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夜色濃如墨潑。
段既行步履蹒跚地走在上山的階梯上,他連續兩天不吃不喝,剛上來時跑得太急一腳沒踩住,一路滾了下去。
他拖着自己微跛的右腿艱難地站起來,突然想起爺爺的話,幾乎是憐憫的。
“你自己上去,你好好記住這天,束手無策的你有多可憐。”
意志苦撐着他不放慢一點速度,他多耽誤一秒,江沅的恐懼就要多加一分。
他渴得喉頭幹脹,胸口窒悶,嘴裏嘗到些苦澀的腥甜。爬到山腰時再次眼前一黑,差點又栽下去,幸好是往前倒的,兩手護着頭,只磕得關節破了點皮。
他狠狠閉了下眼睛,夏夜蟬躁鳥鳴,蚊叮纏人,耳畔全是自己粗重無能的喘息。他汗得全身仿佛都泡了水,汗水流進傷口,短暫而尖銳的刺痛。
他哄騙江沅背着所有人和他偷嘗禁果,情到濃時江沅把他的背撓出一道道抓痕,情動熱刺的汗水流進去,也是這種痛。
在江沅面前,他這個人可能從頭到尾都是假的,但他愛江沅是真的。
他愛他的時候,用力到全身都痛。
他仍在走着,恨不得能飛。忽然看見兩人慌裏慌張地跑下來,沿路在找着什麽。
段既行一眼就看穿了他們的身份,焦急地沖上去問,“人呢?他人呢?”
兩人顯出些慌亂來,“接到電話,剛把人松開,他就跑不見了。”另一個開始解釋,“找了一圈了,廟裏廟外,哪都找過了。一路找下來的,不知道躲哪去了。”
段既行有種直覺,人一定還在山頂上,他總是越憤怒越冷靜,“你們去林子找,我去山上。”又想,要是讓這倆人撞見了,江沅還不定吓成什麽樣,“算了,通知其他人上來吧,你們跟我來。”
段既行喘氣急得肺疼,滿身是傷,腳下半點不敢懈怠,終于到了山頂的寺廟。這是個有些年頭的老廟,看着是菩薩不怎麽靈驗,香火并不好,從外頭看着顯出些破敗的頹勢。
那裏還守着個人,一見他們來了又趕緊迎了上來。
段既行再次問,“廟裏确定全都找過了?”
那人支吾着說,“裏外找過兩遍,但是大殿還沒去,怕……怕沖撞了菩薩,再說那裏他也進不去。”
敢把人藏在廟裏,還怕得罪菩薩?
“去大殿找。”
他們進去的時候,正遇上和尚三點敲晨鐘,要開始早課。段既行請他開了大殿的門,讓那三個人留在外面。
這麽小的大殿,竟然還供着三尊佛,中間一尊是法身佛,左右兩尊分別是盧舍那佛和釋迦牟尼佛,只是佛身老舊,并沒有太過莊嚴的寶相。
段既行站在大殿中央,先磕了兩頭,才輕聲喊說,“沅沅,沅沅,是我,段既行,出來好不好?”
沒有回音。
他拳頭顫抖,不知是激動還是害怕,“對不起,我來晚了,對不起。”
突然有些窸窸窣窣的動靜,他差點以為是老鼠。
人是從貢案後頭鑽出來的,一股勁朝他沖過來。
段既行差點被他撲過來的沖擊力再次撞倒,肋骨悶疼,整個人都暈了一暈。江沅吓得死死吊住他脖子,繞樹藤蔓一樣纏在他身上。
段既行穩住身形抱着他好一會兒,一直順他的背。半晌才把他放下來,心疼地摸他被勒出深痕的手腕和被樹枝刮傷的手臂,“沅沅,你告訴我,痛不痛?”
江沅的眼睛被淚熏得通紅,灰頭土臉,小心地搖頭,“不痛的,不痛。”
段既行溫柔又依戀地,用顫抖的雙手輕輕撫摸他的頰,眼睛赤紅,扯出一個笑來,“沒關系的沅沅,痛不痛我都喜歡你。”
“痛,好痛,阿行,我好痛。”
他好痛,手被繩子捆得好痛,在車廂裏被撞得好痛,他甚至因為被綁得太久又無人理會,第二天尿了褲子,他臊得無地自容全身都痛。
“操,一股尿騷味,這小孩不是吓尿了吧?”
有人上來撥弄他,“媽的,還真給你說中了。”
“聽說是個傻子,難怪呢,早該提防的,這廟裏又沒尿不濕。”
這些話要把江沅耳膜都刺穿,他本就因為憋不住尿難堪得恨不得死了,牙齒磨得咯咯響,像痙攣似的在地上劇烈掙紮起來。
段既行療傷似的親吻他的手腕,“不疼了,不疼了”,強撐着一口氣問他,“為什麽藏在這裏?”
江沅扭頭指着佛像,“菩薩保護我。”
段既行笑了,是明朗釋懷的笑,終于松了一口氣。他閉着眼睛,一下就厥過去了。
江沅差點心髒驟停,“阿行!阿行!”大殿外守着的人急急忙忙進來,被江沅死死攔住,一直尖叫,怎麽也說不通。直到林放牽着狗趕到,才把昏迷的段既行帶走。
這是林放趕到山頂把段既行帶回來的第三天,現在仍然連段既行的病房都不敢去。還是今天接到段既行的電話,說是江沅今天要來,讓他到樓下接人。
林放一直等到下午,才看見江沅牽着狗提着小果籃姍姍來遲,頓時又氣不打一處來,指着鼻子罵他,“有沒有良心,人住了這麽久院!你才知道來!”
同時一把将江沅那個該死的錢包丢到他身上,江沅慌忙接住。他一回家就吓得發起高燒,昨晚才退了燒,但自知理虧也不還口。
林放看他不說話的窩囊樣又來氣,把頭發別到耳後去,翻了個風情萬種的白眼,“老子他媽要早知道他喜歡傻子,輪得到你嗎?”
江沅想了想,嘴唇固執地抿成一線,“才不是喜歡傻子,阿行喜歡我。”
他喜歡的是我,你再傻他也不會喜歡。
林放瞪着他半晌,突然大笑了一聲,“哈?你他媽到底真傻假傻?還在這說話激我呢,啊?”
江沅睜大眼睛看着他,“阿行喜歡我,阿行就是喜歡我,他說他喜歡我。”
林放氣得罵人,“你跟誰在現呢?你懂不懂先來後到啊?你喜歡他才幾天,老子看上他都多少年了你知道嗎你!”
江沅看着他,眼淚骨溜溜滾下來,頃刻間就哭得眼睛鼻子一片水紅。
林放給他吓了一跳,他本就因為弄丢了江沅心虛,這會兒見他又哭更是兵荒馬亂,“你哭什麽呀?你別哭了,我也沒幹什麽啊?”
江沅七手八腳去擦眼睛,“對不起,你喜歡了他那麽久,可是他喜歡我,對不起
”
林放讓他兩句話氣得暴跳如雷,“你別說了,你滾!你趕緊給我滾!你進去,你去看既行,臉給我擦幹淨,別跟他說你哭了啊。”
江沅抹着眼淚點頭,很聽話,“哦。”
林放叫住他,不耐煩地說,“等等,狗給我,你還想把狗帶進去啊。”
江沅後知後覺地把狗繩遞給他,林放牽着狗繩有些嫌棄地後退了兩步,“這東西今天怎麽這麽興奮?”又忙不疊地趕他,“你趕緊走趕緊走,既行要沒好,你就給我等着。”
江沅迫不及待想進去,又被林放說的狠話唬了一跳,還是轉頭飛快跑進了醫院。他問了好幾個護士才問到段既行的病房怎麽走,到了門口反而又開始磨蹭起來。好久才輕手輕腳把門推開條縫,小心把眼睛湊過去,還沒瞄見什麽,就聽見裏面說,“是沅沅嗎?”
江沅吓得手貼褲子立馬站直了,小學生罰站似的慌忙點頭,“嗯嗯!”又怕他聽不到,“是的!”
“進來好嗎?”
江沅連忙提着他的小果籃進去了,看見病床上的段既行時,手裏拎的小果籃一下就掉了。
段既行靠在床頭,穿着藍白相間的病號服,臉色蒼郁,虛弱的,帶着點溫柔的笑意,“沅沅過來。”
江沅像不情願似的,慢慢踱到他面前,嗫嚅着說,“阿行你痛嗎?”
段既行頭上還纏着繃帶,笑着說,“沅沅親一下就不痛了。”
江沅內疚地低下了頭。
“怎麽了?我這麽痛,沅沅也不親親我嗎?”
江沅仍然沒有擡頭看他,垂着眼睫,難得只湊過去,很“敷衍”地親了他兩下。
“那個……長頭發說,我來了你沒好要怪我。我不會治病,我叫媽媽來好不好?”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段既行,“為什麽說我來了你會好?”
“因為沅沅是藥啊。”段既行笑着看他,又把他輕輕摟着,圍着香嫩的臉周吻了一圈,“快來給我吃一口。”
江沅還沒親到人先伸了舌頭,平時接吻段既行總叫他舌頭伸出來,他以為親吻就是讓阿行吃他舌頭的。段既行一手拖住他的下颌,呼吸輕輕,含住他水津津的口,地舐弄起來。兩條舌頭膠在一起舔吸着,耳朵都熱得冒氣。段既行和他親吻的時候,心髒都像在唇上跳舞,遍體酥麻,人都像醉了。
段既行松開他的唇時,江沅腮頰發燙,氣喘不勻。
“阿行,你手疼會考不了試嗎?”親吻還沒兩秒江沅又開始低落,“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被壞蛋抓走了。”
“不是,不怪沅沅,怪我。”這件事本來就和江沅沒有任何關系,對他來說完全是場無妄之災,“怪我沒有保護好你,我以後不會這麽沒用了。”他抵着江沅的額頭,輕輕笑起來,眼波溫柔,“我下半年就要去軍校了,可能要很久才能見一次,沅沅會想我嗎?”
他這話一說出口,江沅就定住了,好久才眼神閃爍,支吾着問,“很久是兩天嗎?”
段既行差點要笑,幾乎不忍心回答他,“比兩天還要……還要長一點點。”
江沅看着他,不敢置信地,他有些輕微的哽咽,“兩、兩天還不夠長嗎?”
好像兩天就要把他完全擊倒。
“是啊,好長,太長了。”他循循善誘,“可是沅沅,我是壞蛋啊,沅沅不是喜歡好人嗎?壞蛋變成好人要花很長時間的,以後沅沅成了大鋼琴家,我也要做個大好人,才配做沅沅的男朋友啊。”
江沅眼裏是滿溢的赤忱與悲傷,“你是最好的呀。”
人還在眼前,他就已經開始為還沒到來的離別難過了,一顆心要被分離扯成八瓣去。
“我在、在醫院見到你的時候,好喜歡你。我和媽媽在學校看見你的照片的時候,好喜歡好喜歡你。我在學校門口等你的時候,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你。”他用一雙發紅的、被淚注滿的眼睛看着段既行,哭得說話時全是模糊不清的顫音,固執地說,“最好的,就是最好的呀。”
江沅站在他床前,哭得像個融化的冰激淩,眼淚都是甜膩的。
是我真的是最好的,還是我在你心裏是最好的?
段既行抱住他,和他面頰相貼,是對親昵又可憐的情人。
“我會為沅沅變成最好的。”他說。
你住在星星上,你是我溫柔的太陽,你笑着,使黑夜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