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困于黑暗之中(四)

個頭矮小的柏易走在平均身高兩米的人群中顯得像個小孩,不管他臉上挂着多溫柔的笑,行為舉止多麽謙卑,人們還是會因為他的個頭而輕視他,嘲笑他。

但柏易不覺得難受,就像他讀書的時候,尤其是在小學,女孩的發育比男孩快,于是個子高的女孩會被嘲笑——因為她們是與衆不同的。

到了高中和大學,鄙視鏈就反轉了過來,個子矮的找不到女朋友。

人們總是這樣,當平均值裏出現一個異類的時候,這個異類就成了別人情緒的宣洩口。

別人都在嘲笑他,那麽我也可以嘲笑,就算他要記恨,也記恨不到我頭上。

管家很喜歡找柏易麻煩,有時候會當着所有人的面罵他。

柏易總會低着頭安靜聽,等管家發洩了那股不知道從哪兒來的怒氣之後,他才在沒人注意的情況下離開。

同一個宿舍的人都很同情他。

大鼻子甚至對他說:“要不然你辭職吧,我姑媽可以給你介紹一個新工作。”

但細眼說:“忍一忍吧,在貴族身邊工作,這樣的機會不是經常能遇到的。”

工資和社會地位把他們死死捆在貴族身上。

柏易洗了把臉,看着鏡子裏這張不屬于自己的臉,朝他們笑道:“等我存夠了錢再說。”

他想買一套房子,有自己的廚房和卧室。

如果離開這裏,他是絕對找不到月工資六千星幣的工作的。

能找到兩千星幣都算是運氣好。

但管家的通知很快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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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易的工資從六千降到了四千。

給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柏易有“殘缺”,一個人只能完成半個人的工作量。

有人幸災樂禍,也有人同情他,可憐他。

柏易頭一次發現,被區別待遇的感覺并不好,他在各種目光的注視下維持着艱難的體面。

大約是情緒太過低落,晚上去見亞撒的時候,柏易情緒的變化被亞撒發現了。

亞撒是個敏|感的孩子,他坐在一邊,聽着柏易跟他講故事,等柏易講完之後,他才問:“你心情不好。”

他用的是陳述句。

柏易笑了笑,笑容跟平常沒什麽兩樣:“大人的世界也很多事情,也有很多煩惱。”

亞撒:“因為錢?”

柏易一愣,随後又笑:“是,大人的煩惱都是跟錢挂鈎的。”

亞撒點頭,冷靜道:“你沒錢了。”

柏易拍了拍他的肩膀:“少了一點,但沒有少太多。”

亞撒皺着眉頭問:“為什麽?”

柏易用輕松的口吻說:“因為我矮嘛。”

柏易又說:“與衆不同,總是要付出一點代價的。”

亞撒沒說話,他看着柏易,稚嫩的小臉上終于有了表情,哪怕這個表情不是開心或難過,而是困惑。

柏易又教亞撒認字,他教的認真,亞撒學的也認真。

等教完了,柏易把本子收起來,亞撒才問他:“是誰罰了你錢?”

柏易也沒說謊話:“是管家。”

亞撒看着柏易,等着他繼續說。

“管家是除了親王外最有權力的人。”柏易給亞撒解釋管家的重要性,“男仆管理親王身邊的事,能夠跟着親王出席重要場合,但管家管着整個府邸的對內和對外事務,親王的財政都是他在打理,還包括人際交往和宴會組織,以及飲食規劃,服裝配飾。”

柏易:“所以管家是親王非常信任的人。”

如果亞撒是婚生子,是爵位的合法繼承人,那麽管家還會成為他的老師。

只要成為了大貴族的管家,那麽這個管家也就和貴族沒什麽區別了。

柏易說完之後,亞撒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後認真道:“那你不要做我的貼身男仆了,做管家。”

柏易原本不怎麽好的心情,在聽見亞撒這一句之後又好了起來,他伸手摸了摸亞撒的頭,然後緩慢地搖頭:“我當不了管家。”

亞撒皺眉問:“為什麽?”

柏易:“管家是要經過貴族教育的人才能勝任。”

每一個管家都是從小培養的,他們一般都是大管家親戚的孩子,跟在長輩身邊,言傳身教,成年後就去為別的貴族服務。

這天晚上柏易沒有回宿舍,他在小木屋裏睡了一晚,畢竟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又沒有任何可做,唯一能說幾句心裏話的人只有亞撒這個小孩子。

兩人一起躺在被子裏,原本對亞撒來說足夠寬敞的小床一下就擠滿了。

柏易拍着亞撒的背,給亞撒唱童謠。

亞撒的額頭抵在柏易的胸前,他的小手握成了拳頭,在這個靜谧的夜裏,他終于明白了權力的好處。

權力能讓他離開這個牢籠一樣的木屋,能讓他走在陽光下。

權力能讓他任命自己喜愛的人做對方想做的工作。

權力能讓他不再受人擺布。

而是他去擺布他人。

柏易關上了挂燈,小木屋重回黑暗之中,耳邊是木屋外草叢樹梢上的蟲鳴聲,一聲高一聲低,連綿不絕,如果靜下心,這聲音倒也是不錯的催眠曲,能讓人安靜,像是身處自然中一般。

夜沉如水,柏易閉上了眼睛。

柏易睡了,但亞撒沒有睡,他睡不着。

從他記事起,他就沒有跟人一起睡過,他是個不被歡迎的人。

大約他母親生下他的時候,覺得自己有可能憑借這個孩子成為親王王妃。

當她發現這個孩子無法作為籌碼以後,她就迅速地放棄了他。

以至于亞撒從沒見過自己的母親。

願意讓他留下來的父親也不怎麽樣。

他父親大約是希望他能在成年前死去吧?

所以他對自己棄之不問。

更小的時候,曾有一名女仆願意照顧他,會給他帶來食物,也會給他買新衣服。

然後……那名女仆有一天消失了,沒人來告訴他她去了哪兒。

但是從那一天起,仆人們都躲着他走。

再後來,誰都可以欺負他。

亞撒向柏易的懷裏縮了縮,伸出小手抱住了柏易的腰,他把頭埋進柏易的胸膛處,然後學着柏易剛剛拍自己的樣子,拍了拍柏易的背。

他們都是不受重視的人。

在這個看似光明,實則黑暗污穢的地方尋求一條生路。

但人既然活着,就要争一争,不争,就沒有前路。

自從降了工資以後,管家就不怎麽找柏易麻煩了,他換了個人找麻煩,這人比柏易身份高點,是服侍親王的仆人,出身也好,在平民裏屬于貴族,在貴族裏屬于平民,雖然看起來不上不下有點尴尬,但待遇确實比柏易這些普通平民出身的人好。

——能去服侍親王,哪怕只是掃掃地都算好的。

但這人有一個天生的生理缺陷,就是斜眼。

看誰都像在瞪誰,所以就撞到管家槍口上了。

管家也有壓力,他纾解壓力的方式就是辱罵像柏易這樣有缺陷,又不能失去這份工作,要捧着他的人。

斜眼的承受能力沒有柏易強,被罵了幾次之後就不再出現在人前。

他家裏是肯定不會讓他從貴族身邊辭職的,但是這樣折磨人的日子又過不下去。

管家對他态度一差,周圍的仆人們肯定要捧着管家,所以他的活越來越多,多得要把他壓垮了,不僅如此,稍微有點問題還要挨罵。

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被指着鼻子侮辱。

斜眼在被針對的第三個月,選擇了自殺。

他自己把一把刀插|進了胸膛。

屍體很快就被拖走了,沒人再讨論斜眼,管家也表現的像是斜眼從未出現過一樣。

宿舍裏讨論起這件事的時候,大鼻子他們都像看怪物般看柏易。

柏易難得沒有笑臉,聽到別人的死訊,再挂一臉笑就不太對了,他問道:“怎麽了?看我幹嘛?”

大鼻子對柏易豎了個拇指:“你能熬下來,是這個。”

細眼也說:“那老東西對你,可比對斜眼更過分。”

這是真的,斜眼其實比柏易強點,畢竟身份比柏易高,別人要欺負他都只能悄悄的做。

不像柏易,被針對的時候什麽都要幹,不熟悉的活也要幹,幹的有問題就扣錢,經常別人睡了他還在做事。

大鼻子抱怨道:“大人什麽時候才能發現那個老東西的真面目?要是能換個管家就好了。”

柏易笑道:“不會換的。”

上面的大人只能看到表面的事,沒人去跟他說,他聽不見下面的聲音,怎麽可能撤換一個重要的崗位呢?

就連柏易自己都知道,一個企業越大,上面的人能聽見的聲音就越少。

那麽多原本是支柱的企業,最後都死在僵化的管理上。

果然不管什麽時代,弊端都會存在,并且一直存在。

斜眼死了,管家也收斂了一段時間,但時間一長他就忘了,并且重新記起了柏易。

柏易也試過讨好管家,但沒辦法,他這個矮個子只要站在管家面前,管家就什麽都不聽,張嘴就是嘲諷,眼神裏全是蔑視。

柏易的日子就越發難過起來。

連亞撒都發現了。

“你臉上有傷。”亞撒伸手想去摸。

但是被柏易躲開了。

柏易笑道:“樹枝刮的,在花園工作就是這樣,我明天去買藥膏。”

說完話,柏易就從包裏拿出一塊包好的三明治遞給亞撒,這是老查爾照顧他才給他的。

三明治裏有雞蛋培根和生菜,非常難得,也非常豐盛。

亞撒看着柏易臉上的傷,捏緊了拳頭。

他淺金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那道傷痕。

他頭一次對自己的弱小感到憤怒。

憤怒像星火,以燎原之勢蔓延,長久不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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