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困于黑暗之中(十二)
柏易不知道亞撒怎麽會有這麽大的力氣,他自己就算力氣大的了,力量隐藏在肌肉裏,他學散打時的一個師兄,後來轉去練職業拳擊,也沒有能完全轄制住他的力氣。
但亞撒不同,他的懷抱像是一個牢籠。
他的手臂都不像是血肉鑄成,更像是鋼筋鐵骨。
尤其是柏易被這樣摟抱着,用不上力,掙了幾次也沒有掙脫。
于是他就這麽壓在亞撒的身上,一動不動。
好在後半夜管家就不叫他出去了,只是在門外問他情況。
柏易在外面走了一天,回來還要照顧病人,現在也累了,他眼睛閉上,準備眯一會兒——畢竟別人不心疼他的身體,他自己還是心疼的。
但是眯着眯着就真的睡着了,等他再次醒來,發現自己和亞撒的姿勢變了。
他睡得太上面,亞撒抱着他的腰,頭埋進了他的腰腹間。
柏易自己是側着睡的,微微蜷縮着。
柏易再次嘗試去掰亞撒的手臂,又再次以敗北作為結局。
他只是向後靠,從縫隙中去打量亞撒的臉色。
亞撒的臉色還是一樣蒼白,但總算不像晚上那樣蒼白的沒有人色,他的手臂也有了溫度。
大約是發現亞撒的病沒什麽大不了的,柏易定了心,又掙脫不了亞撒的懷抱,頭一歪,又睡了過去,畢竟此時距離他“眯一眯”也才過了一個多小時。
人的生物鐘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心裏沒事的時候,鬧鐘可能都叫不醒。
但一旦心裏有事,不需要鬧鐘,自然就在需要醒的時間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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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易一整個晚上都在這種睡一個小時起來看一眼,看一眼之後又睡的糟心情況下休息。
他看了好幾次,終于撐不住了,沉沉地睡了過去。
以至于亞撒醒來的時候,柏易還在睡夢中。
亞撒每天早上五點半醒,這時候天還沒有亮,他通常這個時間會在房間裏看書,六點再讓仆人送來早飯。
所以他醒來時,只感覺身上有一股火在燒,他睜開眼睛時,眼前是一片黑暗。
不是黑夜的暗,而是被什麽捂住了眼睛。
亞撒在第一時間松開了手,而被他抱住的人似乎已經被抱習慣了,他一松手還發出了一聲呓語,亞撒下意識的重新抱了回去。
被他抱在懷裏的人身體并不柔軟,但腰肢勁瘦,抱起來十分舒服。
他鼻尖全是對方的氣息,幹淨的、溫柔的、包容的氣息。
對亞撒來說,這是時隔多年後的再次體驗。
這讓他有瞬間不想起來。
在這樣的懷抱中,他記起了很多被他刻意遺忘的過去。
那個矮小的男人也曾經把他抱在懷裏,他們在黑暗的小木屋裏度過了很多時間,男人會給他講故事,會告訴他喝牛奶能長高,會用自己的薪水給他帶來食物。
亞撒閉着眼睛,他不去想男人的死,只想他們曾經經歷的一切。
那是一份彌足珍貴的記憶,他長久不忘,偶爾回想起來,就像是把已經結痂的傷口再次撕開,鮮血淋漓。
他緩緩地松開手,輕輕地坐起來——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多輕。
然後靠在床頭,看着還在睡的人。
他知道他生病了,但這病并不是什麽病毒,在那人死後,他每年都要生一場,年年如此,但那是他雖然是親王的兒子,但卻并不受重視。
人人都以為他生來高貴,要什麽有什麽。
誰會相信他小時候,連地位最卑微的仆人都敢懲罰他,昧下他的食物和錢?
于是生病,也只能自己躺着硬熬,每年都要熬這麽一次。
只是成年後發病的時間相隔的越來越長,兩三年才發一次。
發病時他會陷入昏迷,沒有繼承爵位時,沒人願意照顧他,仆人們都害怕被他傳染。
等他繼承了爵位,照顧他的仆人是有了,但每一個都小心翼翼,眼中的恐懼如有實質,所以每次有了預感,感覺要發病了,就把仆人全部遣走。
這個世界沒人愛他,他們想要他手裏的權力,想要依靠他得到更好的生活。
或許有一個人曾無私的愛過他,或許那也算不上愛,只是憐憫和同情,但那個人已經死了,他離開了他的生命,可又似乎無處不在。
亞撒緊盯着柏易的臉。
他冷漠的想,這個人又想從他身上得到什麽呢?
金錢?權力?還是階級地位?
這個人又能僞裝多久呢?
亞撒伸出手,輕觸對方的臉頰。
他并不讨厭這個人,正相反,對方給他一成不變的生活帶來了一點新鮮。
這點新鮮難得,亞撒這麽多年,也才見到這麽一個新鮮人。
不像特區人,也不像分區人,好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特區人的桀骜,分區人的怯懦,他身上都沒有,他有一種亞撒沒見過的氣質。
又有一種無法形容的包容感。
就像他曾經在另一個人身上感受過的一樣。
柏易睜眼時,看到的就是亞撒一動不動盯着他的樣子,清晨起來看到這一幕,着實是不小的驚吓,他腦子在醒來的時候就已經清醒了,但臉上還要裝的迷糊,一副剛睡醒腦子轉不過彎的樣子。
他問道:“大人,您好了?”
亞撒收回了目光,他可以認為對方特殊,卻不想讓對方也覺得他自己特殊。
“讓他們送早飯進來。”亞撒下了床,自己拿起衣服穿上,并沒有讓柏易服侍。
既然亞撒不想通過通訊器讓仆人送上早餐,那柏易是必須要跑一趟了,他身上的衣服睡得有些皺,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一晚上殚精竭慮的照顧病人。
他正想着怎麽把仆人們糊弄過去,就聽見亞撒說:“穿我的外套出去。”
亞撒的所有外套,肩膀上都有金色流蘇。
柏易剛要拒絕,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從昨天的事就能看出來,亞撒是個不管閑事的人,但一旦他說了什麽,那人們就最好聽進去,說好聽點,這叫意志堅定,說難聽點,這叫霸道獨|裁。
于是柏易低頭彎腰穿外套,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沒有半點停頓。
這件外套穿在他身上有些大了,但卻不突兀,反而有股風流氣質。
好像他生來就該穿這樣的服飾。
連亞撒都多看了他兩眼。
好看人的總是有優待的,在哪裏都一樣。
“我出去了。”柏易站在門口,微微彎下了腰。
亞撒“嗯”了一聲。
大人的病好了,這當然是個好消息,但柏易穿上了大人的外套,這顯然不是什麽好消息。
仆人們也是很會踩低捧高的人,他們從柏易的穿着上看出了亞撒對他的偏愛,于是之前用鼻孔看人的仆人們,現在對着柏易也挂上了谄媚的笑。
甚至有人叫上了哥哥,即便他們一看就知道比柏易大得多。
柏易依舊是那張笑臉,對幾個湊上來讨好的仆人說:“大家都是服侍大人的,只要好好做事就行了。”
仆人們連連點頭:“柏哥說的對。”
柏易笑得更溫柔了,他接過餐盤,離開前對他們說:“以後都要一起做事,我來的時間短,有做的不對的地方,還希望大家多包涵。”
等柏易走後,仆人們才松了口氣,坐在一起閑聊起來。
“我還以為他要找我們算賬呢。”塌鼻子的男仆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誰知道大人還真會把他看進眼裏。”
另一個長臉男仆也心有餘悸:“大人還讓他穿自己的外套。”
那些外套,他們這些普通男仆連摸都不能摸,更別說穿了。
長臉的說:“約翰先生可能不會很開心。”
約翰就是管家。
塌鼻子哼了聲:“我看柏易挺不錯的,我們之前對他态度那麽差,他現在也沒跟我們算賬,也沒甩臉色,約翰……他恨不得在腦門上寫字。”
長臉好奇地問:“寫什麽字?”
塌鼻子左右看看,小聲說:“寫‘我是大人的管家,我特別了不起’。”
長臉笑起來,但很快正色道:“小聲點。”
塌鼻子哼哼兩聲,不過也不再繼續說下去。
柏易走在路上,他之前被仆人們白眼的時候沒有溫柔待人,是因為他明白,下位者再溫柔,別人也只會覺得他谄媚讨好,但當他的地位一變,稍微給這些人一些好臉色,他們就會覺得他确實溫柔寬容。
地位的差別能讓一個人的同一種行為,擁有兩種不同的含義。
他溫柔待人是為了拿到好處,不是為了去自取其辱。
想要取管家而待之,架空管家手裏的權力,他需要仆人們的支持。
當然,更需要亞撒的。
亞撒的态度才是他在這裏的立身之本,也是他完成任務的關鍵所在。
所以他牢牢地抓住亞撒。
成為對亞撒來說必不可少的一個人。
柏易走到亞撒的房間門口,覺得自己很有點狐假虎威的意思。
拿着雞毛當令牌。
他這麽一想,嘴角的笑容就沒那麽假了。
就連進了門,他的笑容也還沒有消失。
亞撒擡頭時,看到的就是這個和平常不同的柏易。
他的笑容晨光裏,愉悅在眉梢處,他鮮活又俊美。
像清晨挂在花瓣上的露水。
滴落在人的心上。
悄無聲息,讓人無知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