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白燈籠緩緩升起,門簾垂落。一同随風而起的,還有凄厲的哭嚎——

“老爺!”

這是丈夫死後許久,撫摸着他逐漸冰冷的臉龐,才終于清醒的妻子的呼喊。爆發的一聲尖叫,驚起鳥雀無數,令人肝腸寸斷,卻怎麽也喚不回一個逝去的魂靈。

陰霾的天頂,墨色的雲愈加濃稠,沉甸甸的懸了大半天,突然就像是被細針紮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孔,雨滴漏了一滴,兩滴……然後就噼裏啪啦打了下來。

風聲如泣如訴。

白天時前來吊唁的人來來往往,抽噎和嚎啕聲不斷。

寂靜的夜裏,這裏又成了最亮堂也最安靜的地方。長久維持着一個姿勢,僵直的背脊讓祁衍安感到自己仿佛成了一棵樹木,周遭便成了夜色中的樹林,偶有幾聲蛙叫,雨滴打在石板上滴滴答答地響。在暗夜和火光中,父親的魂靈好像還未走遠。祁衍安與他兩相對視。

祁朔沒有回來。

父親的囑托仿佛還在耳畔。

他必然不會辜負父親。

為了談成一單生意,祁朔親自登門拜訪了主營成衣的建寧辛家。那天剛坐上酒席,他的眼皮就一直狂跳。辛老爺子察覺到祁朔的異樣,和藹地問:“小友昨夜沒有歇息好?”

祁朔淺淺一笑,回道:“不礙事。昨夜在您家,才難得的一夜好眠。大約是近來店裏事多的緣故。”

舉手投足間,得體有分寸了許多,倒是越來越像祁衍安了。

辛老爺子笑呵呵的:“酒可解憂,亦可解乏。今日就與小友一醉方休!”

說着,辛老爺子就把祁朔的酒杯滿上。祁朔端起酒杯:“恭敬不如從命。”

在祁衍安身邊的時候,祁朔從來都沒有真正喝過酒,只有一回怯生生地拽着祁衍安的衣角,悄聲說想嘗一嘗,微醺的祁衍安這才給他倒了幾滴。祁朔看着空蕩蕩的酒杯,分外無辜地道:“少爺,好少呀。”祁衍安好笑地敲了一下祁朔的腦門,逗了他幾句。他一開口祁朔就聞到了酒的味道,不過祁朔倒是覺得這酒的氣味很好聞。他雙手捧着酒杯,頭微揚把杯底的幾滴酒喝了下去,卻半分都沒有感受到少爺身上酒氣的好味道。“是苦的。”祁朔擰着眉頭說。祁衍安輕輕一笑,聲音是從鼻間發出的,低沉又好聽。他揚手就揉上了祁朔的腦袋,胡嚕了好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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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爺很久都沒有碰過我了。又一次放下酒杯時,祁朔想。臉上有些發燙,但是神志還是清明的,只不過壓抑的情感噴湧而出,他也沒有一絲力氣去壓制了。

離開了祁家,離開了祁衍安,他才發覺他能做到許多曾經他以為做不到的事。比如,變得八面玲珑。再比如,面對醉倒了一片的酒桌,祁朔第一次發現,他原來這麽能喝。

舟車勞頓了一路,祁朔沒有回家。那裏只是一個空殼子,也沒有什麽可挂念的。他一心撲在璟祥齋,便直奔璟祥齋。到了璟祥齋,店裏的夥計見了他,趕忙遞上一封信:“從京城祁府寄來的。”

祁夫人十分挂念祁朔,每隔幾個月都會寄信來。祁朔撕開信封封口,展信粗略一掃,登時就變了臉色,嘴唇煞白,身旁跟着的人都吓了一跳。祁朔面色駭人:“這信什麽時候寄來的?”

“什麽時候……”夥計想了一會兒,“啊,就在掌櫃的去辛老爺家那天……”

祁朔目眦盡裂,渾身發抖:“怎麽不立即找人送信給我?!我說過多少回多少次,祁家的事是第一要緊事!”

當場的人都被他這一通吼吓懵了。祁朔面善又和氣,何曾這般大發雷霆過。夥計雖然覺得理虧心虛,卻也委屈。祁府來的能是什麽要緊事,無非就是對你噓寒問暖啊。這樣想着,便回嘴:“也不能有什麽比這一單更緊要的事了罷……”

祁朔把信往懷裏胡亂一塞,臨行前瞪了那夥計一眼,眼色與兇惡的狼犬猛獸無異,直看得那夥計遍體生寒。

祁朔不眠不休地趕了幾天的路,到了渡口卻再不能往前了。因暴雨所致的洪災,無人敢開船。任憑他往船夫手中塞了多少金銀細軟也無濟于事。雨水噼裏啪啦砸在臉上,風在耳邊呼嘯,水鳥啼叫,祁朔仰起頭看到煙雨迷蒙中的崇山峻嶺,心一橫就要去爬山,卻被幾個船夫七手八腳地壓住了。

“你這麽爬是要爬到什麽時候去啊?想什麽呢?!”

“你先在這附近歇一晚,明早雨勢小些,我肯定做你這單生意。”

“山裏有老虎,你要遇險了,再急的事兒也辦不成了。你這不是得不償失嗎?等雨停了我們不就帶你過去了嘛,可比你爬山快得多了。”

祁朔掙開圍在他周圍七嘴八舌的船夫,踉踉跄跄地跑向碼頭。幾個船夫面面相觑,以為他是瘋了,其中一個眼疾手快地追了上去,以為祁朔要尋短見。手還未夠着祁朔,就見他直直地跪下了。

“老爺!”

他朝着京城的方向吶喊,回音在山谷中回蕩,餘音環繞,分外悲涼。

“……爹。”

這一聲又輕又小,如同自言自語般。可這一字卻讓他珍視萬分,埋在心底這麽多年。

白事才辦完,祁衍安就接到前線戰報,讓他速回軍營。軍令不可違,更何況這也是父親的囑托之一。祁夫人識大體也明事理,腫着哭紅的雙眼把兒子送到門口,她早知會有這一別。

祁衍安一狠心,冒雨跨上馬。駿馬在雨中飛馳,他一回首,母親還在雨幕中撐着傘。一剎那,眼睛不由得發酸發脹。

他等的人還是沒有回來。

就快出城時,身後傳來了呼喊。

“少爺!少爺!……少爺!”

一聲比一聲更加急切的呼喚讓祁衍安怔愣了一瞬,随即不可置信地回望。瓢潑大雨中一個人影正跑向自己,頭發散亂狼狽不堪,衣衫都被雨水打濕。

不到一年的時間,眼前的人與祁衍安記憶中的他大不一樣了。身形瘦削,顴骨突出,只剩一對黑而圓的雙瞳還像從前。

祁朔從胸口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個平安符,雙手捧着獻給祁衍安:“少爺,求你收下罷。帶在身上,可以保少爺平安的……”

話還沒有說完,祁衍安翻身下馬,把祁朔揉進懷裏。多日來,祁衍安沒有流下一滴淚。在父親的病榻前他不能軟弱,在母親面前他更要承擔,這一刻,他終于哽咽了:“小月亮,小月亮……”

良久,祁衍安才放開他,祁朔定定地看着祁衍安。少爺憔悴了,少爺的下巴上長了青黑的胡茬,少爺……

“還得趕路呢……”一旁随行的人催促道。

本想撫摸祁衍安臉頰的手猛然收回,根根手指蜷縮起來攥成了拳。

“很快。”祁衍安回道,眼神卻一刻也沒有離開祁朔。

下一瞬,祁朔就感到嘴唇上一片冰涼,像是冷雨。

這是一個極其倉促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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