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容家媳婦是個小腳女人,當初她爹娘還在的時候,家裏也窮,窮得鍋都快揭不開了,可這也沒忘了給她裹小腳。

福姐兒她爹當初買她,也未嘗不是看在這雙小腳的份兒上。

可如今,這雙小腳卻讓她本就難熬的日子難上加難。

她沒什麽文化,只有些洗作編織的本事,若要做幹輕省活計的高等女仆,人家不要她,若要做粗活呢,小腳沒力氣,走不快,便是強撐着幹上一天,一雙腳就爛透了。

就因為這雙腳,她連女仆也當不上。

福姐兒的腳倒沒纏過,她爹并不怎麽管她,她娘呢,心軟,布剛一纏上,她就疼得直哭,她一哭,她娘就給她放開了,直至如今,她還是一雙大腳呢。

容家媳婦倒是常為此操心,生怕她日後沒人要,大腳姑娘,說出去都丢人!

但福姐兒那老抽大煙的爹說:“不纏就不纏吧,她日後要招贅的,不厲害點,哪裏當得家理得事?”

容家媳婦自此不敢再提,可她心裏依舊時常焦慮,她總以為,若是有了雙小腳,哪怕是上門女婿,也必定能強個幾分呢。

至如今連糊口都難了,她才依稀覺得小腳怕并不是件好事,如若是大腳姑娘,哪怕走到山窮水盡了,也還可以去給人當女仆,總是餓不死。

沒奈何,她只得去幫人家洗衣裳,那些拉車的,抗包的,一身上下漚得爛臭,汗和泥漿結成塊,硬得跟牛皮似的。

可就是這樣的衣裳,人家願意給她洗,她還得感恩戴德,沒接到衣裳,就得餓死!

她生性是羞怯的,懦弱的,若是出門時人家多看她兩眼,她就恨不得鑽到地縫裏去,在家裏洗衣裳這活兒再适合她不過了。

自爹睡到木匣子裏後,福姐兒就看到娘成天的洗衣裳,從早上天還挂着星子,到晚上月亮出來。

北風刮着,冬日裏的水像藏了無數把刮骨刀,手一下去就割得厲害,可再冷容家媳婦也不敢燒熱水,柴火不得費錢?

縱然帶了膠手套,她一雙手還是凍得全是口子,整日裏膿水流個不停,她用過熱鹽水,擦過紅辣椒,可全沒用,難道擦過鹽水和辣椒汁就不洗衣裳了嗎?既然要洗,必然要受凍,受了凍,怎麽不生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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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了半月衣裳,略攢了幾個錢,容家媳婦帶着福姐兒去城外看她爹,她到香燭店買了一沓紙,很薄的一沓,可買了這紙,她們又得喝幾日糙米粥了。

容家媳婦今天對閨女特別好,福姐兒走不動時,她就背她,遇上賣烤紅薯的,她竟也給女兒買了一個。

紅薯剛從爐子裏拿出來,熱得燙手,福姐兒舍不得吃,把它放在心窩,汲取那一點暖氣。

福姐兒她爹的墳邊有一棵樹,光禿禿的,葉子全掉光了,福姐兒就看着棵禿子樹發呆。

禿子,這個詞她是曉得的,以前她娘帶她逛廟會時,有和尚念經,她就聽人家說,這是禿驢,沒有頭發的,就是禿驢。

容家媳婦燒着紙,想着寡母帶着孤女的苦楚,嗚嗚的哭起來,越哭越大聲,一面哭,一面還不忘往火裏扔進一張薄薄的紙錢,嘴裏念叨着“孩她爹,你泉下有知,可得保佑這一家子啊。”

她全然忘了自己男人的一切壞處,人一死,過往種種就如浮雲,只覺得他有多強大的無邊法力,能救苦救難,簡直就是南海觀世音的化身。

可一個大煙鬼,就是死了,也不應當有多大能力,他便不入十八層地獄,閻王爺也當叫他來世投胎做個畜生。

她絮絮的禱告着,悲痛難以自抑,哭得抽搐起來,福姐兒抱着她娘,替她擦了擦眼淚:“娘,不哭。”

熟料說了這麽一句,容家媳婦哭得更狠了,仿佛要将心肝脾肺腎也一并哭出來。

福姐兒也哭起來,她雖然有一點點想她爹,可也不至于為他哭,可她娘哭得太厲害了,那厚厚的,壓得人喘不過氣兒的悲涼感染了她,她為她娘的眼淚而哭起來了。

一只老鴉落在枯樹上,“哇——哇——”叫兩聲,縮着脖子歪着頭,漠然打量着墳頭的寡母孤女。

直到天色擦黑,容家媳婦才帶着女兒往城裏去,福姐兒走不動,她就說:“來,到娘背上來。”

福姐兒搖搖頭:“娘累。”

一個瘦瘦小小的小腳婦人,便只是自己走,也是件頗艱辛的事兒,何況背着孩子呢?

容家媳婦鼻子一酸:“娘不累。”

粗粝的手拖住了福姐兒的屁股,一個孩子的分量不輕,壓得容家媳婦手上的傷口疼。

福姐兒埋在她娘的脖子裏,聞着娘身上的臭味。成天在一堆臭衣裳,臭襪子裏讨生活,容家媳婦身上的味兒,便久久不散,莫說是她,福姐兒身上也有味呢。

胸前鼓鼓的一團,福姐兒伸出雞爪似的小手,把冷透的烤紅薯掏出來:“娘,吃。”

人在吃盡了苦汁子時,哪怕嘗到一丁點甜頭,也會忍不住落淚的,容家媳婦眼眶紅了,她勾着頭,沒人看見她的淚光:“娘不餓。”

怎麽會不餓呢?都一天沒吃東西了。

“娘,吃。”福姐兒伸着手。

容家媳婦小心翼翼的咬了一小口,大口大口的嚼着,仿佛嘴裏塞滿了東西,她嚼了很久才咽下去,空蕩蕩的胃後知後覺的叫嚣起來,饑火在燎燒,她有點後悔,不該吃那一口的,不吃,也許還不覺着餓,吃了,把饞勁兒勾上來,那才叫一個難受。

她強忍着餓:“福姐兒,我吃飽了,剩下的你都吃了罷。”

福姐兒就高高興興的把剩下的冷紅薯,連着皮兒,全吞到肚子裏去,雖然冷透了,可細細咂摸,還有絲甜味呢。

天上現出幾點很淡的星子,沒看到月亮,路上的行人很少了,寡婦背着女兒,在昏昏暗暗的光亮裏行走,寒風瑟瑟,容家媳婦耳鬓新出現的幾根白發,就在風中飄來飄去。

福姐兒的目光被那幾根調皮的白發吸引了,目不轉睛的盯着瞧。

容家媳婦年紀很輕的時候就做了容家的媳婦,十幾歲就生下了福姐兒,如今不過二十出頭。

雖然生活的苦難把她磨得一臉苦相,臉是蠟黃的,唇是幹焦的,眼裏布滿血絲,可直到福姐兒她爹過世,生前買藥,死後治喪,花光了家裏每一分錢,她的白發才真正長了出來。

說她是三四十的婦人也不是沒人信的,只是天生的底子在那兒,五官端正,眉目清秀,才讓她并不算難看。

她這樣的樣貌,不該生在小門小戶裏,若是投胎成個大家閨秀,在深宅大院裏,仆婢成群,吟風弄月,才不算辜負

可惜了,她沒這般好命。

窮人的命是定下來的,生時窮,死時窮,窮一生,苦一生,在泥裏打轉的人,連脫了那爛泥坑,找個幹淨地方下腳都不敢想。

她曉得這世上還有幹淨地兒,但以她的眼界和見識,是萬沒有想過那幹淨地兒也有自己的位置的。

她看着富人家坐着嗚嗚響的大汽車,穿着體面的衣衫,進出摩登的劇院,她羨慕,可羨慕歸羨慕,她可沒想過自個兒也能那樣。

不對,或許在某一刻,她的腦子裏閃過這麽個念頭,可這簡直就是天方夜譚,荒謬得連她自己也不肯信。

哼,只聽過富人變窮了的,可沒聽過哪個窮人變富了的。

她在苦日子裏熬着,要把女兒養大,可養大了又能怎麽呢?她沒想過,她眼裏只有眼前這一畝三分地兒,只顧得上這三兩天的吃食。

再多不過,等福姐兒長大了,能憑着好樣貌嫁個有錢男人,這在她看來,就是頂有出息的了。

至于那有錢的女婿肯不肯養她這個丈母娘,她沒想過。

容家媳婦背着女兒,一步一步往家走,嘴裏哼着曲兒,福姐兒趴在她背上,在很有節奏的一颠一颠中,睡着了。

她眼眶了打轉了許久的淚水,又落了下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落淚,冷冰冰的水珠砸在地上,浸入泥裏,消失不見。

寒星高懸,寡婦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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