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節
鄙之色。菊仙輕輕蹙了眉,低笑着跟葉喆打商量:
“櫻桃有客人,這會兒走不開。你既帶了貴客來,我叫珍繡去陪你們。”
葉喆眼珠一轉,撇了撇嘴:“菊仙姐,你不用唬我,那丫頭要是有走不開的客人,我跟你姓。”
菊仙窘道:“哎呦,我的小爺,您可真是半分忌諱也沒有!”說着,便吩咐身邊的小丫頭:
“去叫櫻桃,說葉少爺來了。” 又着意看了虞紹珩一眼,“叫珍繡也來,有貴客。”
他二人随着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上樓,一個簇新的套間布置得軟紅金翠,應季的盆花插花太多,混雜的花香兼着脂粉香讓空氣都變得膩軟了,桌上擺了四色果盤,葉喆老實不客氣地拈了就吃,一個小姑娘過來斟茶,紹珩見那茶色微紅,端起來嗅了嗅,覺得酸甜果香裏沒有什麽異樣,才慢慢呷了一口,仍是不言不語。
葉喆吃了一牙蜜瓜,仿佛渾然不覺地同他打趣:“珍繡在如意樓是挂頭牌的,菊仙姐今天可是下本錢想讨你的好兒。”
“算了吧。”虞紹珩放下茶盞,擡眼看他,“那個櫻桃姑娘——你很喜歡?”
葉喆聽他這樣問,面上不自覺地浮出一個莫可名狀的複雜表情,想了想,點頭道:“嗯。”
只聽虞紹珩接着道:“你缺多少錢?”
葉喆一愣,既而慢慢地笑了,剛要開口,外頭的玻璃珠簾子“嘩啦啦”一撩,一陣甜香壓過了房中的花香,一個抱琵琶的女子纖纖而入,低眉斂目颔首一禮,“兩位先生好,不知道您二位想聽什麽曲子?”
葉喆笑道:“啧啧,珍繡,是菊仙姐交待了,叫你來裝小姐的嗎?”
這珍繡是如意樓正當紅的倌人,彈得一手好琵琶,平日裏侍宴侑酒,皆需催請,來往客人亦多是愛慕奉承的,再沒有葉喆這般語帶譏诮的,當下便涼了臉色,“珍繡這點兒薄技就是給爺們兒取樂的,您喜歡什麽我就扮什麽。要是珍繡實在不套您喜歡,葉少爺點別人就是了。”
葉喆聽着也不惱,樂呵呵地磕着松瓤道:“對對對,小爺本來就沒叫你,是你菊仙姐姐硬要照顧你生意,趕緊去把櫻桃給我叫過來……”
他話音未落,珍繡已抱着琵琶扭身而去,撞得簾子嘩啦作響。
葉喆猶自嗤笑了一聲,轉臉對虞紹珩道:“堂子裏的小粉頭,頂頂讨厭的就是這一種,自以為有兩分姿色,就敢在客人面前擺譜兒,還專有一班賤骨頭吃她這一套。小爺我花錢是來找樂子的,要是想看女人臉色,還他娘的不如回學校裏念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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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們小時候那個副校長你記不記得?一張馬臉,從來沒個笑影兒……”
虞紹珩聽他說着,心裏卻生出了幾分好奇。方才這個氣急敗壞的珍繡也算有幾分姿色,就這麽叫葉喆兩句話給數落了出去,卻不知那位如此得他眷顧的櫻桃姑娘到底是怎樣一個人物?
此時簾聲又響,蕩進來的女聲脆甜爽利:“葉少爺,您這玩兒法,是掃我們臉呢。”
葉喆聞聲笑道:“別跟我廢話。櫻桃,連你都慣出來這裝腔拿喬的臭毛病了,如意樓的生意怕是開不長了。”
紹珩聽着,朝門口一望,正看見一個女孩子笑呵呵地挑簾而入,他只看了一眼,便愣住了。
這女孩子個頭不高,敦敦厚厚的一個人裹在半舊的水紅旗袍裏,露在外頭的膀子和小腿也都胖胖白白,一張圓團臉活像個粉撲子,正中間一個圓兜兜的鼻頭,喜慶得很。虞紹珩看着她,登時想起年節時分,市井人家的貼在門上的年畫阿福,怪不得之前葉喆同那菊仙老板說,這位櫻桃姑娘若是有走不開的客人,就跟了她姓——這麽一個丫頭,恐怕真是難有客人,他這麽想着,忍不住向葉喆投去驚詫的一瞥。
葉喆看虞紹珩面露異色,卻是意料之中,徑自對那女孩子笑道:
“櫻桃,快來見見我兄弟,剛才他還要借錢給我,打算替你贖身呢。”
櫻桃聽了,甜笑着向虞紹珩福了一福,“這位少爺您貴姓?櫻桃驚着您了吧!您這會兒準定是想:這丫頭哪是個櫻桃,分明是個甜瓜!”
紹珩被她說得一笑,一時拿不準葉喆和這女子究竟是怎麽一個來往,自嘲地笑了笑,只道:“免貴姓虞。”
櫻桃笑得更甜,眯得眼睛更剩下一條縫了,“虞少爺好!您放心,您兄弟就是眼神兒再不濟,也不能瞧上我,他叫我的局,純是可憐我賞我口飯吃。您別看我沒模樣兒沒客人,可我還是如意樓裏獨一份兒賣藝不賣身的姑娘呢!” 她說到這兒,微扁了嘴,嘆氣也嘆得幹脆,“嗨,誰叫我賣不出去呢?只能憑本事吃飯了,我這就伺候您二位聽段書。”
說着,三兩步走到屋角的鼓架旁站定,手裏的月牙銅板兩聲脆響,外頭又進來一個身形佝偻的幹瘦老者,懷裏抱着個三弦,閉着眼睛朝葉喆他們一躬身,安坐在了櫻桃身後。
櫻桃甫亮了個相,還未開口,葉喆便拍着掌叫了聲“好”,虞紹珩也跟着笑了起來,這女孩子原來是吃開口飯的,怪不得話說得這樣伶俐。想着她這樣的年紀這樣的處境,能有這麽一份兒爽直率真的脾性,也是難得。他這邊想着,那邊櫻桃已開了口:
“您二位都是金堂玉馬、富貴潑天的主兒,今兒我就唱一段兒《十八窮》,給您聽個新鮮。”
大鼓書虞紹珩一共也沒聽過幾回,依稀記得有說《三國》、《紅樓》的段子,卻不知道她這個《十八窮》算什麽名目。只聽弦子活泛,鼓點輕快,櫻桃睜大了眼睛,煞有介事地唱道:
“有一個老頭兒他本姓丁,又會趕腳又會搬缯。
娶個媳婦她不吃閑飯,會跳大神又會收生。
養活個兒子他不吃閑飯,五黃六月賣西瓜捎帶着賣冰……”
虞紹珩聽着,覺得這鼓詞雖俗,卻也是質樸中見機巧,俗得有趣,尤其是被櫻桃這麽個甜瓜似得姑娘悠悠然唱出來,字字句句都一本正經裏透着滑稽。
“四個人學了八宗藝,該當受窮還得受窮。老頭兒趕驢驢崴折了腳,老頭兒搬缯是網撞窟窿。老太太下神是諸神不在,老太太收生生了個妖精。兒子他賣西瓜刀切了手,兒子他賣冰淨趕上刮風。兒媳婦漿洗連陰半拉月,兒媳婦縫窮得手上長個疔。四個人學了八宗藝,該當受窮還得受窮。”
她娓娓唱畢,虞紹珩一邊撫掌而贊,一邊咂摸她的唱詞,覺得這笑話般的小段子餘味裏卻帶着難以言喻的悲辛。櫻桃見他笑贊之餘若有所思,不由笑道:“我這窮開心的玩意兒上不得臺面,您聽着不受用吧?”
虞紹珩忙道:“沒有,姑娘你唱得好,這鼓詞寫得也好,以荒唐笑谑作大悲之語,必是對人世五味體察至深者所為。”
櫻桃聽了,覺得這公子哥兒心地倒不壞,只是到堂子裏聽書生發出這樣的感慨,多少有些文不對題,遂笑道:“您這話是大人先生的話,櫻桃也不懂得逢迎,我再伺候一段兒《單刀會》,您聽聽看。” 說罷,端正了姿勢,又從容唱起。《單刀會》是櫻桃拿手的蔓子活,咬金斷玉中透着幾分與她年紀大不大相稱的蒼涼,這段書大約是葉喆聽熟的,聽到興起,手指在桌上叩着拍子,亦跟着哼唱起來:
“……莽周倉肩扛大刀一旁站,關雲長二目微合正手捋髯。
瞧了瞧江中水後浪推前浪,這百歲的光陰如夢一般。
某在二十年前打天下,舍生忘死拯江山。
年少的周郎今何在?慣戰的呂溫侯而今在哪邊?
江中水流的不是水,恰好似當年英雄的血一般……”
正聽到得意忘形處,院子裏忽然傳來一陣呵斥叫罵,葉喆蹙了蹙眉不欲理會,不想外頭的喧嘩之聲愈發嘈雜起來,竟蓋過了櫻桃的鼓點,他心裏略有些拱火,停了手上的拍子拂簾而出,櫻桃也急忙跟了出來。
葉喆趴在走廊的紅漆欄杆上探身一望,只見樓下院子裏兩個如意樓的雜役正跟一個女子撕扯,嘴裏罵得不幹不淨,那女子像是懷裏護着什麽東西,一邊拼力掙脫一邊大喊“滾開!”“放手!”之類,只是強弱懸殊,片刻工夫就被拖到了地上……四周圍陸續出來了不少客人和小倌,打情罵俏兼看熱鬧,都道是如意樓教訓丫頭。
葉喆本就是個愛湊熱鬧的,又極見不得以大欺小恃強淩弱,見了這個情形便朝樓下喊道:
“哎,兩個大男人欺負個小姑娘,算什麽玩意兒?”
奈何此時這院子裏連絲竹歌吹帶浪聲笑語,他的話根本飄不到下頭。葉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