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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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瑟沒有什麽威風手段。
像是被淩畫約的出現提醒了一些她這些日子以來一直回避去考慮的事, 而這些事讓她從心裏覺得疲倦, 此刻看着這些人, 讓她只覺得像是看別人在臺上唱念做打似的,半點提不起精神來。
她倦倦地垂着眼,面上放空了表情,半倚在柔軟的迎枕裏, 不想動也不想說話。
紫帷車裏的淩畫約微微沉默了片刻。
顧氏車裏說話的女孩子,有一把她從來沒有聽過的嗓音。
顧家在京的小娘子只有顧笙、顧苒和顧莞。
顧笙是她熟悉的。
顧莞沒有這樣的從容。
至于顧苒,更是一個連話都不敢大聲說的庶女。
三個人都不是。
那她是誰?
是三房跟着父母在外放任上的二姑娘顧晴?
還是長房傳聞中被顧九識看重的四姑娘?
她笑吟吟地道:“原來是顧家的妹妹,我竟不知道你今兒回京,這樣的機密,都不肯教我們迎一迎你,下回要罰你的酒。”
顧瑟擡了擡眼。
聞音就忙應道:“多謝姑娘的美意, 我們姑娘愧受了。”
仍舊沒有報出家門。
淩畫約面色不變,細細地打量着窗外這輛車。
車脊上那衣袂染血的白衣少年就轉過頭來, 森冷的目光隔着輕紗撞上她的視線。
淩畫約被他目光一激,竟忍不住向後一仰頭, 發出小小的一聲驚呼。
越驚吾只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就轉了回去。
淩畫約在短暫的恐懼之外,忽然被少年昳麗的眉目觸動了她心中某一點久遠的記憶——這樣美麗的男孩子,讓人只要看見過, 就一定不會忘記……
她在哪裏見過他?
她輕聲問道:“蓮舟,你有沒有覺得他很面熟?”
那個之前出去說話的丫鬟就皺起眉想了想,道:“似乎是見到過的, 只是……”
蓮舟是她被淩皇後接到京城之後才在她身邊侍奉的。
若是她也覺得面熟……
這個少年,也是她來京城以後才見過的……
淩畫約忽然道:“太子表哥!他是表哥身邊的人!”
她再看過去的時候,就微微眯起了眼睛。
記憶的面紗一旦拂開,往事就變得易于翻撿。她記得她頭一次見到這個少年的時候,也曾經被他的美麗所驚訝。
那時因為太子表兄遲遲不娶妃,暗地裏有傳言說太子好南風……
她以為這個少年就是表哥身邊的娈寵。
後來他就忽然從京城中消失了。
那時她猜測是皇後還是太後終于忍不住出手除去了他……
沒想到他只是離開了幾年。
既沒有死,也沒有長歪,昳麗奪人、風華正茂地,跟在一個顧家的小娘子身邊,光明正大地回到了京城!
淩畫約覺得一顆心像掉進了冰窟窿似的,不住地往下沉。
這個少年回來了,表兄知道嗎?
太子今年都二十有二了。
前些日子,聽說表兄終于松了口……太後娘娘已經七十歲了,每天都在為太子的婚事操心。
宮裏暗暗地傳出了消息,說太後娘娘準備借着萬壽的機會,一定要在今年挑選出一位太子妃來。
她咬了咬唇。
這一側忽然的沉默讓馬車裏的顧青芷不屑地嗤了一聲。
張口就擡出皇後娘娘來,還不是被京城顧家的小娘子絲毫不顧及地下了面子?
她還當是什麽厲害的人物!
看笑話的同時,她的心中也暗暗生凜。
京城顧家的這個小娘子,比她想象中的底氣更足、行事更加無所顧忌。
看來她要想個法子脫身才行。
她轉了轉眼睛,目光就落在了一旁面色蒼白、半身都是血的侍女身上。
只是沒等她說出什麽,外頭就忽然又起了一陣人聲。
新來的人馬打破了城門口詭異的寂靜和僵持。
景明門的門洞裏,二、三十個禁軍服色的軍校走了出來。
數十騎黑甲騎士跟在禁軍的後面魚貫馳出,在距離幾輛馬車不遠的地方,在首騎的帶領下翻身下馬。
來人雖然不多,但進退劃一,氣度森嚴,讓人覺得望之生畏。
為首的黑甲和鄭大興遠遠地舉手示意,就小跑着走到馬車前,道:“越将軍!标下領命前來,聽從将軍調遣!”
他姓越!
淩畫約睜大了眼。
太子表兄的親衛歸騎來聽他的調遣,稱他做将軍!
他……是岳還是越?
她屏息地聽着外面的聲音。
越驚吾對黑甲騎士微微颔首示意,便跳下車來,附在窗前問顧瑟道:“阿姊,你累不累?我先送你回家吧,這裏的事,會有人處置的!”
顧瑟慢慢地道:“既然都等了這些時候,不如就處置完了一起回去,并不差這一時半刻。”
她音色一向如鳴泉濺玉般的清冽,這時語氣舒緩,不帶情緒,反而讓人生出涼意。
禁軍的隊正頭皮都有些發麻。
環車左右都是東宮親衛歸騎的将領、司戈、執戟郎,歸騎左衛将軍親自做随車護衛,到了帝都城門口了,還要另有一隊人來接應,結果車裏是個嬌滴滴的小娘子,聽起來年紀就不大,态度卻這樣的從容、平淡,好像這些都是尋常,什麽也不算似的!
旁邊還有輛大伽陀園的馬車……也不知道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這要是皇後娘娘的人和太子爺的的人打了起來。
他攪和在這裏頭算是個什麽事,怎麽也落不到好去,一個不好還要丢官丢腦袋……
小隊正臉上神色變幻莫測,像夏日裏雨要下不下時的天色似的。
越驚吾看了隊正一眼,就道:“老鄭。”
鄭大興應了聲喏,越驚吾道:“你把事情和禁軍和兄弟清楚地說一遍。”
那禁軍小隊正聽完了前因後果,心裏頭高喊了一聲“萬幸萬幸”。
萬幸是太子的人和外頭的人生了龃龉,萬幸太子的人在這裏頭既沒有大錯,也沒有吃虧……
他心裏不由又有些埋怨。
別人家一姓兩枝撕捋起來,旁人都走得遠遠的,偏有這樣倒往上湊合的。
他心裏腹诽着,恭恭敬敬地對越驚吾道:“越将軍,天色不早,您不如早些進城吧?這裏頭的事,盡可交代給我們,您明日抽個空,或是派個人,到京兆府衙門一趟就是了!”
至于車裏頭都是哪家的貴女,他只當不知道了。
越驚吾眼中不見笑意,只是嘴角微微一翹,道:“有勞了!”
小隊正道:“您客氣!”
衆人就仍上了車。
鄭大興轉頭向着颍川顧氏的馬車歪了歪嘴角,“駕”了一聲,催動缰繩,一行車馬就緩緩地重新駛動起來,向城門裏去了。
禁軍圍在了颍川顧氏的馬車旁邊。
那個動手的丫鬟像是條麻袋一樣被拖了出來,和車夫李虎一起上了綁繩。
後頭車裏趕來的管事在路引底下塞了銀票。
紫帷大車經過的時候,淩畫約淡淡地向外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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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瑟在垂花門裏下了車。
雲弗攙着鐘老夫人的手臂,在樵蔭堂的門口迎她。
顧瑟進了門,就被鐘老夫人一把抱進懷裏,道:“你這狠心的丫頭!給我怕死了,就怕你主意一拿,就跟着你那個無事生非的爹一路跑到梁州去,好好的丫頭,在家裏養的白白嫩嫩的,出去風吹日曬,我這心裏想想,就和刀割一樣的……”
說到後面,就有些哽咽。
一旁的雲弗也紅了眼,轉過身去偷偷拿着帕子拭淚。
鐘老夫人一向很疼愛顧九識。
如今卻說他“無事生非”。
可見把她帶出去的這幾年,顧九識在鐘老夫人眼裏可算得上是“罪大惡極”了!
顧瑟扶住了她,一面向屋裏走,一面溫順地道:“祖母要長命百歲的,我也舍不得祖母,以後就留在家裏陪着祖母了!”
鐘老夫人就錘她的肩背,道:“果然在外面待了幾年,就滿口的傻話,你也不想想你還好在家裏留幾年,只怕還不等我看夠了,你就要嫁到別人家去了!”
顧瑟抿着嘴笑。
她想說“那我就不嫁人了”。
若是那天之前,她就可以半是試探、半是撒嬌地開口。
可是如今,她忽然就說不出口了。
她轉移了話題,道:“祖母,我想吃家裏的雲杏糕!開原的廚子總是做不出那個味道,我和父親都想念極了……”
鐘老夫人輕哼了一聲,道:“惦記着家裏的吃,家裏的穿,唯獨不惦記家裏的人!”
到底轉過頭去,道:“山茶,去廚下傳個話。”
山茶笑盈盈地應了,從匣子裏取了一角銀子出門了。
鐘老夫人就在臨窗的大炕上坐下了,又把顧瑟拉在自己身邊,雲弗就坐在了下首。
她道:“你爹的信到了家,你娘就在安排你回來的宿處。”
顧瑟在開原住了三、四年,從回了府中,雖然入眼的陳設、花木都不知換過幾輪,但親切還是同從前一樣的,心裏也只覺得處處都和從前一樣的,還盤算着晚上要和雲弗同住,母女兩個說說這幾年的話。
這時被鐘老夫人一提,才忽地意識到她已經早就過了單獨開院的年紀。
她有些悵然。
鐘老夫人沒有注意到她的這點小情緒,而是繼續溫和地道:“若是你沒有去開原,那年就該安排好了你的院子,不過咱們家人丁不似旁人家興盛,也不差這兩年的先後……你娘親給你留的池棠館,若是你也喜歡,那就這兩天讓他們再收拾收拾,就可以搬進去了。”
她看着顧瑟,道:“你怎麽想?”
顧瑟斂了情緒,道:“祖母和娘親都最了解我,知道我早就看中了那一樹海棠,竟沒有半點不喜歡的。”
她故意愛嬌地道:“只是要明兒才能搬進去,我今天卻住哪裏呢,祖母舍我個花房睡一晚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