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困于黑暗之中(十五)
室內盈滿了沐浴後的清香氣味,柏易穿着一件白色長袍,長達膝蓋,他的頭發沒有吹幹,有水珠順着臉頰流下來。
他站在床位,亞撒坐在床頭,他們隔着半張床對視,沒有人率先打破沉默。
最後還是柏易走了過去。
他現在還沒有十足的底氣,亞撒還沒有離不開他。
但讓他坐以待斃也顯然不行。
既然這樣,就只能賭一把。
“專情”也是一項高貴情操,就看亞撒能不能欣賞了。
“大人。”柏易走到床頭,他身上沐浴露的香氣持久不散,清新撲鼻,他臉上帶笑,眉目溫柔,連嘴角的弧度都變得真誠了許多。
亞撒看着他臉上的笑,并沒有回話。
柏易:“我在分區有愛人。”
亞撒沒有移開視線。
柏易想起了章厲,想起章厲真誠的感情,笨拙的讨好,他的眼睛溢滿溫柔:“他是個很可愛的人……”
亞撒等着柏易說完,他面無表情,看不出任何情感波動,唯有一雙眼睛,看着柏易提起“心上人”時與往常不同的表情。
這并不是臨時尋找的借口,而是對方發自真心的對自己的拒絕。
亞撒目光幽暗,他從不知道“嫉妒”是什麽樣的感覺。
但這一瞬間,他似乎有所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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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易在他與別人面前都是同一張虛僞的臉。
提起“愛人”的時候,虛僞矯飾消失了,露出了真實的一面。
但這份真實,此時此刻太刺眼了。
亞撒忽然不可抑止的想,如果阿諾還活着,提起自己的時候,會不會像柏易提起他的愛人一樣?
只是他永遠沒有機會去驗證這個想法。
在他年幼的時候,他甚至幻想過阿諾才是他的父親,窮一點,矮一點,這些都無所謂,因為他确信阿諾會給他自己所能有的一切。
亞撒終于開口了:“回去睡吧。”
他沒有強迫柏易留下來。
柏易松了口氣,覺得亞撒也不是那麽無法溝通,他謙卑的彎下腰,行禮之後離開了卧室。
大得空蕩的室內只剩下亞撒了,他只亮着那盞挂燈,昏黃的光芒溫柔的灑滿床鋪,他低垂着眼眸,淺金色的睫毛擋住了眼簾。
天地這麽大,但似乎只有他一個人。
柏易發現自從那晚以後,亞撒就不再在夜裏召喚他過去,也不再觸碰他的身體。
大概是因為亞撒發現他有了愛人,開始刻意的保持距離。
柏易松了口氣的同時,也在觀察鄒易。
他不知道鄒易是不是那個死後讓亞撒的發瘋的人。
如果是的話,他要麽确認亞撒不會愛上鄒易,要麽确認亞撒愛上鄒易後鄒易不會死。
鄒易是個很複雜的人,他自卑,怯懦,對這裏的每個人都充滿恐懼,所有人都可以欺負他,還不用擔心他會去向管家告狀——管家因為他被亞撒怒目相視,于是管家又把氣撒到了鄒易身上。
現在鄒易的處境,比柏易剛來的時候還要糟糕。
“也不容易。”柏易給亞撒倒了一杯咖啡,他似乎是無意識的提起鄒易這個人,同情對方艱難的生存環境。
亞撒喝了口咖啡,溫度和味道都正好,他不置可否地說:“既然如此,就送他回分區吧。”
柏易微笑道:“我會轉告管家的。”
亞撒點點頭,他轉頭看向窗外,窗外春光正好,白天的時候,在花園工作的仆人都要藏在隐蔽的角落,這樣才不會在貴族欣賞美景時打擾到對方,陽光灑落在樹葉上,平凡的樹葉似乎都閃着與衆不同的光芒。
“你想回去嗎?”亞撒忽然問道,“回到你愛人的身邊。”
柏易提着咖啡壺的手忽然一抖,壺口有一滴咖啡滴落在桌布上,雪白的桌布上有了一點污漬,漸漸暈染開來。
“都過去了。”柏易微笑着把咖啡壺放下,他的臉上挂着笑,但眼底卻笑意全無。
他所有的動心,和章厲的點點滴滴,此刻都化作尖刀,一刀刀刺向他的胸膛。
可他無從宣洩,也無處剖白,只能把血淚咽下去,當做毫不在乎。
由此可見,當一個真正沒心沒肺的人是一件多麽快樂的事。
柏易轉過身,嘴裏說道:“剛剛送來了新鮮的茶葉,您想現在試試還是明天喝?”
亞撒此時說:“我可以送你回分區。”
柏易走到茶櫃前,他拿出那盒新送來的茶葉,轉頭朝亞撒笑着說:“聞起來很香。”
他明明是笑着的。
亞撒冷漠的看着柏易的笑臉。
但看着卻像在哭。
亞撒:“你既然愛他,為什麽不願意回去?”
“因為不願意從特區回到分區?”
柏易并不生氣,他泡了一壺茶,茶香四溢,他輕聲說:“大人,哪怕我回了分區,我也見不到他。”
亞撒沉默了半晌才輕聲說:“抱歉。”
柏易低着頭:“沒什麽。”
亞撒忽然說:“可以跟我講一講你跟他的事。”
柏易不明白亞撒提這個要求的原因。
但他并沒有拒絕,他來到這裏之後下意識的不去回憶過去的事,但不去想,并不代表不曾存在,于是他自虐般地說:“他以前很窮。”
柏易走到窗邊,陽光灑在他的臉上,讓他現在的笑容幸福而又哀傷,他眼睛微阖,似乎又回到了很久之前。
但他沒有說結局,在他的故事裏,王子和他的騎士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沒有生離,也沒有死別。
亞撒等着柏易說完,有那麽一瞬間,他希望有人提起他的時候,臉上的表情能和柏易提起他愛人的表情一樣。
“這茶葉你拿走吧。”亞撒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我不喜歡這個味道。”
柏易彎腰行禮。
亞撒是個很大方的貴族,準确的說,是個對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人。
他的東西,只要柏易喜歡的,柏易都可以拿走自己用。
一個如此大方的“主人”,柏易确實很感激。
如果亞撒是個吝啬刻薄的人,他再怎麽脾氣好,也會覺得艱難。
柏易把泡好的那壺茶端向卧室的門。
亞撒看着柏易的背影。
有一瞬間,柏易的背影似乎和阿諾重合了。
亞撒忽然握住了座椅的扶手,近乎蒼白的手背青筋畢現,不知道耗費了多大的力氣。
阿諾的走路姿勢……
柏易的走路姿勢……
亞撒的呼吸急促起來。
“是啊,圖你以後繼承了爵位,能讓我當你的貼身男仆。”
“能給我一個小廚房就好了,我可以自己做飯吃。”
“你想自己做飯嗎?”亞撒的聲音低沉沙啞,“想要一個小廚房嗎?”
馬上就要拉開門的柏易停下腳步,他沒聽出亞撒聲音中奇怪的情緒,他轉頭的時候眼底似乎有華光流淌,他确實對面包濃湯感到膩煩了,哪怕在別的仆人眼裏,這些是最美味的食物。
“感謝您。”柏易的表情從沒有這樣充滿期待和盼望。
亞撒:“你之前說你不記得被拍賣以前的事了。”
柏易一愣,這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于是站在原地絞盡腦汁地想要解釋。
亞撒卻輕聲說:“我不問你。”
他以為自己知道了真相。
一個終身□□的囚犯假死後逃離特區,怎麽可能說得出自己的身份呢?
但是對方是怎麽改換了身體的?
是誰幫了他?
亞撒緊抿着唇,他不急。
他總會知道真相。
“你會有小廚房的。”亞撒難得的,露出了一個笑容。
他是個沒有表情的人,永遠端着一張高高在上的冷淡面容。
但是當他笑起來的時候,一切都黯然失色。
就像冰冷的雕像,褪去了石化的外殼,變成了凡人。
柏易也為之一愣。
他看着亞撒的臉,一時之間竟連表情都做不出來。
因為這個笑容——
像極了章厲。
章厲也會這麽笑,連弧度都一模一樣。
亞撒看着他,在心裏說:
會有的,曾經我向你承諾的一切,都會有的。
哪怕你不記得,我也不會忘記。
柏易只覺得可能是今天談起了章厲,所以他才會覺得亞撒的笑容和章厲一樣,他恭敬的退出了門外。
能擁有一個獨立的廚房,這大約是這段時間以來唯一的好消息了。
夜裏,柏易也沒有接到亞撒的召喚,他躺在自己的床上,睡了一個安穩的好覺。
他夢到了章厲。
他夢見自己在廚房做飯,章厲一開始在客廳待着,沒有幾分鐘就走進了廚房,從背後摟住了他的腰,他正在炒菜,好氣又好笑的轉頭,兩人在飯菜的香味中接了一個長久又溫柔的吻。
亞撒也在同一時間,做了一個相同的夢。
他夢到自己身處一個奇怪的環境,狹小的房子,甚至沒有他的卧室一般大。
他聞到了特殊的香味。
他朝着散發出香味的地方看去,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透明玻璃門後面。
那一瞬間,他的身體不由自己控制。
他走向那扇門,拉開那扇門,從背後抱住了那個熟悉的人。
那人輕笑一聲:“馬上就好了,你出去等,裏面全是油煙。”
亞撒沒有說話。
他感覺自己的胸膛被什麽陌生的東西填滿了。
那人嘆了口氣,轉頭看向他。
亞撒在他黑色的眼珠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張完全的陌生的,男人的臉。
他聽見對方說:“小厲,不要鬧。”
我不叫小厲。
亞撒目光暗沉,卻猝不及防被對方吻住了唇。
我不是你的愛人。
——為什麽不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