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童子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旋即像是意識到失禮,又深深垂下頭去,道:“賤名不堪污貴人耳,姑娘但喚某‘小乙’則個。”

這是不肯告訴她了。

顧瑟微微一笑,也沒有追問。

這是那人麾下的屬從,有些來歷、有些個性,亦都在她意料之內。

何況她這個那人一時忽發善心救下來的拖油瓶的身份,在這幾個侍衛眼中,不過是個要敬着這一程的過路人。

只是這少年這樣容顏,她一場大夢,竟然毫無印象。

或許是離開了。

或許是夭折了。

若是後者,總歸是件可惜的事。

她扶了聞藤的手,迤逦向堂屋走去。

已經有八個梳着圓髻、收拾的幹幹淨淨的布衣婦人等在了門口,這時當面迎了上來,兩個簇在了她左右,另幾個或扶了聞音、聞藤,或接了小丫頭手裏的物什,簇擁着進了屋,又給顧瑟磕了頭,為首的婦人笑盈盈地道:“奴婢夫家姓常,是主子在莊子上的管事。姑娘有什麽吩咐,只管叫奴婢等去做,小乙哥都囑咐過奴婢了,任是莊子上有的,必定給姑娘預備的妥妥當當。”

折騰了這一整日,顧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姑娘,任是心裏再怎麽成熟,身體上也乏得透透的了。

聞音侍候她多年,曉得她眉眼淺深,忙道:“常媽媽也不必麻煩,只管燒些熱水,備幾樣清淡小菜,再煮碗粥來就是。”

顧家的規矩,素來是過午不食的,若是晚間實在要進膳,也不過是時令小菜、清淡粥水。顧瑟自然也是這樣的習慣,至于那小菜要怎樣的新鮮炮制,粥水要什麽樣的精工文火,出門在外,又摸不清此間東主的來歷,聞音也就選擇性的不提了。

沐浴用的一應物什,行囊裏都帶着,聞音和聞藤服侍顧瑟梳洗過,傳膳托盤就進了屋。

碧瑩瑩的一碗禦田粳米粥,盛在霁紅瓷的小盞裏,米是米、水是水,顆顆分明。配的四樣菜,一道明珠豆腐,一道鹦鹉筍,一道一品鴨舌,一道雪裏藏珍,兩葷兩素,異香撲鼻。

顧瑟一言不發地用過了飯,又漱過口,稍歇了片刻,才起身由聞藤陪着往裏間去。

因為是出門在外,兩個大丫頭不敢輕忽,一個睡在了床邊,一個睡在了窗下的榻上,都在內室值了夜。

兩個丫頭提了一整日的心,到這時都乏得很了,便是再努力警醒,也不過撐了一時半刻,氣息就慢慢地都緩了下來。

顧瑟不想吵醒她們,只倚在柔軟的帛枕裏,睜大了眼睛,漫無邊際地想着心事。

她今年才不過十歲,生辰剛過,依着家裏的安排,在道觀中小住了兩月餘,仍舊要回家去,做她的士族閨秀。

但一朝回夢,軀殼還是那個年少的軀殼,靈魂卻再不能回到那時的天真爛漫、無憂無慮了。

她出身清貴,宗族這一支起家的曾老太爺,原是出身颍川士族顧氏的旁支,但本朝以來,世家大族析産者衆,曾老太爺分家以後,游宦京都,仕途通達,累官至尚書令,以太子太師致仕。

兩個兒子,都是兩榜進士出身,憑科舉入仕,又與耕讀世家聯姻,子弟肯讀書又争氣,進士及第不斷代,又慢慢置辦家産,經過三、四代人的經營,不但在京城立住了腳跟,在北地士林之中,名聲也漸有壓過颍川本家之勢。

到這一代上,她的祖父顧崇是天授二十一年的進士,時年不過二十四歲,三十年宦海沉浮,做到吏部尚書的位置,一生三子一女,俱是嫡妻鐘氏所出。在大姑母顧九音之後,她父親顧九識是第二個孩子,亦是長子,少年郎十六歲探花及第,俊秀如芝蘭在庭,白馬風流,當時名動京華,如今是天子近臣東臺舍人,雖然品秩不高,卻得常伴大內。

她和姐姐顧笙又不同。顧笙出生以後,父親患上了腿疾,母親雲弗陪伴父親往江南求醫,姐姐顧笙就被留在了京城,由祖母鐘老夫人和二嬸蔣氏教養長大。而她出生在父親腿疾痊愈複起入朝以後,從小被祖父母、父母一個也不缺地嬌養着。

在那場夢一般的前世裏,同樣是被夙延川所救,她沒有昏迷,向他規規矩矩地道謝,他也并沒有單獨派人送她回家。

一場萍水之逢,便如風生萍動,水過無痕。

她帶着侍女,在還真觀又住了三、四天,等到京城的戒嚴終于結束了,府裏才終于能派出人來接她回家。

而她在回京的路上,遇到了叛亂流民的殘部,紛亂厮殺中,她被傷到了頭,很多年裏都逢陰雨天便隐隐作痛。

慶和十九年,也就是兩年之後,她在外祖父身邊求學的胞弟顧璟回京探親,卻在離家南返途中染上了天花。

她只有十一歲的弟弟,秋闱輕取小三元的弟弟,會抱着她的手臂,搖晃着說要姐姐給他縫荷包的弟弟,會千裏迢迢地寄江南新出的話本給她的弟弟。

就這樣夭折了。

她清楚地記得那時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大病了一場。

等她的病快要好了的時候,她的姐姐顧笙被賜婚給了太子殿下。

慶和七年,她出生的那一年尾,西羌單于忽利犯邊。經歷過英宗朝被人打到京城淪陷的故事之後,朝野對西羌的風吹草動都一時驚惶,皇帝連下聖旨,将在京、在野的宣國公府淩氏子弟盡數調往平明關。大燕的軍隊最終将忽利單于拒于關外,代價卻是淩氏一門的成年男丁近乎全數死在了沙場上——那場戰事之後,随着年僅四歲的新任宣國公世子淩殊扶靈回京,再無人攻讦出身淩氏的皇後娘娘和淩皇後所出的太子夙延川。

所以太子二十歲都沒有訂親,人人都以為,皇室會在淩氏族中選一位太子妃。

賜婚的旨意一出,京中一時訝然。

那時她什麽都不懂,只是開開心心地去看望姐姐。

隔着大紅遍地金的簾幕,她看不到姐姐臉上有笑容。

夢裏她問顧笙:“姐姐不願意嗎?”

顧笙只是撫着她的發頂,神色沉郁又複雜,而後忽然流下淚來。

慶和二十一年,胞姐顧笙生下了皇長孫,她去東宮探望姐姐。

她被太子的貼身內監楊直親自帶到了姐姐的住所。

遠離高大軒麗的上陽宮中心,幽涼而寂靜的晚梨軒裏,綠窗寥落,卧在床帏間的姐姐面色比紗幔還雪白。

小皇孫從一生下來,就被乳|母抱到了外面去,甚至沒有在太子妃顧笙身邊多停留一天。

她還記得她那時溢出胸臆的憤怒,在看着姐姐終于沉沉入睡以後,她質問楊直,顧家有哪一點對不起東宮,要東宮這樣的折辱出身顧氏的太子正妻?

那時夙延川就站在垂楊濃郁的陰影裏注視着她,玄色的太子常服束着颀長的身形,眼神沉靜而淡漠,淡聲吩咐楊直“诏太醫院每日來給太子妃請兩遍脈息”。

她一直記得那個漫長又沉默的的目光和對視。

那一年她十四歲,姐姐的身體一日一日好起來,雖然總是牽挂着皇孫謹,但楊直只堅持說“殿下擔心娘娘病體照料皇孫反而更有不便”,再加上太子并沒有妾妃,連顧家都并沒有反駁和擔憂的理由了。

然而就在一切似乎都在越來越好的時候,一直在京郊大伽陀園頤養身體的皇後娘娘忽然回宮,賜給了太子妃顧笙三尺白绫。

消息傳回顧府的時候,母親雲弗當場就因為接受不了打擊而暈了過去。

父親一夜白頭。

而這樣的事,在京城有頭有臉的世宦權貴圈子裏是如何也瞞不住的。

帝都一時嘩然。

時任吏部尚書的祖父顧崇一病不起。

而于她而言,在心裏那種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個結果的驚怒之外,又有種不祥之兆終于落地的隐隐預感。

也是這個時候,一直與他們這一支不睦的颍川顧氏主宗,派人攜着族譜,帶了一樣的三尺白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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