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雪人

明夷君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和湛露之間,早就不僅僅是食物和掠食者的關系了。

自從他在那天走進這間酒肆,同她說過第一句話起,他們就已經被因緣糾纏住了。

但是到底是怎樣的因緣,而這樣的因緣又會導致怎樣的結果……他也說不清。

明夷君在人界行走多年,因此也曾與人有過因緣牽扯。只是他一向留神,總是不肯讓這因緣牽扯得太久。有了因緣牽扯,畢竟是一種麻煩。

畢竟不管他是怎樣強大的存在,總歸是不能淩駕于天道之上。不過按理說,他觀看那天理運行的軌跡也有千萬年,因此遇到事情總能推演一二。

然而此時,對于他與湛露之間的因緣,未來會有怎樣的走向,他卻完全推演不出,始終茫然無知。

明夷君從未想過,在這世上居然還會有讓他完全推演不出的事情發生。這倒是讓他生出幾分興趣來。

他活的時間已經太久,除了品嘗美食和搜羅寶物以外,這世上能讓他有興趣的事情,不多。

恰好現在他為了躲避追捕而躲到這裏來,那些天庭神仙們害怕沾染因緣,不敢輕易下人界來尋他,只派出太白山那些膿包道士來刺探。這倒是讓他有了許多空閑,完全有餘裕可以停留在此觀察這種發展。

未來到底會發展成什麽樣,他實在是很期待。

天氣一天冷似一天,明夷君長期居于西南,從前冬天來時,也未曾在北方長久逗留過,竟沒有注意過,北方的冬天竟是這般長。

他并不畏冷,只是冬季缺少菜蔬,一日三餐單調了許多,讓他頗為心煩。

他每日裏算着送出紙鶴的時日,心裏更是急躁。

梼杌未濟君、混沌睽君皆居于西方,離這裏都很遠,只有窮奇噬嗑君居于西北,路途略近一些。不過他去信時,曾請噬嗑君替他尋些東西,因此噬嗑君路途雖然近,到的時間恐怕卻要比別人晚些。

就算是這樣,也該到了。

這個時候還沒有到,那定然是路上出了些什麽岔子。這三位與明夷君同時出世,都是一方霸主,如今卻杳無音訊。對此,明夷君只能想到一種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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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天庭并不僅僅對他一個人下了手。

對于這三位友人的實力,明夷君是很放心的,況且天庭方面似乎并不想把他們完全剿滅,因此明夷君并不擔心他們的安危,只是對目前的局勢有些擔心。

天庭那班人,定是想辦法将他們絆住了。

他在此處休養已有數月,早就發覺自己如今的法力已經變得極不穩定,最強時能恢複到巅峰時期的三分之一左右,而最弱時,狀态幾乎和普通的凡人無異。在這種情況下,他就算想做些什麽也是做不成的,也只能安心等着了。

幸虧還有那小妞兒在,倒是能逗他一笑。

此時正是下午,頭一天才下過雪,如今晴了,天氣正冷。街上少見人影。連最愛躲懶的阿箸娘子也不肯去山上修煉玩耍,說是她那班小跟班都冬眠去了,冷冷清清的好無趣。

湛露興致卻很高,此時沒有客人,又有阿箸娘子可以看店,她就清閑起來。她把準備好的酸菜和豬五花肉放在鍋裏小火炖上,就跑到酒肆門口滾雪球,說是要塑一個大大的雪人。

那酸菜是湛露親自漬的,入秋時選了上好的白菜,擺在棚頂上晾去些水分,然後剝去幾層老幫,把整顆白菜密密實實壓在大缸裏,加上鹽,再添滿冷開水,往上壓上一塊石頭,然後封好了缸,就等着酸菜漬好就行了。

有些人家酸菜漬得不好,氣味往往難聞。湛露做飯不拿手,漬的酸菜卻極好。等到了時日打開大缸,就聞見一陣陣酸香。從缸裏撈一顆白菜出來,只見它的顏色已經變為淡黃,原本雪白的菜幫也變得有些透明,好看極了。

她把酸菜切成細絲,和五花肉在一起炖煮。廚房裏漸漸冒出酸菜白肉暖融融的香氣,那帶着些酸味的香氣特別刺激人的胃口,饞得阿箸在屋裏直咽口水。

明夷君倒沒怎麽注意那香氣,而是倚在門邊看她塑雪人。只見那一個小小的深紅色的身影在雪中躍動,歡笑,不似人類的少女,卻仿佛林中的小妖,那活潑可人的樣子,簡直要羨煞了旁人。

至少,此時,明夷君羨煞。

和這世間大多數的生靈不同,明夷君從來未曾有過幼年時期,他如今的人形自然是他随心所化,不過他現在的原身與他剛出世時,其實也并無什麽變化。或者說,其實不應該把他稱為生靈,他本來就是這世間天道的一部分。

他一出世,便已經有了天道所賦予他的智慧,從未經歷過懵懂無知時的狀态。而這種智慧也随着時間而不斷增長,決不會衰竭。雖然如此,不過大多數時間,他都将這種智慧封存起來,不去用它。他自己也明白,天道所賦予他如此的智慧,不過是因為如他這般強大的靈體,本應有相當的智慧,而不是希望他真的去使用它。

他所代表的,本來就應是天道之中的貪婪,要實現這種品質,并不真的需要什麽智慧。

他只要任意妄為就夠了。他本來就是天地間的惡獸,他若是玩耍,便是天崩地裂,地動山搖。他若是想要什麽,只需伸開爪子去斂取,張開巨口去吞便是了。

他的欲求無窮無盡,凡是世上有的,他都要斂取,他擁有世間一切的寶物,然而他卻未曾有過如其他幼獸精靈在雪中玩耍時的歡笑。

從人類的年齡算來,那雪中的少女,還沒有完全脫離幼獸的階段。她縱情玩耍,肆意跑着跳着,把地上的積雪抛到空中。那樣子極為率真,絲毫沒有平常的矯揉造作。

很美。

但明夷君知道,過了年,她就十五歲了。等到了她生辰,她便要用發笄把頭發梳上去,把頭發挽成髻,從此再不能跑,不能跳,也不能大聲笑。她要邁着小小的步子,垂下眼簾,用團扇掩住微笑的嘴角。這樣的場景,再不會有了。

然後再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嫁給一個男子。生育子女。她眼中少女的光彩将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其他的東西。

明夷君覺得惋惜,又有些慶幸。她到底用不着活到鶴發雞皮的那一天,他會遵守約定,在二十年以後,在她三十四歲的時候,在她的美麗還沒有完全凋零的時候,吃掉她。

但是他還是惋惜,他知道用不了二十年,此時這個讓他如此羨慕的歡笑着的小妞兒就會徹底消失,變成另外一個人。

他低下頭想着,忽然聽見少女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郎君!一起來玩雪呀?!”

她這是在……叫我嗎?

他有些不确定,擡起頭,又聽見了少女的聲音:

“郎君來嘛!阿箸娘子怕冷,湛露一個人玩,好沒意思的!”

他略一遲疑,最終還是邁出了門檻。伸出手,碰上她滾好的雪球。

沁涼。

他轉頭看那深紅色的少女,少女的小臉早已凍得通紅,鼻子也凍紅了,倒有點滑稽。那麽好看的一張臉,配上一個紅鼻子,竟然也會顯得醜,明夷君不覺笑起來。

他低頭看她一雙小手,也早已凍得紅通通的了,倒是有點讓人生憐。

他伸出手,輕點她的紅鼻頭和雙手,略施小術,她的手和臉就恢複了平常的顏色,好看極了。

她看着自己的雙手嘻笑起來:

“咦?郎君好厲害!手不冷了!”

說罷,她就抓住了他的手:

“郎君來一起玩嘛!”

明夷君無奈,只得學了她的樣子,團了個小點的雪球,放在她之前滾的雪球上面,做個腦袋,然後笑道:

“這個是阿露。”

湛露看那雪人圓圓胖胖,醜得好笑,便不肯答應。直說:

“才不是呢!郎君給它安的腦袋,這是郎君才對!”

明夷君微笑:

“既然阿露說是本座,那便是吧。”

他伸出手,輕撫雪人雙肩,那雪人在他手下漸漸改了模樣,成了個俊俏的雪郎君,竟真像他一般了。

湛露看得眼睛都直了,卻見他又一擡手,地上的積雪紛紛飛起來,瞬間就在那雪郎君旁邊又堆起個略矮些的雪娘子。

“那個雪郎君是本座,這雪娘子是阿露,這般可好?”

湛露看着那一雙雪人,莫名地竟有些害羞,低下頭,應了聲好。

明夷君笑笑,輕撫她的額發。

真是可愛的幼獸啊。

生平第一次的,他為自己沒有同族,因此無法養育幼獸而感到遺憾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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