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冬天地滑,外邊又冷,滑滑板多危險啊。聽他媽媽說還是欄杆上摔下來的,門牙磕沒了兩顆,手也斷了。”江岩汐飯桌上難得絮叨幾句,徐傑媽媽昨天找她幫忙安排病房,她了解情況,“高三這個關鍵時候,家長心裏得多着急啊。”
被留下來吃飯段既行沒什麽表情,禮貌地接話,“他真不小心了。”
江岩汐又說了兩句,注意到江沅遲遲沒動筷,“沅沅怎麽不吃飯?”
“啊?”被提到的江沅魂不守舍地擡起頭來,不防正撞上段既行探尋的眼睛,受了驚似的吓得連忙垂下眼睛,端着碗埋頭扒飯一句話也不說。
段既行溫聲提醒,“慢點吃。”
江沅頭埋得更低了,腮幫子包着飯脹鼓鼓的,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吃完飯,段既行主動攬下洗碗的活,江沅心神不定地幫忙收拾碗筷。段既行把剩菜端進廚房裏,回身去接他手裏的碗碟,“我來吧沅沅。”
手指覆上他手背,江沅卻像碰了火猛地抽回手,一壘碗碟全碎在地板上,碎片飛濺,“啊!”
段既行的表情沉寂下來,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眼潭深黑。
正準備去值夜班的江岩汐聽見動靜跑了出來,“怎麽了?”
江沅手足無措地站在一片狼藉的髒碟旁邊,愧疚得讓人難以怪罪他,“對不起,媽媽,它們碎了。”他說着就要彎身去撿。
江岩汐趕緊止住他,“沒事沒事,不要緊,沅沅別撿,媽媽來。”
段既行早一步蹲了下去,他邊清理瓷片邊擡頭看了江沅一眼,又跟江岩汐說,“阿姨,我今晚想留下來住一晚好嗎?”
江沅肩膀一聳,一時間好像連呼吸都失去,他瞪大了眼睛希望江岩汐能馬上拒絕他。
“當然好,我剛好值夜班,有你陪着沅沅我更放心。”
江沅聲腔瑟縮,慌忙出聲,“媽媽,我不想……”
後面幾個字聲音太小,江岩汐沒聽着,“你說什麽沅沅?”
段既行放下碎瓷片,走到他身邊來,抓住他一只手腕,“沒事吧沅沅?”
江沅仿佛被他提在了手裏,話哽在喉頭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段既行另一只手甚至在他額頭上探了探,關切地說,“沒生病啊,是不是累了,今晚早點睡好不好?”
江岩汐看了眼時間,匆匆要走,她對段既行再放心不過,只囑咐他帶江沅早點睡覺,要是真的病了,量完體溫給她打電話。段既行謙恭和順地答她說好,江岩汐放心走了。
屋子裏一下只剩兩個人一只狗和滿地的碎瓷片,他強橫地拖着江沅進卧室,無情地把想跟進來的小餅關在了外面。
他低頭看着慌亂不已的江沅,好久才問,“你看見了是不是?你告訴我,看見了是不是?”
江沅下嘴唇哆嗦起來,慌亂而無辜,他一說謊就磕巴,“沒,沒有。”
段既行一把扣住他後頸,抵住他的額頭,眼神陰鸷可怕,“看着我沅沅,你看見了是不是?”
“沒有沒有。”江沅吓得斷掙動,嘴唇哆嗦起來,眼珠惶怕地左右亂瞟,眼淚就要下來,“我不喜歡,我讨厭這樣,讨厭……”
段既行手指用力,猛然掐住了他後頸,他變得十足陰狠陌生,俊俏的臉上寫滿了專斷與蠻橫,“不準說讨厭,沅沅你只準愛我。”
江沅緊緊抿着顫抖的嘴唇,黑眼珠裏盛滿了晃動的恐慌。
“因為他欺負你,他欺負你了,我才想教訓他一下。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他會傷得這麽重,我只是想給他一個警告。”段既行貼着他的嘴唇喃喃解釋,在軟化他并不冷漠的抵抗,連拂過江沅皮膚的呼吸都溫柔,“相信我,沅沅相信我好不好?”
事實上,他哪裏會覺得重,這不過剛剛好。要他手賤要他話多,他沒想到徐傑真的這麽粗心,滑之前絲毫沒有發現異樣,害他接下來準備的東西全都用不上了,最笨的手段還該死的被江沅看見了。
江沅怕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只是偷偷看着段既行下樓,每次離別他都那樣沒出息地依依不舍,像個小賊似的趴在三樓的欄杆上,捂着嘴笑彎了一雙眼睛,甜蜜地看見他的阿行邁着長腿走下樓梯。
卻看見他停在了徐傑家的門前。
他最開始不知道段既行在做什麽,他歪着頭目不轉睛好奇地看着,悄悄問錢包上挂着的粉紅章魚,“阿行在幹什麽呀?”
段既行上下掃了兩眼,眼神往上看過來時,吓得他屏着呼吸往下一躲,大氣不敢出。等過了一會兒,他再小心翼翼地探出頭,看見段既行蹲了下去,一圈一圈擰松了徐傑滑板板橋的螺絲。
他直覺這是不好的事,卻又不敢出聲,心跳快得要從嘴裏蹦出來。好久,段既行都走了,他再站起來時腿已經麻了,江岩汐在喊他吃晚飯,他逃也似的躲回了房裏。
他不停告訴自己,不是的,阿行沒有做壞事,只是滑板的輪子松了他幫徐傑擰緊一點,阿行才不會做壞事。
可徐傑摔得那樣重,磕得滿嘴都是血,臉磨破了皮,手也斷了一只,慘得簡直像個破布偶。
眼前的段既行不知輕重地嵌住他的後頸,像提着一只撲騰的兔子,江沅的視線被淚暈染得亂七八糟,遍體生寒。
這怎麽會是他的阿行呢?才不是,才不是段既行!
他想起師父中風,他被媽媽點醒第一次去醫院探病那天,牽着小餅繞過大半個城區,帶着滿腹的憂絲去醫院看他。卻因為帶了狗被保安強留在大廳裏,“不能帶狗進去,牌子上寫着呢,醫院禁止寵物入內。”
江沅自從那件事之後幾乎再沒跟人有過交流,好像變得聽不懂他們的話,只覺得所有人都是惡形惡狀口流涎液的魔鬼,他是刀下的盤中餐。他蹲在地上,緊緊抱着小餅的脖子,好像耐心勸解的保安是個壞人。
老實巴交的中年保安焦頭爛額,這個白生生的男娃娃不說話,一直啜泣着抹眼淚。他兩只手急得一起揮,“不是要你的狗,叔叔不要你的狗,是先放在外面。”他都要逼得跟着一起哭了,像做了個惡人,七手八腳地表達,“你自己進去,狗就放外面,不是不是。哎呀,反正狗不能進醫院……”
周圍熱熱鬧鬧地站了一圈人,再緊急的病人和家屬永遠有看熱鬧的閑工夫,掩嘴附耳談論起來,“這孩子不正常吧?看着像個傻子。”
“什麽像?就是個傻子嘛!造孽哦,硬帶只狗來醫院幹嘛?”
竊竊私語、冷眼旁觀的人群再次讓他所有積攢的勇氣全部潰敗,他那樣沒用,不停打着哭嗝,哭泣和恐懼讓他面對衆人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是攥着狗繩怎麽也不松。
小餅察覺到他的情緒,在醫院大廳朝着人群狂吠起來,真正鬧得雞飛狗跳。被逼到絕境的幾個保安大叔,已經上手要把狗拽出去了,“狗給我,你先進去行嗎?我們給你看着行不行?要不你明天再來好嗎?”
江沅都哭懵了,身體僵硬着抽抖。他根本不敢相信這裏的任何一個人,他只有小餅了。他搖着頭死死拖住狗繩,人都要哭碎了。
躁動騷亂的人群中走出來一個人,是個清俊挺拔的少年,他背着包微微俯下身來,輕聲問江沅說,“我幫你看着好嗎?”
江沅哭得臉都腫起來,眼睛只剩一條縫,他竭力睜大眼透過不甚分明的淚霧看見面前笑意溫沉的段既行,安靜寡淡卻又不失溫柔,蘊藉得和整個喧鬧的背境簡直格格不入。段既行語氣低緩,像在哄一個孩子,“幫你牽着狗好不好?是來探病的嗎?你還不進去人可要等急了。”
段既行剛從他爺爺病房出來,能目擊段進延被罵得狗血噴頭讓他今天出乎意料的高興,一高興就喜歡做點莫名其妙的事,平日裏絕對不會做的,事後問起來他也好像根本不記得。
江沅吸着鼻子看着他,奇跡般地停下了眼淚,他這會兒臉已經腫得“面目全非”,愣頭愣腦像只呆頭鵝。段既行自然而然地接過他手裏的狗繩,親切地對他擺擺手,“去吧,我等着你。”
江沅遲疑地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看狗又看了看他,用手臂狠狠揩了揩髒成花貓的臉,轉身撥開人群跑走了。
江沅再出來時,眼睛腫得連條縫都沒有了,卻已經不再哭了。他在醫院門口找到段既行,外頭烏陰陰的,正在下雨。
他從段既行手裏把狗繩牽回來,低頭蠻不好意思地嗫嚅着,鼻音很重,“謝謝。”
段既行沒回他,只招招手讓他過來,“你看見沒有,那裏。”段既行朝街上一指,聲線低郁,“那邊街口有一個寵物店,你下次來,可以先把狗寄放在那裏,很安全的,不要哭了。”
江沅仰着頭滿眼水潤地瞅着他,臉腫得像個饅頭,又呆又愣。可能那頭軟蓬蓬的自然卷實在可愛,段既行竟然伸出手在他頭上摸了一下,又覺得自己今天實在唐突得怪異,立馬收回了手,“那我走了,再見。”
又對他笑了笑,小幅度搖搖手,轉頭邁着步子不疾不徐地走下了醫院臺階,他這一輩子的善良和耐心都要在這一天用完了。
江沅久久看着他的背影,只覺得臉像剛掀蒸籠的饅頭一樣慢慢燙了起來,心髒仿佛漏跳一拍,他倒吸一口氣,捧着臉頰慌忙搖了搖頭。
他牽着狗繩站在醫院門口,擡頭看去,天上烏雲密布,千絲細雨密密麻麻地砸下來,整個城市又昏又暗。瞧在他眼裏天上卻是萬裏無雲,金光浮散,心境無比開闊,只覺得胸口積壓的那些不甘與痛苦真正一掃而光。
他露出一點傻氣的笑容來,核桃眼艱難地彎成豆角,兩手張開,“小餅,今天的天氣真好呀!”
他剛說完,雷就劈得轟隆一聲巨響,聲勢浩大到好像天都要被這一個響雷裂成幾半,雨下得更大了。
江沅看了看外頭的雨,憂心忡忡地想,不知道他帶傘沒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