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其實應懷真始終在找一個能脫身的機會。
一路上她見過很多人,也有很多機會呼救,但是她都不曾貿然出聲,只因為她得找一個确确實實能幫她脫身之人。
這個人得聰明,果斷,而且有足夠的能力。
尋常百姓不行,這拐子大可以捂住她的嘴,說是小孩兒開玩笑而已,的确,誰會信一個四歲的孩童呢?第二,假如有聰明的信了她想施加援手,也得看能不能打得過這拐子……綜上兩點,若無十足把握而貿然呼救,下場可能只會更慘。
她一直隐忍着,期待自己能遇到這樣的人,等待最佳機會,離開泰州到了齊州,她心底自然不免有些驚慌,直到在人群中看到小唐。
被那拐子抱着,應懷真裝作看熱鬧的模樣,實際心中頗為緊張,看小唐的第一眼她并沒在意,當目光轉開時候,心底卻有種奇異的感覺。
不動聲色地重看向小唐,打量着那眉眼,依稀有些眼熟。
應懷真心底飛快思量到底為何覺着小唐有幾分面熟……他究竟是何人,又曾在哪裏見過?當然不可能是今生,然而前世她的活動範圍只在京城,且閑雜地方從不去,只在高門大戶裏行走,接觸的人非富即貴,見尋常陌生男子的機會實在不多,而依照小唐的年紀推測……再加上他身上那份卓然清貴的氣度……
應懷真跟自己賭了一把,她賭小唐身負官職,多半是朝中人。
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她所能想到的跟小唐照過面的最大可能,無非是在朝堂或者家中,而能進入尚書府的人,已絕非一般的官員,三品以下的都寸步難行。
也容不得應懷真再多想,因為這一刻拐子已經抱着她越發靠近了小唐,飛快地已經要擦肩而過……應懷真再無猶豫。
事實證明,這一把,她賭贏了。
拐子被侍衛們五花大綁地押着,捆綁的如一只受縛的螃蟹,只顧瞪着應懷真:“你、你這賤……”
小唐冷道:“讓他住嘴!”侍衛們伸手在拐子下颌上輕輕一轉,輕輕易易卸了他的下巴。
因這一場小小風波,許多人聚集了看。齊州府的衙役們聞風趕來,小唐本想把應懷真放下,然而這女孩兒像是認準了似的,緊緊摟住他的脖子不放,又是警惕又是堅定,像是受驚的小動物,找到了唯一可信賴倚靠的人。
小唐無奈,把她的頭往胸前一抱,微微遮住她的耳目,才吩咐道:“把此人押回衙門,詳加審問,派人快馬前去泰州,詢問應知縣的令愛是否丢失。”
那衙役也是有眼色的,見小唐氣定神閑地指使,情知必然是大人物駕臨,便不敢喝問,只陪着小心問:“您是……”
小唐探手入懷,掏了一面令牌,握在掌心微微一晃,口中道:“不可張揚。”衙役仰頭細細一看,瞧見上面“大理寺”的字樣,冷汗刷地流了下來,忙彎腰答應。
小唐本要把應懷真交給齊州府的差人,不料應懷真毫無松手的意思,小唐還以為是女孩兒受了驚吓所致,也很不忍心強把她拽下來,只好勉勉強強地抱着。
一旁的林沉舟負手,在他身邊踱了幾步,饒有興趣地看看應懷真,向着小唐笑說:“這孩子瞧來是看上你了。”
小唐覺得自己背上似出了一層汗,轉過頭來看看應懷真,後者把臉窩在他鬓邊肩窩處,真個似害怕不敢擡頭的樣兒,現在想想方才她大聲叫嚷的時候,看似鎮定,可實際應該是緊張透了吧……委實可憐極了。
小唐不由地伸手輕輕拍了拍應懷真的後背:“好啦,無事了。”然而他跟林沉舟心底卻雙雙好奇的無法言喻:為什麽這孩子竟一眼認得出他是“大人”呢?
倘若不是別的原因,而是這孩子單純地認出來他們兩個身負官職的話,那麽這一路走來的“微服私訪”,又算什麽?
齊州的衙差們很快來回複,這拐子起先嘴硬,用刑之後終于招認,原來他觊觎張家財大氣粗,然而張家防衛森嚴,他無法動手,于是就把主意打到張珍身上,本想趁着張珍出來的機會,綁了張珍勒索錢財,沒想到錯遇應懷真才臨時起意……
林沉舟跟小唐聽了,方确信應懷真真的是應蘭風之女,但如此一來,事情就越發可疑了:譬如,他們方才還商議去會一會那應蘭風,為何下一刻他的女兒就找了來,且認得他們?莫非那應蘭風早料到他們會在此地,且早有防備?若真如此,那麽應某人的手段可真是無法限量。
客棧內,林沉舟向着小唐使了個眼色,兩個人都看向坐在小唐身邊正在一板一眼認認真真吃面的應懷真。
小唐輕輕咳嗽了聲,問道:“丫頭,你叫什麽?”應懷真掃了他一眼,方才在街上她那麽大聲地報自己名頭,莫非他忘了?悶悶低頭:“我叫應懷真。”
小唐道:“是了,你方才說過……你是應蘭風的女兒……對麽?”應懷真點了點頭,頭埋得更低了些,幾乎要把臉埋在碗裏。
小唐見她的頭發晃了下來,便替她撩起抿在耳後,應懷真怔了怔,本能地想躲,卻又反應過來自己現在是不用躲的,于是繼續認認真真地吃面。
小唐溫聲哄道:“那我叫你小懷真好麽?是了,小懷真,告訴叔叔,你怎麽在街上叫我‘大人’呢?”
應懷真猛地咳嗽起來,大概是吃的太急了些,嗆到了,小唐忙給她順氣,又替她擦拭嘴角,竟十分細心溫柔。
應懷真鎮定下來,小唐見她無恙,才又繼續絮絮善誘地問:“你可以告訴叔叔麽?方才為何叫我大人?”
應懷真嘟了嘟嘴,慢慢地說:“因為……你長得像是好人……像、像是我爹那樣的,我爹是大人,你也一定是大人。”她的意思是應蘭風是當官兒的,那麽小唐自然也肯定是了。
小唐聽了這個果然孩子氣十足的理由,啞然失笑。
林沉舟也輕輕一笑,問道:“小懷真,那你覺得我是不是‘大人’呢?”
應懷真擡起眼皮看他一眼,說道:“你不是。”
林沉舟問道:“為何?”
應懷真仍是慢慢地說:“伯伯你長得不像是好人。”說實話,如果不是小唐在,單只是遇上林沉舟,應懷真未必會呼救……林沉舟在她眼裏,就像是個尋常的老伯而已,而應懷真自诩前世也并沒見過林沉舟,自然不知他是何許人也。
小唐聽了這般回答,不由咳嗽了聲,林沉舟卻已經大笑出聲,小唐忍笑道:“您老莫怪,小孩子不懂事。”
林沉舟一擺手,點點頭道:“童言無忌,何況這說的乃是實情,不過這孩子倒是有些眼力,一眼就相中了你,若是看錯了人,落到別人手中去,可未必像是現在這樣順利脫困了。”
兩人試探了會兒應懷真,也并沒什麽言語上的破綻。小唐見她小小地手捏着筷子,吃面吃的有些辛苦,便索性替她拿了筷子,自己一筷一筷的喂她吃。
應懷真隐隐覺着這樣有些“不太合适”,然而身為一個四歲的孩童,也只好竭力做無事狀,飯來張口就是了。
林沉舟在旁眼看這狀,便道:“小唐,你今年也十七了吧。”
小唐擡頭:“恩師記得沒錯。怎麽忽然說起這個?”
林沉舟的眼神中掠過一絲笑意,道:“只是覺得你也該成家了,可有看中哪家的姑娘?”
小唐喂飯的手勢一停,笑道:“這個卻不着急,我心并不在此。”
林沉舟若有所思道:“為師知道你心在朝堂……只不過,你該明白,若是想立足朝堂,萬事都要長遠算計才是,包括……你的婚姻大事。”
小唐一怔,臉色也有些異樣,林沉舟卻複一笑:“是了,的确不急,再等幾年也不遲……”
應懷真聽着兩人沒頭沒腦的對話,便擡頭看小唐,見他聽到林沉舟說“再等幾年”的時候,長長地睫毛輕輕一動,似心弦抖動,應懷真不由地舔了舔嘴唇,林沉舟舉杯笑道:“快喂小丫頭吧,瞧她餓得不輕,怕是在那拐子手中沒怎麽吃。”
“是。”小唐答應了聲,忙斂神又喂,又道:“只吃一碗面可以麽,要不要吃點別的?”
應懷真不理,忙吸了那口面,甘甘甜甜地嚼吃,一邊想林沉舟跟小唐的對白,一邊擡頭又看小唐,正看到他形狀極好的下颌,臉頰往上,在左邊的眼角邊上,很是正氣的濃眉之下,略有一顆比芝麻還小的點印,色淺淺地,不仔細看卻是看不出的。
應懷真呆了呆,伸手試着去擦了擦,卻擦不去,果然是小唐自生的。
小唐将她的小手握住,笑道:“做什麽?”
林沉舟道:“她揉你那顆滴淚痣呢。”
小唐道:“恩師又來取笑,什麽滴淚痣。”
林沉舟饒有興趣道:“相書上說這般面相是:一生流水,半世飄蓬。所謂孤星入命,極容易為情所困的,你可要留神。”
小唐越發啼笑皆非:“怎麽您老也來說這些不經之談。”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卻沒看到應懷真在旁邊已呆若木雞。小唐再喂她吃東西,她卻怎麽也不肯張嘴了,也不肯說話……小唐納悶,林沉舟也不知如何,眼見天色已黑,便抱了她暫時回房休息。
直到小唐不在身邊,應懷真才慢慢地緩了一口氣,回過神兒來。
怪道如此眼熟。
終于記起他是何人。
就在看到那一顆極小的痣之後。
其實怎麽會忘呢,那樣的濃眉鳳目,容貌慈悲而威嚴,令人過目不忘的人物。
他是勳貴之後,于朝堂之上游刃有餘,不偏向任何一派,卻是皇帝面前的紅人,且贏得文武百官的敬重,乃至新帝登基,依舊榮寵無雙,左膀右臂。
所到之處,所有聲音都是畢恭畢敬一聲“唐大人”,委實的德高望重,仰視才見,誰人敢呼“小唐”二字。
也正是“小唐”二字,蒙蔽了應懷真,若是早提及他的名字,恐怕她一早就記起他是誰。
禮部尚書,太子少傅,東閣大學士:唐毅。
單是這兩個字擡出來,便似重若千鈞,能彪炳千秋。
只是沒想到,青年時候的他,竟是這等的……風姿華茂,眉眼裏多一份鋒芒隐隐的青澀。
手托着腮,應懷真心想:她果然是沒選錯“救命恩人”,只是這恩人的來頭也忒大了些!
于是問題又來了,這樣來頭的小唐喚老伯“恩師”,那麽這兩個人現在的身份就很值得探究了。
看着燈影變幻,應懷真幽幽地嘆了口氣:這種感覺有點像是……本來想叫一只獵狗趕走黃鼠狼,沒想到喚來的是一只老虎,不不,現在看來,很可能是兩只。
暮色沉沉,小唐從縣衙回來,路過街頭時候,嗅到甜香的氣息,原來是路邊上賣糖餅的,他心念一動,竟買了兩只。
油紙包裹住,他攏在袖子裏上樓,先去見林沉舟,說了去衙門的事宜,出門回房,推門就看到孤燈一盞,那小小地身影趴在桌上,面前是一本攤開的書。
小唐以為應懷真是閑着無聊亂看,便走過去:“小懷真不困麽?”
應懷真轉頭看他,眼睛瞪得極大,然後搖頭,複又去亂翻書。
小唐看着她似玩鬧的姿态,只覺可愛,忽地想到袖中糖餅,忙掏出來,獻寶似地送過去:“晚飯沒怎麽吃,必然餓了,這是剛出爐的,又香甜又酥脆,你必然愛吃。”
應懷真仍是一言不發,只是瞪着他,像是見了鬼。小唐被這樣的目光盯着,竟有些讪讪地:“賣餅的說好吃……你嘗嘗看……”舉起來往前一湊,不料碰到了應懷真的嘴,燙得她叫了聲。
小唐大驚,他素來進退有度,大有章程,面對一個女娃兒,竟如此張皇,忙道:“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讓我看看燙壞了不曾?”他頗有些汗顏地忙賠不是,卻不知應懷真心底更是汗如廬山瀑布挂前川。
正僵持,門口有人大笑:“小唐,你畢竟是一個未婚男子,哪裏會哄孩子呢。”
小唐回頭,臉驀地紅了,讷讷:“恩師……”
林沉舟進門:“原來買了吃食回來,為何方才不分給我一個?竟偷偷地給你這小友藏私。”小唐知道他是玩笑,便也一笑,不料應懷真板着臉道:“叔叔,這兩個糖餅你給我放在碟子裏,涼一些再吃可好。”
小唐聽了,頓時轉憂為喜,連聲說好,林沉舟玩味道:“這孩子是怕我搶你的糖餅麽?”應懷真看他一眼,默默地又嘆了口氣。
那些沉在水底的葉子又浮上來,她的确不認得林沉舟,因為她并未見過這位傳說中的鐵骨禦史。
至于唐毅,她是偶然見過幾回的,除了一次是在私宴上,曾見他跟同席的官員相談甚歡似的大笑,其他時候,多半是板着面孔,不茍言笑不容侵犯似的的赫赫威嚴。
當時她機緣巧合看了一眼,望見燈影下他眼角那顆小小地痣微動,那樣威嚴溫和的一張臉,卻在那一刻平添了幾分奇異地風情。
是以才記得深刻了些。
可怎能想到唐毅會有這樣的一面:單純毫無防備地沖一人展露柔軟笑容,溫聲軟語地哄。
于他而言,一生中大概也只有這段時光會如此,以後皆不是了。
次日大早,兩人乘馬車往泰州方向而行,應懷真昏昏欲睡,在小唐懷裏東倒西歪。
因為林唐兩人本就打算前往泰州一行,想會會應蘭風,如今證實了應懷真是他的女兒,便更有了相見的借口,且小唐也并不放心把應懷真交付別人帶回泰州,因此上一舉兩得。
小唐低頭看看懷中女孩兒,見她膚色如雪,吹彈得破,長睫靜靜地動也不動,看來乖巧可憐,兩只小手半攏在袖子裏,細嫩的手指且緊緊地抓牢他的衣襟。
小唐莞爾,又怕她受涼,就把兩只袖子攏起來蓋在她的身上,幅袖頗為寬大,如兩片羽翼。
林沉舟在對面瞧着,便低聲道:“你覺得這孩子昨兒說的是真是假?她真的是靠猜認出我們的麽?”
小唐看看懷中無邪的睡容,道:“我自然信她所說,這樣年紀的孩童不會說謊。恩師以為呢?”
林沉舟道:“起初我尚懷疑是應蘭風早有防備……然而,大概真的只是個巧合,加這孩子運氣好罷了。”
小唐笑笑:“這丫頭瞧着有一份鬼精靈,不過……”
林沉舟道:“不過如何?”
小唐把聲音放得更低:“人常說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如今看看小懷真,不由不讓人想到應蘭風會是何樣的人。”
林沉舟忍俊不禁:“是啊,本以為是個草包纨绔,然而看看這孩子……那應蘭風,倒像是個胸有丘壑的人……”
小唐也颔首道:“我現在也很是好奇神往,小懷真如此聰穎,那應知縣夫婦,必然也是非凡之輩。”
應懷真覺得自己很應該真的睡着,想到應蘭風跟李賢淑,聽到林沉舟的“胸有丘壑”跟唐毅的“非凡之人”,她真的很想大笑,于是,竭力保持面無表情實在是太累了,還是小唐發現她的嘴在輕微抽搐,怕她做噩夢,輕輕哄了兩聲,應懷真趁機把臉埋在他的懷中,自此兩耳不聞,逼自己睡了過去。
從齊州往泰州縣衙,馬車也得走上三四個時辰,小唐跟林沉舟且說且看風景,不知不覺進了泰州地界,此刻将要天黑,馬車徑直來到縣衙門口,門口的差人一看應懷真,如得了寶貝,飛速趕緊去通報。
小唐同林沉舟攜應懷真往內而行,泰州這縣衙并不甚大,才拐向內堂,就聽隐隐地有喝罵的聲音傳來:“女兒若有三長兩短……我也不活……”卻是個女子的聲音,帶些哭腔。
小唐跟林沉舟面面相觑,應懷真索性裝作什麽也沒聽到的樣兒。卻聽小唐低低道:“莫非是河東獅吼?”林沉舟捋胡須笑道:“罕見,罕見!”
話音未落,就聽裏頭鴉雀無聲,然後一道人影飛快地跑了出來,身形雖有些倉皇,卻仍透露不俗的風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