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段既行剛敲響江家的門,就聽見身後的樓梯下來了個人。來人是個高大古板的中年男人,他穿了一身半舊的灰色西裝,鼻梁上架着副眼鏡,眉眼陰沉看着既嚴肅又頹廢。
兩人對視,各自愣了一下,“段既行?”
“班主任?”
李邝那張死氣沉沉的臉上顯出些無奈,“一年了,你還不記得我姓什麽?”
李邝是他高二分科後的班主任,英語老師,三十多歲的年紀,六十多歲的心态,看着英武嚴肅事實上根本毫無脾氣,整個人像一潭死水,非常無趣。
段既行倒不是真不記得他姓什麽,只是乍見之下有些懵,冷淡地蹙眉,“李老師。”
李邝都還沒來得及問他來這幹什麽,江岩汐就拉開門出來了,“哎呀,既行和李老師都到了。”
段既行察覺到江岩汐一出來,李邝整個人都變得非常緊繃,呆子似的直愣愣地點頭。
她朝屋裏喊了一聲,嗓音甜亮,“沅沅要快點咯。”她抱歉地笑笑,“小餅還在吃早餐,不好意思,別在門口站着了,快進來吧。”小餅是那條大金毛的名字。
李邝連忙推脫說不進去了,像生怕踏進去一步就要毀了人名聲似的。
李邝的父親李甫雲住在江家樓上,是本地音樂學院鋼琴系非常有資歷的老教授,已經過了退休的年紀校方不讓走,還常有學生上門來求指導。江沅當時還是個小娃娃,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還不會說話,江岩汐上班時沒辦法只能把他關在家裏。他聽見樓上有人彈琴,自己墊腳開了鎖,手腳并用地一階臺階一階臺階笨拙地爬了上去。江岩汐下班回來,到處找不到人,急得百爪撓心,哭得差點沒了半條命,最後才在老教授家裏找着了。
小娃娃端端正正地坐在鋼琴凳上,李甫雲耐心地一個一個黑白鍵教着他,他按一下江沅就乖乖點一下頭,後面站了一排不覺明歷的鋼琴系學生。李甫雲喜不自勝一把将孩子抛起來,吓得在場所有人伸手去接,“天生是個彈琴的!”
江岩汐不懂音樂,也不知道什麽叫樂感,但這不管怎麽說都是好事。江沅當時是下跪奉了茶認的師父,雖然他當時還不會開口說話,江岩汐每天上班之前就把他送到樓上去學琴,也算有地方去了。不上班的時候就自己在家裏教他認字,江沅除了練琴外所有東西都比別人慢一大截,這需要無比的耐心,江岩汐有。後來李邝搬來照顧父親,有空會順便教他英語,兩家人算是非常熟稔。
江岩汐習慣了李邝的多慮和局促,“對了李老師,既行是沅沅的朋友,今天和你們一起去醫院,麻煩你路上多照顧。”
李邝磕磕絆絆地跟她解釋段既行是他班上的學生,江岩汐顯然沒想到,笑着直說世界真小。她是很漂亮的女人,而且是個醫生,慣會溫柔豁雅地笑,豐韻妍媚,有種無關愛欲的性感。
江沅這才踩着拖鞋冒冒失失地跑出來,“媽媽!幫我給小餅拴繩好嗎?”他一眼看到門口的段既行,眉開眼笑,“阿行!”又瞥到旁邊的李邝,笑容拘禁了一些,“李叔叔。”
李邝很意外地看見段既行回了男孩一個笑。
段既行在學校是完全獨來獨往的性子,雖然成績優異但性格冷漠,而且極端自我。他身上有一種危險的叛逆,明明也沒做過什麽,卻偏偏讓人覺得道德感不強。但只依成績和外表來看,他仍然是個非常明慧俊俏的少年。
去醫院的路上段既行和江沅也是牽着手的,李邝覺得奇怪卻又不好說什麽,只聽江沅笑嘻嘻地用拽着狗繩的手阿行長阿行短地指來指去。
到了醫院,段既行沒有進去,他牽着金毛在外邊等。
江沅一個小時就出來了,估計是怕他久等了,急着出來還被訓了一頓,臉上有些顯而易見的寡歡,一見到他又兩眼發光,“阿行!”
外面天色更加陰了些,幹涼的夏風滿大街地胡竄。江沅愛這陣解暑的好風,他興沖沖地跑到前頭去迎,衣服被風吹得緊貼身體,多餘的衣擺在他身側揚成幾面滑稽的波浪小旗。
“我是大風筝!”他舉起手來,興奮地對着風喊着,一旁的金毛也跟着前爪離地直立起來,它有近人高,也對着風汪汪地吠了幾聲。
段既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笑了,他看了看黑沉沉的天,好像要下雨了。
他說,沅沅,快要下雨了。
江沅信誓旦旦地說,我知道最近的路回去,不會讓你淋到雨的。
江沅很懂規劃路線,江岩汐最怕他迷路,把城市的地圖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教給他,每一條新修的路都來來回回地帶他去看讓他記牢,因此他出門不多卻熟悉這個城市的每一個角落。
他拖着段既行一根指頭,穿街走巷地跑,最後才在離他家不遠的小公園停了下來。公園裏有個守糖葫蘆攤的老頭,小玻璃櫃裏擺了一堆酸甜晶瑩,剔透誘人的糖葫蘆。
江沅小時候吃糖葫蘆,吃到中間了不知道側着咬,竹簽直直戳進上颚,被捅得滿嘴是血,吓得江岩汐再也不敢讓他碰這種帶簽的食物了。可他眼巴巴地看着,饞得走過了身還不停回頭,半路上差點被路面上凸起的石塊絆得摔一跤。
段既行好笑又不忍,買了一串在手裏,一顆顆拔下來喂進他嘴裏。一顆裹着紅糖漿的大山楂被江沅囫囵地含進嘴裏,鼓着腮幫子顯得有些吃力,“甜!”
他一笑起來眼睛就成了倆豆角,黑眼珠烏溜溜的,睫毛又彎又長,純得叫人恨不得當場扛走。沒嚼上兩口又酸得直吐舌頭,“酸。”臉都皺一團去了,漸漸回過味來卻咂巴着嘴稱贊說,”好吃。”
段既行把手伸到他下巴那接他要吐出來的山楂核,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這麽自然而然地伸過去了,一時有些錯愕。
江沅不懂他的意思,核沒吐,反而握着那只手啵啵啵在他掌心認認真真地親了好幾口。江沅仰着臉一無所知地笑得燦爛,又乖又純,豐潤的嘴唇上還粘着幾塊碎紅的糖漬,像個孩子。
段既行有種心髒猝停的眩暈感,血氣湧到眼前一陣陣發黑。他知道江沅不懂——他不懂親吻的含義,他以為單純的喜歡可以親吻。
江沅一手牽着他,一手拖着狗繩,一瞬不轉地看着他手裏的糖葫蘆,嫩生生地,“還要一顆好嗎?”
段既行沒動,指尖一松糖葫蘆都掉了,好像有只鹿關在他胸膛,來回沖撞快要沖破他的心門。他忽然一把摟住江沅的肩,把他強行拽進上坡路旁繁盛的綠化帶,江沅被他粗魯地動作拖得絆了一下,“捉迷藏也不能踩小草……”
段既行破釜沉舟将人一把按到樹幹上,江沅還拽着狗繩,眨巴着眼睛和那只大金毛一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對上江沅那對烏黑純稚的眸子,一瞬間鼻血都差點下來,他有些挫敗地把頭磕到男孩稚嫩的肩上,呼吸變得重起來,嘴唇落在他裸露的皮膚,順着脖頸一下下吻上去。
江沅吓得一縮,他懵懵懂懂,只覺得段既行的嘴唇燙得不得了,烙在他身上把他全身都燙軟了,“阿行……”
空氣中濕氣蔓延,潮得仿佛一把能抓出水來。
段既行“嗯”地應了一聲,冰涼的鼻尖沿着男孩臉廓游移,輕輕地嗅着像初次覓食的雄獸。他一手托着江沅的臉腮,江沅閉着眼狠狠一哆嗦,後背緊緊貼住樹幹,一動不敢動。段既行輕柔而鄭重地吻住他,男孩的嘴唇像他的人一樣柔軟,咬上去像彈潤晶瑩的果凍,碰在一塊兒軟得幾乎要融化。
他感覺自己正處于一種可怕的性失控中,心髒緊縮,肌肉抽動,興奮得渾身發抖。他無師自通,一抿一抿地含住江沅嫩紅的嘴唇,迂緩地唆吮着。他抵住男孩的額,聲線暗啞,“沅沅,”明明都壓着人親了卻還假意來問,“可以嗎?”
江沅幾乎不敢睜眼,他不通世事,更別說情愛,只覺得撲面而來帶着雄性麝香的危險。可他又實在喜歡段既行,喜歡得根本伸手舍不得推開他。當然,他伸手了也一定推不開。
卻是金毛敏銳察覺到危機,牙齒咬着段既行褲腿兇狠地往外拖。段既行沒辦法,就算狗咬他一口他也停不下了,只好牽了狗繩把狗栓旁邊一顆樹上了,任它張牙舞爪地吠去。
雨打下來了,砸出地上一個一個深色的水漬,滿滿鋪滿整個地面。
段既行剛開始還只含着嘴蹭一蹭,這會兒已經掐着江沅下巴粗蠻地翻攪起來了,江沅只覺得一根軟滑的舌頭鑽進他嘴裏,又纏又吸,親吻的水聲粘膩地炸在他耳邊,“嗯……”
段既行懷疑自己心裏已經一萬次肖想過這樣親吻他,侵犯他,他虎口死死鉗着男孩的腰,居高臨下地壓着他,親得他嗚嗚咽咽地渾身顫抖。
雨越來越大了,冰冷的雨滲過樹蓋淋得他後邊一片濕,他仍然不想走,他覺得這是場知時節的好雨,沒有這場雨他可能就要被身體裏那股亂竄的邪火燒死了。
窗外大雨滂沱,他把江沅壓進火鍋店小隔間座位的角落裏,幾乎用胸膛把他整個攏住,含他的嘴唇,吃他的舌頭,他一遍又一遍地嘗過江沅嘴裏每一個香軟甜蜜的角落,軟滑美妙的舌頭,潔白整齊的牙齒。
他的手掌在江沅背後短暫而貪婪地撫愛着,從腰窩到後頸,男孩年輕的皮膚有種美妙的吸力,兩個人濕漉漉地抱在一塊兒,像兩塊磁石緊緊貼着怎麽也分不開。他聞見江沅身上的味道,平常那種淡淡的甜在親吻中變得異常濃郁,像交配期的動物為了吸引異性媾和散發出來的荷爾蒙,迷得他筋酥骨軟。
江沅小心地緊攥住他後背的濕衣,段既行更熱了,電流在皮膚上極速地蹿動,他有一種奇怪的瘾,越親吻越覺得幹渴,喉嚨像被人緊緊扼住了,一秒也不能和江沅分開。
江沅難受起來,又熱又燒,他被親得很痛,嘴唇被無數次含吮,腫得活像吃了十斤辣椒,嘴裏泛濫的唾液嗆得他咳嗽。分開的時候兩個人都喘不上氣了,江沅只微弱地掙了一下,就被段既行連着手臂全部箍在懷裏,和他嘴唇相碰喘着粗氣說,“再親一下……一下、一下就好……”
嗆人的牛油火鍋熱氣蒸騰,小隔間充滿了那種熱辣的白霧,點的菜還原封未動地放在桌上,唇舌交纏的水聲暧昧黏重,他們在這個小小的隔間角落狂熱地、忘情地、不知疲倦地親吻着。
好久好久,久得江沅都懷疑自己被親暈過去了,突然,“客人……”
段既行背脊一僵,用背攔住江沅飛快轉過身去,看見女服務生驚慌錯亂的臉,她滿臉通紅,硬着頭皮道,“你的湯快幹了……”
回到家時江岩汐正在家,江沅牽着一直虎視眈眈瞪着段既行的金毛進到門裏去,低着頭根本不敢和媽媽對視。
江岩汐卻還是一眼掃到了,“沅沅嘴巴怎麽了?怎麽這麽紅?”
段既行面不改色地回答她,“我今天帶沅沅去吃火鍋了,可能辣着了。”
“咦?沅沅不是很能吃辣嗎……”
江岩汐還在說,段既行卻已經無暇回答她的問題了,他借着身高優勢越過她和江沅對視一眼。空氣中像藏着一根隐形的引火繩,從他這頭一路噼裏啪啦燒到江沅那,屋裏一下熱得像個蒸籠,湧動的濕氣都變得清晰可見。
段既行脖子以上轟地熱起來,一刻也不敢再待了,連忙偏過頭去,含糊地說,“阿姨,很晚了我先回家了。”
說完逃似的轉頭就往外走。
“诶?外面下雨,既行你拿把傘走吧。”
“不用了,我打車回去。”
他急急忙忙,拉開門就出去了,甚至沒來得及和江沅說再見。
這是他第一次沒和江沅說再見。
段既行站在門外,遲遲沒動,他呆滞地看着這張棕紅色的防盜門,渾身上下仿佛激素失調般心跳如狂。
他的意識變得天旋地轉起來,連帶着他的身體也天旋地轉。
這是一個潮濕的昏暗的樓道,這是一個多雨的濫情的夏天,這是一個用笨拙的手握住他欲望權杖的男孩。
他站在門前,他踩在地上,他親了江沅。
我叫段既行,我叫段既行,我叫段既行。
他靠着這樣循環自我暗示才能勉強回到現實,身體卻仍然亢奮得不正常。他的知覺被無限放大,心髒的收縮,汗液的流動,樓道裏稍稍吹起的涼風,他頭腦發熱,腳底酸麻,連動一下都顯得勉強。
有心靈感應似的,面前的門忽然從裏面開了,一顆小小的黑色的腦袋探出來。
段既行呼吸一窒,心跳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江沅的嘴還是很腫,連着臉頰一片水紅,烏眼珠滴溜溜地瞅着門外的段既行,期期艾艾地眼神又飄忽起來,“明天我們還吃火鍋好嗎?”
崩地一聲。
他聽見自己的心髒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