喝茶被燙到,擦嘴用袖口,掀簾看風景,風吹一臉沙,百般無聊賴,卧倒似癱瘓,雖覺嫌棄,卻又想笑,也真的笑了,又覺得她有那麽一點可愛。

真是叫人心驚的感悟。

“阿斐啊!”行歌突然坐了起來。

斐然殊速将餘光收回,注視手中之書,又翻過一頁,“何事?”

“我們不是回客棧吃午飯嗎?這麽久還沒到客棧嗎?是馬兒迷路了嗎?”

“誰跟你說過,我們是回客棧吃午飯?”斐然殊将書擱至一邊。

“沒人說過。但貧道以為你與貧道心有靈犀,不點即通。”行歌神情誠摯。

言下之意,我餓不得,你該懂啊!

“吃飯,不急。先找宋連江。”斐然殊想起靜園會面情形,道,“你不是與王世雲王姑娘一見如故,就差義結金蘭了?難道一點都不關心她的婚事?不想見一見她的未婚夫婿?”

行歌愣了愣,老實道:“比較想先吃飯。”

“好吧。”斐然殊嘆氣,“若宋連江識得做人禮節,應當會請你我用膳。若他不識做人禮節,那便教一教他。漕幫富甲天下,宋連江身為漕幫少主,出手想必闊綽,菜色想必不差。”

行歌一想,覺得很有道理,于是道:“阿斐所言甚是,吃飯不急,正事要緊。”

要見宋連江,就不得不提王世雲。說到王世雲,就不得不想到江陵少雪。

行歌想起方才在靜園之內所遇所見,仍是要驚嘆不已。世上竟有如此比她還有病之人。自洗月觀與狗蛋一別之後,終逢對手,行歌慨然長嘆,江山代有病人出,各領絕症數十年。

事實上,靜園并沒有鬧鬼,王世雲也沒有中邪。

王世雲只是有一個癖好,有一份狂熱。

有人愛財,有人愛酒,王世雲愛江陵少雪——昨夜吓到行歌的那張臉的主人。

江陵少雪何人?行歌并不知道。

但是斐然殊知道。

天下沒有斐然殊不知道的事。

初時行歌以為江陵少雪與萬古流芳一般矯情,明明并非複姓,偏偏要起四字之名。斐然殊介紹之下,她才知曉。江陵是他的出身,少雪才是他的名字。

他有一副傾國傾城的面孔,發冠總是一絲不茍,錦衣層層疊疊,繁複華麗,就連鞋履之上所綴明珠也是價值不菲。他擅使劍器,招招生寒,伴随雪花飄落,劍上紅纓與座下青鶴正是他的标志。

如斯風度,如此人物,唉,宋連江可能真的比不上了。

行歌思緒飄蕩之間,琳琅馬車已經駛到望潮樓。

行歌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你怎麽确定宋連江此刻就一定在望潮樓呢?”

斐然殊起身整理衣冠,道:“斐某不做無把握之事。你被江陵少雪吓暈的那段時間,我不僅給金刀王嘯穹投了拜帖,同樣來了一趟望潮樓。昨夜,斐某可是超乎你想象的忙碌啊。”

“……也超乎你自己想象的忙碌。”行歌想起昨夜酒後之事,目光幽深。

斐然殊揚眉,卻不問因由。

“來人可是斐莊主?”望潮樓門口守衛問道。

“正是。”行歌跳下馬車,回道。

“且容通報。”

望潮樓守衛進去通報,行歌站在原處,突然明白了斐然殊為什麽整理好衣冠了還遲遲不下馬車。因為屈尊站着等待,不符合他的格調。呵呵,果然把她當成跟守衛侍衛同級的侍從了。

不多時,一個高大的身影從望潮樓內出來,身後跟着那位守衛。

“哈哈哈哈。”還未看清人,便先聽到一陣震耳欲聾的笑聲。宋連江老遠就抱拳迎過來,“天下第一莊的斐莊主大駕光臨望潮樓,真是令舍下蓬荜生——嗯?”腳步在行歌面前停下,看着比自己矮半個頭的行歌,寒暄之語瞬間有些阻塞。沒聽說斐然殊是個小矮子啊?

與此同時,行歌也在不着痕跡上下打量他。

個頭不低,長相不差,年紀輕輕,氣勢不凡,只是跟江陵少雪一比,便是粗人一個了。

視線短暫交鋒,便各自偏離,錯目之間,一陣無名風吹來,二人擡目望去,斐然殊衣袍揚起,腳踏罡步,緩緩走來,“少幫主有禮了,在下斐然殊。你面前那位,是斐某的一個朋友,楚狂。”

“哈哈,是我失禮了,向楚少俠賠罪,向斐莊主賠罪。”宋連江笑聲爽朗,連連抱拳。

行歌嘆道:“在下豐神俊朗,少幫主誤認也屬平常,但最後心生疑慮确實失禮。”

宋連江一愣,随即又是大笑,道:“那麽楚少俠要我如何賠禮才是?”

行歌又嘆,望向斐然殊,“你說吧。”

斐然殊骨扇緩搖,一派儒士風度,笑道:“少幫主見笑,我這位阿楚兄弟,餓不得。”

行歌雙眼一翻差點要一腳踹過去了!她就是不想直說要飯才将話鋒推給他,他不是自诩風雅嗎,他不是光華無雙嗎,怎麽不想個委婉矜持又冠冕堂皇的說辭!要他何用啊!

幸好……宋連江是個會做人的,很快擺下了一桌宴席,宴請她二人。

當然合理推測,也可能是被斐然殊自帶禦風效果的出場方式唬住了。

席上有酒有肉,行歌老懷安慰。

宋連江此人雖豪放不羁,卻是粗中有細,斐然殊何等人物,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他又豈會不知是為何事?遂開門見山道:“斐莊主此番前來,想必是為了兩日之後宋王兩家的決戰吧?”

遇到爽快之人,斐然殊自然也不用拐彎抹角,道:“正是。斐某認為,此戰毫無必要。”

“哈哈哈哈。”

又是一串仿佛剛喝了一大碗酒甩開了膀子的笑聲。

宋連江道:“如果天下間沒必要的戰争都不發生,那麽我很懷疑,還有所謂必要的戰争嗎?人之所以是人,不是仙,不是聖,正因為必要不必要無法絕對決定人的作為。有時候,他們只為一時痛快,有時候,甚至不為自己痛快,只為讓別人不痛快。”

“少幫主說‘他們’,可見少幫主不是‘他們’。”斐然殊眸中閃着慧光。

“唉,早就聽聞斐莊主口才非凡,智慧非凡,今日一會,果然名不虛傳。”宋連江斂下笑容,嘆道,“宋王兩家世代交好,如果因為別的原因鬧翻也就罷了,我還真不希望百年交情,毀在我一人的婚事之上。”

“得少幫主這一句話,斐某就真的有把握,彌平此事了。”斐然殊一笑。

“這麽說,你之前根本沒有把握?”行歌見縫插針問道。

“錯了。之前五分把握,斐某想着,若事情超出控制,剩下五分只能靠武力湊了。宋少幫主這一表态,和平解決的把握又多了三分。而最後兩分,仍是在少幫主身上。”斐然殊道。

“說人話!”行歌斥道。

宋連江見二人言語來往,頗見親昵,心中不由暗暗稱奇。斐然殊身為天下仲裁者,一直秉持中立,并不與任何武林中人深交,從來沒有人見過他與誰過從甚密。這個楚狂究竟是何人?

宋連江心神略分,稍即回複,向斐然殊道:“我也想知道,斐莊主心中的盤算。”

斐然殊斟酌道:“兩家眼下雖是不可開交,但究其根源,正如少幫主所言,是因為婚事。王家拒婚原因,絕非漕幫所想,這一點,斐某很早便已确定。那麽是什麽原因,令王前輩縱然被誤會,一直到镖局被誤傷,都不願出言解釋?”

宋連江這下倒奇了,“王伯父不是因為想和道門結交才退婚的?”

雖然當今天下朝野,三教鼎立,武林之中道門尤盛,但像漕幫與金刀王家這樣自成一派勢力的,骨子裏自有一股清高,雖不與道門為敵,卻也不屑如一些趨炎附勢之輩一般,攀附道門勢力。

故而王家頻頻與道門接觸,邀請道門高人入府之時,宋家就已經有些不解與不滿了。之後不久王家更是提出退婚,他們不得不聯想,王家是否要棄宋王之交,轉投道門。

“當然不是了。王前輩邀請入府的道長,都是來自太清山。”行歌啖肉飲酒,百忙之中抽嘴解答,道,“漕幫為了獨善其身,未免有些矯枉過正,才導致對道門的不熟悉至此。這麽說吧,太清山的道長們持清修之道,素來不理塵俗。王前輩若想攀附道門,應該找天機宮。”

“這麽說來,是我們誤會了王伯父,那他為何不解釋呢?”宋連江困惑不已。

“這,便是斐某說的關鍵所在。”斐然殊道,“王前輩有一個寧願被誤解也要守住的秘密。”

“什麽秘密?”宋連江促聲問。

“在說出這個秘密之前,斐某要先問少幫主三個問題。”斐然殊道。

“請問。”宋連江道。

“第一個問題,你與王世雲王姑娘感情如何?”

斐然殊一問出這個問題,行歌連筷子都停了,目光炯炯,盯着宋連江。

宋連江抓了抓腦袋,哈哈一笑,卻不再是之前那般粗放好爽,而是略顯尴尬,道:“我們幼時倒是常常玩在一處,我比世雲妹妹大兩歲,她及笄那年我們正式過了文聘訂下婚約,之後就礙于禮教大防,不曾相處了,只在每年中秋元宵,兩家家聚之時,與人群中相見。”

“你并未回答斐某的問題。”斐然殊一針見血道。

“男歡女愛,人之大倫,不要害羞。”行歌催促。

“好吧……我喜歡世雲妹妹。”宋連江粗犷的臉上竟有些泛紅,“世雲妹妹從小冰雪可愛,誰不喜歡。最可貴的是,她不像尋常女孩那樣脆弱又愛哭,從小就愛看英雄故事,與我意氣相投。她及笄的時候,我十七,我爹開始給我委派任務,讓我擔起漕幫之責。”

宋連江記得那一天他去賀她及笄,同時也是去告別,他将遠行。

王世雲隔着珠簾,萬分羨慕地說:“可惜我身為女子,爹雖教我武藝,卻只為防身,萬般不肯我涉足江湖,只願我做一個大家閨秀。不然,便可與連江哥哥一同遠行,仗劍江湖,不知有多開心。”

宋連江聽了心中歡喜,卻回道:“幸好你身為女子,不然我就要哭了。”

那時,珠簾之內的王世雲沉默了許久,不知是害羞還是仍遺憾不能出門。

宋連江至今思及當年之事,仍神色懷念,道:“後來我想世雲妹妹應該還是遺憾的。既然她無法遍游江湖,就由我來替她。世雲妹妹喜歡大英雄的故事,所以我每到一處,便會收集當地民間故事作為手信,送給她。”

“直到去年,聽她身邊丫鬟說她愛上了刺繡,我以為她想到來年便要嫁到宋家,所以才對女紅起了興致,便投其所好,改送布料與女紅書籍。不料,今年本應成婚的,竟成了退婚……”

“事後我曾想去找世雲妹妹,問清她的想法,卻被層層阻攔,連她的面都見不到。想找她身邊的丫鬟問話,卻得知她身邊所有的丫鬟都陸續被遣走,不知何故。”

“等等,你不是因為希望她放棄不切實際的妄想,專心女紅做個合乎傳統的賢妻良母才送她布料與女紅書籍的?”行歌發現宋連江所說,與她在靜園聽到的,事件相同,但原因卻大相徑庭?

“當然不是,你怎麽會如此以為,莫非——”

宋連江急欲詢問是否王世雲說了什麽,卻被斐然殊不疾不徐地打斷。

“第二個問題。你與江陵少雪有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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