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

莫悲這下是徹底愣住了,他和謝天盈開過許多次玩笑,兩人之間的氣氛全然不像尋常師徒那樣恭恭敬敬,謝天盈沒有一次和他黑過臉。

可今天,謝天盈似乎真的記不住他了,皺着眉,眼裏全是陌生,沒說幾句就動了手,這是什麽了?

正當兩人大眼瞪小眼的時候,莫悲聞到了一股濃烈的尿騷味兒,随之而來的還有液體滴落的聲音。

他回過神來,震驚地看着謝天盈懷裏的小白虎。

謝天盈也同樣震驚地看着它。

可能是被吓着了,也可能是因為一夜沒找着地方撒尿,小老虎蹬着腿,把黃澄澄的尿液全噴在了謝天盈身上。

“………!”

莫悲當機立斷,從呆若木雞的謝天盈手裏接過尿完的小老虎,捏着鼻子退後了一步:“我先替你看着,師父你趕緊去換衣服!”

謝天盈是沒什麽潔癖,可被這麽一針對,也有些受不了,顧不得繼續為難莫悲,擡腳急匆匆地就往裏屋走。等他收拾幹淨自己,發覺那個傻小子居然沒有趁這個機會溜之大吉,而是抱着那只闖禍的老虎,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己。

沒想到還挺老實的嗎。

被這麽一折騰,兩人之間沒了之前緊張地氣氛。

在謝天盈換衣服的時間裏,莫悲将功贖罪,趕緊把地磚上的尿液洗幹淨了。他在院子裏轉了幾圈,覺出些不對勁的東西了。

之前院子水池裏的那株蓮花,早就長成一片了,大片大片的蓮葉蓋滿了小半水面,蓮花花朵熱烈的盛開着,其中的蓮蓬也長了出來,蓮子粒粒飽滿誘人。

可是如今,水池中只有一株亭亭玉立的花骨朵,蓮葉也只有小小的幾片,簇擁在花骨朵旁邊——

莫悲想起了以前看過的話本,自己莫不是遇上了洞中一日,人間百年的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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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玄天派,本就是孤立于人間之外的世外桃源呀?

他原本還想出去轉轉,後來想想,還是呆在這裏最為保險。師父再兇,也不可能多為難自己什麽,有什麽好怕的。

“你怎麽還不走?”

“我把小老虎給你。”

莫悲厚着臉皮道:“只要你聽我說會兒話,我就把它給你,怎麽樣?”

小白虎像是聽懂了莫悲的話,嗷嗚嗷嗚不滿地大叫起來。

慌什麽!等師父想起來自己是小徒弟,肯定還會把小老虎還回來的。其他不說,和師父耍賴撒嬌,莫悲可是自覺。

他撓了撓小白虎的腦袋,讨好地遞給謝天盈:“我屋子裏還有半根他沒吃完的大雞腿,也一起給你,怎麽樣?”

“有點意思。”謝天盈饒有興致地接下了話頭:“那我便洗耳恭聽了。”

你看,還是那個八卦的師父嘛!

莫悲整理了一下思緒,從兩人初見起,一直說到了今天早上他來找謝天盈這件事。說完,莫悲發覺對方看着自己的眼神有點兒奇異。

“怎麽了?”他小心翼翼地詢問:“你相信我,我說得都是真的!我也不知道怎麽會變成這樣,我下次再也不亂摸你的劍了!”

“我倒沒有懷疑你說得都是瞎話。”謝天盈逗着小老虎,慢慢悠悠地回答道。他看起來挺喜歡小白虎的,可惜對方不怎麽喜歡他,把謝天盈的指尖咬得全是口水。

莫悲心疼師父,想着師父的手指這麽好看,可是用來拿劍的,要是留下一個牙印,就一點兒也不帥氣了,氣鼓鼓地拍了好幾下小老虎的鼻頭。

“好啦,他不喜歡我,我就不強求了。”

謝天盈搖了搖頭

,他打量了一會兒這個凡人少年,又笑了。

“你沒有說全,對不對?”

莫悲心口一跳,不知道這個古裏古怪的師父看出了什麽。

“我為何要平白無故對你這麽好?畢竟你這個徒弟呀,又饞又懶,不聽話還不孝順,有機會我早就扔出去了,還留你作甚?”

謝天盈一邊搖頭一邊嘆氣,別提有多嫌棄了:“我怎麽覺着,有你這個徒弟,我要短命好幾百年呢!”

“這是什麽話!我可是你徒弟!”

“你是我徒弟,我就能照顧這麽一頭小笨豬?聽你的話,我也沒對你那個什麽師兄這般好那。”

“嗯……那時因為師兄比我争氣多了,不需要別人多操心。”

莫悲不情不願地說,又馬上強調道:“現在我可不一樣了,今天找師父,就是為了開始好好修煉!從今以後,我也會和師兄一樣,每天刻苦修煉,絕對不給師父你再添麻煩!”

謝天盈嗯嗯嗯了幾聲,看他的表情,顯然是把莫悲的話沒當真,還興致勃勃地拽了一下小白虎的耳朵,氣得小老虎在桌上打了個滾兒,差點掉了下去。

“你來山上幾個月,我就沒督促過你好好修煉?”

“對呀,所以說,我們師徒倆是臭味相投。”

這臭小子在說些什麽呢!謝天盈瞪了這位突然冒出來的便宜徒弟一眼,對方馬上就慫了,閉上嘴,開始認真研究小白虎額頭上的“王”字有幾道筆畫。

謝天盈怎麽也想不通,他會真的放任自己的徒弟閑散成這樣。

自然,他也是個懶散的人。可謝天盈他閑雲野鶴,全然是因為他已經有了足夠的實力。不用日日夜夜地修煉,也能在這個殘酷的修士世界裏有立足之地。

莫悲可不一樣。沒了師門的庇護,就成了一塊任人宰割的肥肉,以謝天盈的性子,是萬萬舍不得自己的徒弟受這種委屈的。

起碼也得像自己的便宜大徒弟一樣,哪怕是被人欺負了,也有欺負回去的實力吧?

讓徒弟過得像個廢物?這實在是不符合謝天盈的處世之道。

他倒是沒懷疑莫悲在欺騙自己。謝天盈對自己的判斷有足夠的自信,莫悲這種小毛頭的心思,在他眼裏,和池水一樣透徹,一眼就能望到底。

他能看出莫悲嘴裏的種種蹊跷之處,不是對方在刻意隐瞞,純粹就是傻,被別人瞞在鼓裏,睜着那雙無辜的眼睛,毫無察覺。

“師父?師父!”

“別喊我師父。”謝天盈斜了一眼:“我可不想被你喊老了。”

“有什麽好老的,師父年紀也不小了吧?幾百歲?上千歲?我喊你師父,還把你喊年輕了呢!”

自己收這個徒弟到底是為了啥?為了修養心性,早日成仙嗎?

謝天盈難得地懷疑人生起來。

“到底是怎麽回事呀,師父?我和你怎麽到了這兒?這兒是哪兒?怎麽回去?你怎麽什麽都不記得了?”

莫悲連珠炮似地提問道,謝天盈敲了敲桌面,太陽穴隐隐發痛起來。

自己養這個小東西,絕對不是為了當徒弟,繼承衣缽用的。有這麽一個在門派裏待了幾個月,都沒長什麽見識的徒弟,真要教起來,他估摸着自己要被氣到三屍神跳,走火入魔。

“你聽說過幻境嗎?”

“幻境……?聽說過一點點,師父是說,我們是在幻境裏?”

“不是我們,是你。”

謝天盈輕撫着愛劍的劍身:“此劍名為蜃。”

“啊!是那個海市蜃樓的蜃?

“是,他原本不是黑色,只是浸了蜃的血,才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說到這裏,謝天盈淡淡一笑:“說起來,這條蜃也是我斬殺過最為可怕的妖獸了。”

“蜃龍的體型極龐大,吐出的氣息能覆蓋一座小島。我一踏進去,便陷入了一重又一重的幻境……”

“師父是說,我也陷入了蜃的幻境之中?”

莫悲看向這把平淡無奇的佩劍,其上細碎的金色光芒不時閃過,顯出幾分不凡來。

可他相信這把劍能制造出這麽一個十分真實的幻境,還是有些匪夷所思。

“我不明白,師父。如果說這裏是幻境的話……”

“我自然便是幻境的一部分。”

莫悲住了嘴,詫異地注視着謝天盈。對方說起這話,依舊雲淡風輕,并沒有多少情緒波動。

“那……師父你知道……自己是……”

“我自然是沒有感覺的。如果幻境中的事物自己都覺着自己是虛假的,那這個幻境怎麽可能真實呢?”

如果師父不知道自己是假的,那他現在的心思應該和真的師父一模一樣。可假的師父又怎麽能和真的師父一樣呢?

莫悲糾結地咬着手指,想不明白這一點。他看了看小白虎,又後知後覺地說:“那,那它不會也是……”

“它自然也是幻境的一部分,真正的小白虎應該還在外頭,等着你出去呢。”

“師父,如果是幻境,你怎麽還能想清楚這些問題呢?想想也很奇怪啊?”

“這便是蜃呀。我當年也差點沒能走出去,永遠沉溺在這樣的幻境中,無法自拔。看來蜃是不喜歡你的,不然也不會把你拉進這樣的幻境,又或者……”

謝天盈說到一半,沉思了片刻。

蜃雖然沾染了妖獸的鮮血,可一直被自己呆在身邊,又被大明王咒鎮壓着,按理說,并不是太過邪氣的佩劍,不會無緣無故把一個陌生人拉進幻境裏。

這把劍已經有了些靈智,或許有些什麽別的原因,才會把這個傻小子拉進來。

拉一個傻小子有什麽用?虧好這個幻境裏還有自己的幻影,要是也遇上一個糊塗蛋,那莫悲多半是一輩子都察覺不出真相了!

這不是徹底完蛋了嗎!

“師父……萬一這不是幻境呢?”

“如果這不是幻境,那你的記憶,你之前所待的世界,包括現在的你,都是假的。你口中的年代,是數百年後,只有蜃才能讓數百年前的我和你相見。”

謝天盈的話一出口,莫悲的臉馬上白了。

“看你膽子這麽小,還是把我當成幻境的一部分好了。不然事情還沒搞清楚,先把自己吓死了,太可笑了。”

“師父你不害怕嗎?如果自己是幻影,是一個……假……”莫悲吞吞吐吐地說着,光是想一想這樣的可能,心裏就一陣恐怖。

他不是他,莫悲也不是莫悲。那……現在糾結這件事的人,又究竟是誰呢?

“有什麽好怕的?我是幻境模仿出的假象幻影,便不是謝天盈了嗎?可笑,擡起頭來。”

謝天盈湊近莫悲,捏着他的下巴,讓對方看着自己:“看着我,我是誰,你心裏回答不出來嗎?”

眼前的這個人,确實是謝天盈。他比莫悲認識的那個人,還要更加謝天盈。

這人張揚放肆,自如潇灑到極致。他是執劍之人,更是一把劍,毫無動搖,永不動搖。

“師父……是我想得太多了。”

“這樣才對嘛。”謝天盈大笑:“這才像我的徒

弟嘛!”

就這樣,莫悲在這裏暫時待了下來。期間謝天盈出去了一趟,回來之後告訴他,玄天宗外面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來幻境只有這一片。

莫悲聽了這話,原本有些害怕,只是看謝天盈泰然自若的模樣,也跟着放松了下來。

這個玄天宗,還是幾百年前的玄天宗。師父的洞府後面還不是荒地,隐隐約約能看見一片不大的建築。聽謝天盈說,那裏就是他師叔的洞府。

原來那裏就是師叔祖曾經呆過的地方啊……

莫悲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零零散散的小樹林圍繞着師叔祖的住處,一條小小的鵝卵石路穿林而過,遠遠看上去,雖然沒有那麽氣派,也自有一番幽靜的趣味。

師叔祖就葬在了他曾經生活過的土地上……

莫悲想起這件事,心裏堵得難受,謝天盈看了眼他的臉色,又看了看師叔的方向,抿了抿嘴。

他嘴上嫌棄得不行,還是放下手中的事,帶着莫悲重新認識了一遍玄天宗。這裏的建築沒什麽太多的變化,卻比莫悲記憶中的門派熱鬧得多。每個人見到謝天盈,都能相互打上一聲招呼,不像百年之後,謝天盈是高高在上的大長老的愛徒,永遠呆在自己的洞府裏,無人問津。

“現在師父和同門相處起來很和睦啊。”莫悲也忍不住為這件事高興。

“看來幾百年後,我和同門相處得很不好喽?”

面對着謝天盈半認真的玩笑,莫悲閉上了嘴。迎面而來走過來兩位師姐,笑笑鬧鬧地走在一起,和謝天盈打了聲招呼,又沖莫悲招了招手。

第一次被同門這麽友善地招呼,他手忙腳亂地胡亂揮了下手,算是回應了。

“看來你的人緣可真差。”

“你也好不到哪裏去!”莫悲反唇相譏,他看着那兩個師姐離開,重重地嘆了口氣。

“怎麽了?舍不得人家?我可以給你幫你介紹介紹,畢竟是我未來的徒弟嘛。”

“你不要開這種玩笑呀,師父,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莫悲認真地回答:“我就是覺着,現在的同門人都很好,可我都沒見過他們。”

之前莫悲說自己的經歷時,謝天盈已經判斷出來莫悲所在的時代,是這個幻境的數百年後。修士的壽命,并不差這數百年,莫悲沒見過,意味着他們都……

死在了戰場上。

“死了很多人嗎?”

“師父你和我說過,死了很多的人。長輩也只剩七位長老了。”

“那确實是死了很多的人……你難過什麽,又都不認識他們。”謝天盈看莫悲臉色比自己還灰暗的樣子,樂了:“修仙之人,太重感情可不好。”

他一本正經地教了莫悲許多修行者應該做的事,樣樣都和莫悲平日裏的習慣不同。之前師父是和自己熟悉,才不拿這些要求自己的嗎?

聽多了,連莫悲都疑惑起來。

他還跟着謝天盈去拜見了長輩,看見二長老,吓得趕緊藏在謝天盈的身後。見莫悲如此失禮,二長老自然也不痛快,正要在言語上教訓教訓,可謝天盈伸出胳膊,擋在莫悲面前,淡淡地說:“二長老莫怪,他本是凡人,膽子小了點,也是正常的,不必和凡人一般見識。”

“你帶一個凡人上山做什麽?”

謝天盈沉吟了一下,回答道:“晚輩想出師之後,收這個凡人為徒。”

這番回答自然是招來幾句批評,謝天盈平靜地站在那裏,擋在莫悲身前,接受了二長老所有的指責,等對方閉了嘴,這才拉着莫悲,一個個給他介紹天玄宗的長輩們。

原來天玄宗曾經有那麽多的仙人

長輩。莫悲一眼望過去

,全是一張張慈祥的笑臉,就連一向為難謝天盈的二長老都悻悻收斂了神色,沒對自己露出難看的臉色。

這些人,本來應該有漫長的悠悠歲月可以消磨。可很快,他們就會為了自己的責任,永遠留在戰場上。

外面的那些師兄師姐也是,這些鮮活的形象只不過是蜃營造出來的幻影,真正的這些人,早就躺在了冰冷的土地裏,再也不會活動了。

莫悲說不清自己心裏是什麽樣的情緒。

他還見了師叔祖,确實是一個很嚴肅的中年男人,看莫悲通身疲懶的性子,板了板臉,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要好好教導他。”師叔祖叮囑謝天盈道。

“那是自然。”

師叔祖點了點頭,他看向莫悲,說了許多唠唠叨叨的長輩式叮囑,莫悲原本不樂意聽這些,如今又覺着,多聽幾句,不是什麽壞事。

等跟着謝天盈回到洞府,莫悲撐着一把,趴在桌上想了半天:“師父,這裏真的是幻境嗎?”

“如果你相信你是真實的,那這裏一定是虛假的。因為這裏是你的幾百年前。”

“如果是真的,那也挺好啊。”

謝天盈問完,眼睛彎了彎,嘴巴卻還是很毒。

“如果是現在的我,肯定不會帶你上山。”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都說過多少次了,不就是我太懶嗎?我回去肯定改!”

謝天盈沒有接話。他其實心裏想着的是,每一個玄天宗的弟子都會走上戰場,莫悲太傻了,他不應該稀裏糊塗地接受這樣的命運。

“師父,我一直待在這裏不會有事嗎?外面的師父找不到我,會不會着急?我會不會餓死?我住哪裏呀?”

“不會,不會。在蜃的幻境裏過一個月,外面也不過片刻,餓不死你的。只是住所……”

謝天盈皺眉想了一會兒:“我等會和霜庭說說,看能不能騰一間房給你。”

“霜庭……?!”

“你師娘呀,總不能他也英年早逝了吧,他可是最會保命的人。”

看看莫悲煞白的臉色,謝天盈笑了。

“你是不是暗戀為師?才這麽怕你師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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