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喬希到家時,呂姨正是熬好了粥端出來,看見喬希回來,便笑着交給她,“紀總醒了就問您呢,這人啊,甭管是多強、多本事的,只要是一病,都跟孩子似的,就恨不得最親近的人在身邊。”

喬希聽了一怔,悵悵地笑了下,謝過呂姨,便拿着餐盤上了樓。

喬希推門走進卧室時,紀晚澤正捏着手機發愣,臉上有一種焦躁又傷痛的表情,聽見聲響,恍恍惚惚地擡頭,一看見喬希,唇角立即便往上彎去,卻忘了自己的眉還是緊蹙的,表情一時便現出種奇特的滑稽感。

喬希走過去,把放着清粥小菜的托盤放着床頭櫃,去一邊拿了個可以放在床上的小餐桌,支在紀晚澤跟前,才将吃的放上去。

紀晚澤咳嗽了幾聲,用手指指自己的嗓子,然後咧嘴對喬希笑着拱了拱手。

喬希就也笑着點頭,“嗯,嗓子不舒服,就別說話了,吃完粥,喝點兒消炎的藥,再休息一下午,也許就能好了。”

紀晚澤埋下頭吃粥,才舀了一勺放進嘴裏,尚不及吞下去,适才放在枕邊的手機,便又震動了起來,兩人的視線都是下意識地瞟過去,手機在持續不斷地震,卻不是有電話進來,而是一條條短信地往裏頂,轉瞬,屏幕上便堆得滿滿的。

兩道目光從手機上收回,不期然地撞到一起,紀晚澤并沒意識到這一刻,他臉上不經意間閃現出一抹近乎哀戚的神色,喬希心裏微微刺痛了下,輕輕地一垂眼睑,便站起身對紀晚澤笑道:“你慢慢吃,我也先去吃點兒東西。”

喬希走出好一陣,紀晚澤才把手伸向了手機,不用打開鎖屏,便能看到滿屏幕的短信,都來自同一個號碼,也都是同一個內容。

“為什麽”,同樣的三個字從上到下,撐滿了視線,他看着,鼻子驟然酸,倉惶阖目,努力關住了眼睑裏似乎馬上要泛濫的熱流。

22歲,他第一次見到杜樂淘,那個天真快樂又無法無天的小丫頭。

那時,他在美國讀書,身邊大多金發碧眼的外國美人,即便正是荷爾蒙分泌過剩的年紀,他卻是怎麽也喜歡不起來那些洋妞,他讀理工科,又是計算機專業,這個專業裏,女孩兒本就少,同學中即便偶有亞裔或是華人女孩兒,卻不是嚴謹到枯燥無味,便是精明強幹媲美爺們兒的姑娘,他年輕的心不可抑制地躁動着,卻又無處宣洩時,杜樂淘像冬日的暖陽般照進了他的世界。

一見鐘情也好,恰逢其時也好,他一發不可收地喜歡上了那個當年其實根本還是個孩子的小姑娘。

他為她打過架,他為她飚過車,為她做過買一百多支玫瑰,然後用花瓣鋪滿房間的傻事,也為她做過驅車幾個小時,一夜不睡,就為帶她去海邊看日出的瘋事。

可無論他做過什麽,她激動過,也感動過,最後卻還是鼻孔朝天的模樣,一味地嫌棄他老,又如夢似幻地說起她喜歡的那師兄有多帥,球場上馳騁時,又有多倜傥風流。

那樣的年紀,那樣的心氣兒,又是那樣霸道張揚的他,這點兒挫折又算什麽,他锲而不舍,勇往直前,甚至也開始熱衷打籃球,一個禮拜的時間,不知投了幾萬次球,苦練三分命中,就為了表演給她看,她卻因為看到QQ空間裏,有人說起她喜歡的那人給別人送了花,抱住正在得意洋洋要展現成果給她看的自己痛哭流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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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是不氣餒,杜樂淘開學回國,他每天一張明信片地寄回去,然後發了狠似的,跟杜樂超拍胸脯發表豪言壯志,“大超,我這輩子做不成你妹夫,就終身不娶。”

那時,他怎麽能知道,又怎麽會想到,很多事,并不是他不放棄就一定能做到,也不是她一點頭,就是完滿幸福。

父親快四十歲才有的他這個獨子,給他起名晚澤,當他是晚來的福澤,只是,他從小頑劣、叛逆,除了學習成績尚好,其餘的,從沒讓家人省心過,而他稍一長成,能自己做主,第一件事就是申請出國留學,漂洋過海,山高水遠地擺脫家裏給他的管束和羁絆。

他覺得終于是天高任鳥飛,再不用總被耳提面命做這做那,每做一件事,第一考慮的是不能丢了紀家人的臉。

他就像斷了線的風筝似的,肆意享受自由日子帶來的歡欣,哪怕是需要自己打工維持生計,也覺甘之如饴。

一走兩年再沒回國,直到父親病危,他接到電話,初時甚至疑心是父母騙他回國的陰謀詭計,但為人子女者,即便懷疑是陷阱,卻不能不歸家。

到了,才知道,哪裏是什麽騙局,父親罹患癌症已是到了晚期,根本到了藥石無醫的地步才肯通知他回來,之前,卻是怕他擔心,怕耽擱了他的學業,從發病初起,就對他隐瞞了消息。這樣的父母心,讓他汗顏自責,在父親病床前淚如雨下。

父親并不算是嚴父,雖然有着同祖父一樣不怒自威的氣勢,但是在他這個兒子面前,其實一直是寬厚縱容的,可即便是這樣,他卻依舊覺得這個家像個枷鎖,捆綁了他所有的夢想,最是年輕肆意的時候,從不會深想父母的養育之恩,只覺不能一輩子活在他們的羽蔭之下,奮力一飛,掙出去,可不過短短幾年,再回家,曾經那叱咤商場、不可一世的父親,卻成了病榻上氣息奄奄的将死之人。

他雖不曾深想,卻總以為來日方長,怎會想到父親尚未享受過一點兒他這晚來的福澤,就要徹底地離開他,那一刻所有的忏悔跟懊惱都是蒼白無力的,唯有完成父親所有的願望,應下他的每個期許,也能讓心裏得到短暫的安慰。

那樣的日子裏,他渾渾噩噩守在病床邊,聆聽父親最後的教誨,每一步失敗成功的歷程,腦子裏再容不下其餘的事情,哪怕是他那熱熱鬧鬧開場,還沒等到開花結果的愛情。

如果不是父親突然說起要跟喬家聯姻的事,紀晚澤幾乎都要忘了他還有個愛的女人,他還賭咒發誓過今生非她莫娶。

于是他試着和父親講理,說即便沒有這次聯姻,他也能說服喬家給萬信注資挽救紀家的産業,他也可以依着喬忠鑫的意思,不遺餘力為他的新近要投資的電商企業搭建好基礎平臺,并且分文不取。

父親卻還是不安,只說,他還太年輕,商場複雜,他一人之力,無法力挽狂瀾,這世上沒有陌生人會一直對他施與援手,聯姻喬家,成了親家,喬忠鑫才會真的幫他,日後他也能有個永遠的靠山。

紀晚澤沒法拒絕父親,卻想着至少可以跟喬忠鑫表明自己的态度,他帶着滿腹抗拒情緒,要告訴喬家人,他可以答應一切條件,卻堅決不會聯姻的那天,卻并沒有見到喬忠鑫,而是闊別經年,同雲麗瓊一起到來的喬希。

所有那些預備好的慷慨激昂,一下子沒了用武之地,他沒法當着喬希的面說,讓我怎麽都可以,但我就是不能娶你。更不想當着她繼母的面,給她這樣的難堪,于是糊裏糊塗就定下了婚事,為了讓父親走得心安,甚至只有一周的時間就籌備好了婚事,辦了訂婚典禮。

所有的事,最終都朝着紀晚澤回國前跟本沒想到的方向發展着,直到辦完父親的葬禮,他跟喬希也正式成了夫妻之後,他還覺得一切好像都恍若夢裏。

再面對喬希時,他心疼她,卻也為自己難過

那時,紀晚澤卻還安慰着自己,原本他要的愛情,也不過是一廂情願,不如就此罷手,全當那場追逐未果的愛情,是他肆意張揚的青春最後的祭奠便好,從此,換個心境,換個活法,過完這與曾經憧憬中南轅北轍的一生。

可又怎麽會料到,在他決定放棄時,還沒徹底埋葬起的愛情,卻又是峰回路轉,他原本迫着自己沉下去的心,便再次無法遏制地活泛了起來。

一念之差,終于演變的難以收拾。

為什麽?

如今的一切,如果必須要說出個為什麽,那,除了荒謬又無常的命運之外,便只能怪他自己,一邊要彌補對父親活着時未能盡孝的遺憾,成全他做孝子的心思,一邊又是英雄情結作祟,不忍讓個弱女子在他面前難堪,成全他男人的臉面,另一邊,卻還不舍放棄得之不易的愛情,硬要成全自己的夢想。

這世上兩全其美的事都已難得,更何況還要三全。

那此刻,面對杜樂淘的為什麽,似乎,能說的也只餘下三個字了。

不能三全,就只有抛舍,可心中最不舍的,偏是這世上最不能容的。

發出“對不起”三個字,紀晚澤有些倉惶地關掉了手機。

再端起粥碗,粥已經微微有些涼,吃到舌根便泛起了苦意,一如他此刻的心境,冷而澀。

喬希過了許久之後,才又推門進來,在他床頭放了水和藥,柔聲囑咐他道:“先吃藥片,過半個小時再吃膠囊,然後好好睡一覺,我下午就一堂課,很快會回來。”

紀晚澤看着喬希纖白的手,細致幫他把藥片一顆顆數好放在蓋子上,再又去拿起膠囊,他忽然用力拉了下她的腕子。

喬希偏過頭,笑吟吟地望着他,他張了下嘴,才忽然想起他現在說不出話,于是有些手忙腳亂地拉開床頭櫃的抽屜,翻找出筆和紙,拿起筆飛快地寫了個“我”字,再下筆之前,似乎略遲疑了下,然後才一蹴而就,寫完,拿起遞給喬希。

喬希接過那張紙,看着便笑了起來。

“我,會好起來的!”紀晚澤寫的一手漂亮的鋼筆字,這樣簡單的幾個字,也能寫得龍飛鳳舞。

她疊起紙,像哄孩子似的拍了拍紀晚澤的頭頂,“就是發個燒而已,當然會好,工作的事也別着急,不差這一兩天,你體質好,睡醒一覺就沒事了!”

疊起的那張紙,不知怎麽順手就放進了口袋,喬希到了辦公室,挂起外套的時候才發現,離着上課還有一會兒的時間,她打好了一杯茶水,慢慢啜着,把紙在辦公桌上展平,一字一字地仔細看,心裏有些融融的暖,卻也覺些許難過。

他寫這樣的話給她,他要表達的顯然不是病會好起來這麽簡單,她若懵懂,可以只在字面上理解,她若了然,便明白這是他的承諾。

她能看出他的掙紮與痛苦,是她的一個執念,造就了現在的結果,然後她卻佯裝無知,成了那個袖手旁觀,站幹岸的人。

她其實真是個壞人啊,喬希想。

“喬老師一會兒的課,我能過去聽聽,學習下麽?”新來的助教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了喬希附近,出聲問道,打斷了喬希的思緒。

喬希擡眼,看着面前這個斯文秀氣的大男孩兒,溫溫地一笑,“我這邊還有兩堂就要科目考了,今天就是給下考試大綱,給學生們劃劃重點,沒有太多別的內容,你要是想聽課,其實,不如去聽聽邢老師的。”

邢老師這一堂也有課,這會兒也在給杯子打水,準備教案,聽見喬希的話,轉過身來對他們笑,“成啊,小辛,那你一會兒就跟我走吧,正好道上你再跟我念叨念叨,你上午說的那個治頸椎的操怎麽做來着,我覺得我這頸椎上的毛病,已經越來越嚴重了。”

喬希也站起身預備走,聽見他們的話,随口問道:“小辛還懂怎麽治頸椎麽?我好像頸椎也有些問題,坐得時間稍微久一些,就會連着肩膀一起酸。”

邢老師聽了這話,手裏的杯子一放,站起來一只手扶着脖子,一手叉腰,扭了兩下,說:“其實挺簡單的,小辛上午教了下,我就記住這個動作了,不過這麽一活動,還真是松快了點兒呢,喬老師,你也試試!”

喬希笑着點頭說:“好,下課回來我就試試!”說完一轉身,忽然看見辦公室門口踯躅着,正要敲門的杜樂淘。

她怔了下,擺手招呼,“樂淘,是找我麽?”

杜樂淘一副魂不守舍的表情,走進了辦公室,對着喬希勉強地笑笑,嗫嗫嚅嚅道:“喬老師……您能幫我聯系下紀……紀大哥麽?我們還有幾天羽毛球比賽就小組賽了,同學想找他再給我們練習下,可我打他的手機關機了……”

喬希聞言一彎唇道:“哦,晚澤病了,嗓子說不出話來,大約是接電話不方便,所以就關機了,他這幾天恐怕是沒辦法給你們做陪練了,真是不好意思。不然,你再找找別人吧,別耽誤你們的比賽。”

杜樂淘有幾分瞠目結舌的樣子,“他……病了……”

“是呀,發燒了一夜,現在燒退了,嗓子卻發不出聲了。樂淘,我要去上課了,你要還有其他事找我,一會兒下課咱們再說好麽?”喬希和藹地說道。

杜樂淘蒼白着臉,點頭,轉回身跑出了辦公室。

辛鵬在一邊說道:“是喬老師的愛人嗓子說不出話麽?給您個偏方試試,買點兒羅漢果泡水喝,應該挺有效,飲食清淡些,暫時別勉強說話,連着喝一天羅漢果的水,第二天應該就能說話了。”

邢老師過來招呼辛鵬一起走,路過喬希身邊,不禁感嘆了句,“咱們辦公室有個小辛還真是好啊,小病不求醫了。”

辛鵬腼腆地笑笑,對喬希說:“喬老師,那您試試看,我先跟邢老師上課去了。”

喬希感激地點頭,收拾了東西,也趕緊往辦公室外走去,出了辦公樓,一偏頭,遠遠便看見杜樂淘倚着操場的欄杆,一臉失魂落魄的表情正在擺弄手機。

她輕輕嘆了聲,然後收回視線,筆直地朝着教學樓走去,可心裏不禁暗自想着,她有時真的是個很壞的人吧……

她明明知道了而今的情形,卻從頭便未想過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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