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于火焰中重生(十八)
大和尚沒能把白二救出來,但他給柏易争取到了探監的機會,然後心安理得的暗示柏易拿錢,柏易又給了他一筆,這筆錢足夠大和尚揮霍二十年,只要他不去亂投資。
他剛接到确認探監時間的電話,忽然又有一通電話打進來。
這次在柏易耳邊響起的不是人聲。
而是每一次完成任務後聽見的機械音,發音标準,但一聽就知道不是人類的聲音。
等了這麽久,終于等到了任務。
可柏易此時已經不在乎任務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可能已經死了,這只是他臆想的世界,臆想的任務,就像傳說中人死時會看到的走馬燈。
于是任務也顯得不那種重要。
機械音結束了。
柏易愣在原地,手裏還拿着聽筒,他以為自己聽錯了,然而任務不會發布第二次,他沒有手機,無法去查看任務短信。
“我不會聽你的。”柏易站在原地,冷漠道,“不僅這一次,以後的每一次,我都不會再聽,如果你生氣,就直接殺了我。”
“他做錯了什麽?”
“他憑什麽該死?那些魚肉百姓的貪官,那些不把人命放在眼裏的日本人為什麽就可以活下來?”
柏易緊握着聽筒,手背青筋鼓起,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嘗過憤怒的滋味了。
柏易低罵了一聲:“去你的。”
“柏少!”癟驢跑進來,他看也沒看柏易的臉色,急匆匆地說,“京城那邊和日本人談崩了,上港很快就會打起來!日本人找美國買的轟|炸機要到了!”
局勢瞬息萬變,上一刻歌舞升平,下一刻人間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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癟驢:“白二爺是救不出來了!咱們現在就得走!”
柏易很平靜,他站在那,一動不動,目光如深井無瀾:“你走吧,我要去探監。”
癟驢驚訝的睜大眼睛:“柏少,咱們帶着錢走海上,不管是去國外還是去其它地方,都能東山再起!二爺肯定也不希望你留在這兒!”
“柏少!難道你不怕死嗎?!”
柏易想了想:“沒什麽可怕的。”
他平淡的交代道:“你走的時候把白家幾個小姐少爺也帶走,我準備了幾箱金條,你們拿走自己分,你給不給他們,就看你的良心了。”
癟驢不敢置信地說:“柏少,二爺進去之前吩咐過我,要我保護您的安全,我癟驢雖然只是個混混,但也知道一諾千金,您不能……”
柏易:“我能。”
癟驢不再說話,柏易讓他跟着自己去院子裏的地窖,把金條撞進手提箱裏,裝滿了六個手提箱:“你們現在就走,東西不用收拾,到了地方再買新的。”
柏易對白二的幾個兄弟姐妹沒有感情,他替他們找好了後路,以後他們活成什麽樣,都不歸柏易管。
柏易以為自己會憤怒,但憤怒到了極致,就是平靜,他感覺自己從未這樣冷靜過,頭腦也從沒這樣清晰。
之前他并不抵觸完成任務,他知道得到就需要付出,除非他比對方強大,然而顯而易見的是,他并不如發布任務的“人”或者“AI”強大,他只是對方手裏的提線木偶。
雖然不太好聽,可柏易不抵觸,只要能讓他達成目的,他并沒有所謂。
可現在,他不這麽覺得了,他投入了感情,于是以往覺得不重要的都變得重要了起來。
他從沒對不起過任何人,他把自己層層僞裝,展示給別人一個“完美”的人,完美的兒子,完美的學生,完美的創業者,完美的成功企業家。
他的身上沒有一絲污點,從未有過緋聞,不酗酒,沒有特殊愛好,就連抽煙都不會在正式場合抽。
以前他覺得那樣的生活沒什麽不好,現在卻覺得索然無味。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所有激情都被時間磨滅,愛和恨都離他太過遙遠。
他沒有“瘋”過,哪怕是學生時代,哪怕是公認的叛逆期,他都沒有過這種體驗。
但他願意“瘋”一次,至于後果,他不再去考慮,一切得失抛諸腦後,無論結果如何,他都可以坦然面對。
他一直是個“無私”的人,這次卻想自私一次。
離開白公館的時候,他把剩下的錢交給了這些在白公館裏工作了幾乎半輩子的傭人們,讓他們自己去尋找出路,無論去哪兒都行。
他自己則搭上汽車,前往監獄。
上車的時候,柏易擡頭看了一眼天空。
烏雲密布,黑沉沉的天似乎很快就要壓下來,壓倒一切。
但是柏易清楚,這只是黎明前的黑暗。
只是黎明的破曉,他看不到了,白二也看不到了。
送走柏家人的時候,他以為他和白二很快就會離開這裏,他們會去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建廠,他們能活很久,活到建國,活到他們只能杵着拐杖行走,跟其他人說他們曾經經歷過一個多麽神奇的時代。
柏易坐進了車裏,司機會把他載到監獄,然後把車開去碼頭,跟癟驢一起上船離開。
人人都想活下去。
上港已經戒嚴了,平民不能走出家門,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打起來,街頭一片安靜,連人影都看不見,只能看見日本兵,他們并不在乎這片土地上的人,只在乎這裏的港口,這裏一片區域。
人可以遷過來,地卻不能遷走。
監獄也是衛兵在看管,裏面的犯人都已經處決了,現在還關着的,只有像白二這樣還有利用價值的大人物。
衛兵顯然心不在焉,他放柏易進去後也不帶路,說了區域後讓柏易自己去找。
監獄陰暗潮濕,白天沒有開燈,裏面昏暗的像是黃昏。
柏易覺得自己腳下的地面粘糊糊的,像是有人在上面潑了一整瓶可樂,幹了以後走在上面的滋味。
牢房裏十分空蕩,他按照衛兵指點的方向,走了十分鐘才走到關押白二的牢房。
柏易站在走道的拐角處,遠遠的看着躺在床上的白二,白二憔悴了很多,但并沒有遭到身體上的虐待,他靠着牆壁,手上拿着一本書,就着鐵窗外的光線看着。
從這個角度,柏易能看到白二慘白的臉龐,挺翹的鼻梁,和沒有血色的薄唇。
一如他們初見的時候。
近鄉情怯。
柏易忽然邁不動步伐,他不知道該怎麽告訴白二,他救不了對方。
而日本人和京城就要打起來了。
柏易走出了陰影。
白二似有所覺般擡起了頭,兩人的目光似乎穿透時間與空間,交疊在了一起。
“你來了。”白二朝柏易微笑。
柏易忽然放松下來,也笑道:“嗯,來得有點晚,你知道探視的文件不好簽。”
白二仔細打量着柏易,好像是在見柏易最後一面。
柏易忽然一句話也不想說。
如果一艘船停在了港口,不必繼續前行。
還是白二問:“外面怎麽樣了?”
“京城和日本人談崩了。”柏易站在鐵欄外,白二從床上站起來,走到柏易面前。
他們之間只隔了鐵欄,卻似乎隔開了兩個世界。
柏易:“可能這裏很快就被轟|炸,只是不知道是日本人的飛機,還是京城那邊的。”
白二表情一變:“什麽意思?癟驢呢?”
柏易很冷靜地說:“我讓他帶着你的弟弟妹妹們走了,無論去哪裏,國外還是國內,只要安全就行。”
白二眉頭緊皺:“什麽意思?你不跟着一起走?”
柏易微笑着搖頭,他的笑意延伸至眼尾,他甚至都沒發現自己在笑:“我不走。”
白二的表情忽然猙獰起來,他提高了音量,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你現在就走!去碼頭!那裏有船!讓癟驢給你找一艘船!”
“你到底想幹什麽?我走不了!難道你也想死嗎?!”
柏易平靜地看着白二:“這不叫死。”
白二擡頭看他。
柏易說:“這叫殉情。”
柏易又笑起來:“是不是很羅曼蒂克?”
白二冷靜了下來,他說:“聽我說,柏易,你不欠我什麽,就算要回報我之前為你做的,也不用拿你的命來回報,你很年輕,只要你走了,你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無論是去當老師,還是建廠,你想做什麽都可以,我所有的産業都歸你,你是自由的。”
柏易:“把手放在鐵欄上。”
白二沒有動。
柏易笑着說:“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白二把手貼在鐵欄上,兩人隔着牢房,掌心相貼。
柏易眉眼溫柔:“我不覺得自由是件好事,如果我是風筝,也需要地上有人牽住線。”
“而我的線,一直在你手上。”
白二冷漠的看着他:“這麽說,我還得感謝你願意陪我一起去死了?”
“我只是拿你尋個開心,你還真以為我愛上你了?”
柏易臉上的笑容并沒有減。
外面傳來了一聲巨響,大地都晃了幾下,頭頂落下砂石。
白二:“我讓你滾!你聽不懂嗎?!”
柏易:“你确定要在這個時候說這些?”
“我不知道這次以後會怎麽樣。”柏易忽然開口,他不在意白二能不能聽懂,“畢竟之前每一次,我都是完成任務以後離開的,但這次我會和你一起走。”
柏易像是卸下了重擔一樣輕松:“這樣一次又一次,我覺得很累,說不定這次就是解脫。”
柏易第一次覺得這麽輕松,他以前從沒想過解脫,因為他并不覺得難過。
柏易:“其實我一直不太懂,你到底愛我什麽,因為我幫過你?還是我讓你有安全感?總不會沒有一點理由。”
他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值得被愛,因為他從沒想過要去愛人。
地動的頻率越來越頻繁,外面的轟|炸聲也越來越響,越來越近,已經沒人在意監獄裏的人了。
白二沉默的看着柏易。
柏易:“應該沒有下一次了。”
他們對視着,沒有人移開目光。
白二忽然說:“我覺得我一直認識你。”
“看到你的那一瞬間,就好像有人在我耳邊說,就是這個人。”
“所以你不欠我。”
白二:“你現在還能走。”
柏易擡頭,看着已經開裂的天花板和不停落下來的砂石水泥塊,有細碎的砂礫落在他的身上,頭上,讓他整潔的外表慢慢變得狼狽不堪,白二也是一樣。
每個人都穿着不同的衣服,他們在不同的階級,只有這個時候,危險來臨,脫掉畫皮後,才都一樣。
他其實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麽自己想做一個“優秀”的人,一開始,他只是覺得這樣能獲得好處,可以在不同的領域如魚得水,他擅長和人打交道。
但時間長了,那些他覺得能獲得好處的舉動就變成了他的本能。
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
成功帶給他的喜悅和刺激越來越少,人們的追捧并不會讓他感覺愉快。
他只是帶着一張面具,像旁觀者一樣觀察着一切,并不想成為其中的一員。
監獄外火光不斷,響聲不斷。
柏易覺得自己似乎聽見了慘叫聲,又似乎沒有聽見。
白二:“你知道我最後悔什麽嗎?”
柏易看着他,等待他說出來。
白二表情陰狠地說:“你答應我的那天晚上,我就該把你幹|了。”
柏易忍不住笑出聲:“說得對,我贊成。”
當監獄被炸毀的時候,柏易下意識的閉上了眼睛,到了這個時候,他和白二反而沒什麽話可說,他們只是靜靜等着最後一刻的到來。
火光沖天,驅散了籠罩在這座城市上空的黑暗。
無數樓房轟然倒塌,廢墟瓦礫遍地都是,人們在哭叫奔逃。
一個時代的結束,另一個時代的開端。
這一次,柏易沒有聽見任務完成的提示音。
他一生都在為了不知名的未來窮盡心力,他終于任性了一次。
他想起了張愛玲的傾城之戀,一個城市的淪陷與毀滅,成就了一段原本平凡的愛情故事。
失去意識之前,他覺得很輕松。
肩上擔着的一切都消失了。
只留下他這個人,沒有任何附加價值。
他聽見白二說:“是我拖累了你。”
他想回答:“沒關系,我愛你。”
但他沒能回答出來。
震碎的磚石傾瀉而下。
他們就像這座城裏其他人一樣,無論以前身處什麽樣的階層,擁有什麽樣的地位,過上幾年,在世人口中,也只是死在上港轟|炸中的一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