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淩教授的辦公樓在學校最僻靜的一角,專門安排給這些喜靜的老教授們辦公,喬希要回到自己的辦公樓,或者去到小賣部那邊,都需要跨過小操場的整個足球場和環形跑道。

北方的天氣,眼看冬至的日子,五點不到,太陽已經快要落山,逐漸昏暗下去的操場上,踢球的學生們都在收拾着東西準備離開,有正坐在場邊換下釘子鞋的小夥兒,看見眼前幾乎是奔跑過去的身影,幾乎有些不信,推推一邊的小夥伴,訝異道:“剛跑過去那個人是喬老師?中文系那個喬美人?”

那人擡頭,看了眼已經逐漸在視線裏模糊的纖細背影,不太确信道:“不能夠吧?喬美人不是號稱院裏碩果僅存的古典美人麽,她走路會用跑的麽?”

兩人的話音還沒落,那個剛剛從視線裏淡出的身影,卻是又急色匆匆地原路返回,這次迎面看個清楚,兩個男生不禁都有些咋舌,“還真是喬美人麽?這是出了什麽大事不成?”說着,随便撿了地上的衣服,便朝着喬希剛過的方向跑過去,好奇那邊可是發生了什麽。

小賣部的方向在正北,喬希适才出了淩老的辦公室,一路疾走到了操場的邊緣,卻是猛然又站住。她停在那,微微有些喘息,遙遙地看着那邊此時稀落往來的學生。

繞過前邊的電教樓,就是小賣部跟前的小路,她盯着那座擋在眼前的樓,忽地有一種窒息般的緊張。

他若果然在那裏呢?他若正跟杜樂淘在一起呢?她又當如何?

是當着來來往往的學生的面,質問他們到底是什麽關系,還是裝着偶然路過的樣子,和他們沒事人般地打招呼?她到底沒有前者的潑辣,也缺少後者的淡定。

她是終究還是怯懦而逃避的,無法真的直面殘酷,而不動聲色,又或者雷厲風行。

于是,只有回去。

折回頭,往西走,是她辦公樓的方向,馬上就要落下去的日頭,半遮掩在辦公樓的後邊,玻璃幕牆被夕陽映成暖暖的橙色,看在眼裏,不知怎麽卻只覺蒼涼,她忽然覺得,自己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挫敗而沮喪的情緒密密裹住。

她腦海裏浮現起幼年時零星的記憶,母親在電話裏氣急敗壞地跟父親吵架,“喬忠鑫,你給我老實說,你是不是雲麗瓊那個妖精在一起呢?”然後不知怎麽,突然就摔了電話,氣沖沖地抓了包包就往外沖。那時家裏還沒請阿姨,母親走了,偌大的房子裏,便只她一人在家,她怯生生地去拉母親的衣角,母親扭頭看她時,表情都有些猙獰,“你乖乖在家呆着別動,媽媽現在要去給那對兒狗男女抓個現行。”

她彼時太小,父母間的恩怨不懂,母親的怒火亦不懂,只知道父親仿佛回家得愈發少,而母親氣沖沖地說要出去捉奸的時候卻越來越多。

可到底又怎麽樣呢?她抓到過麽?真若抓到,又發生過什麽呢?

童年的記憶,有太多的不确定,細節、過程,結果,其實她都一無所知,唯一知道的,只是8歲那年的春天,母親在一個晚上出去之後,便再也沒回來過。

然後是高中那年,她無意中看到了一本母親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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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麽多年以後,有時,喬希不免也在想,十六歲那年,牟陽說的話,彼時讓她心寒,如今再忖,雖是冷酷,似乎也不無道理,那是她第一次看到母親的日記之後,哭泣着跟牟陽說起日記的內容,彼時那麽茫然而無助心情至今記憶猶新。

牟陽卻是有些冷淡,甚至不滿地對她說:“大人的事你又知道多少?你覺得你真的有必要去糾結真相麽?無論當初到底發生過什麽,佟老師會有那樣的結果,都是她自己的選擇,是她自己給自己逼進了牆角。這世上,誰也無法做到掌控別人怎麽做,但卻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喬希,別去管上輩人的恩怨,對自己好一點兒,過去的事就讓它永遠成為過去吧。”

那時,她總是無法理解,牟陽一向與母親那樣親厚,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可漸漸長大,倒也一點點明白,話說得嚴苛,道理卻是對的。其他人縱是再有錯,最後的結局卻是母親自己選擇的,從這點上算,的确怨不得別人。

那她呢?她的選擇是什麽?

重新走上母親的老路?每日裏揪心紀晚澤是不是又在跟杜樂淘在一起?聽說他們在一起,就忙不疊趕過去阻止?

她要維護她的婚姻,可是要怎麽維護?

難道真像母親那樣,在終日的疑神疑鬼中,把自己一點點逼向癫狂?

她忽然便覺得疲憊而絕望。

穿過跑道,繞過圍欄,拖着愈發沉重的步子走到辦公樓跟前的時候,擡頭間,喬希卻意外地看見紀晚澤的車竟是已經停在了辦公樓的門口,籠在大樓的暗影裏。

駕駛這邊的車窗被搖了下來,他的手搭在窗外,指間燃着一支煙,車裏有音樂的聲響輕輕傳來,他夾着煙的手指,似乎在随着音樂聲,敲打在車門的邊沿上,奏着拍子。

喬希站在那裏看着他,怔了好一會兒,才走了過去,在窗口前彎下了腰,對着裏邊的人說道:“來了好久了?”

紀晚澤的另一只手正在擺弄手機,聽見喬希的聲音,轉過頭來看見她,一下子就笑了,“我給你打了半天電話,你也不接,怎麽直接下來了?”

“我去導師那裏送東西,剛回來呢,手機沒帶着,你稍等我會兒,我進去拿包包。”

“嗯,不急,你慢點兒,我就在這兒等你。”紀晚澤說着,把煙在煙灰缸裏掐滅,揮手扇了扇車裏的煙,看見喬希往樓裏走去,便打開了暖風和副駕駛的座椅加熱,然後緩緩把車窗阖上。

喬希坐到車裏時,車裏已經暖得幾乎有些燥,她看見紀晚澤已經把外套脫了,扔在了後座。

有同事跟她前後腳出來,路過車邊,往裏看,她便對着車外的人笑笑揮手道別。

人們眼裏閃着幾分好奇的光芒,目光卻也不好意思多駐留,喬希等着車子開動起來,才笑吟吟地開口道:“晚澤,你知道麽。你在我們學校成名人了呢?”

“哦?為什麽?”紀晚澤緩慢地開着車,小心地躲避着在車道上騎車或走路,嬉逐打鬧、橫沖直撞的學生,眼神專注地看着路面,嘴裏只不太在意地問道:“我除了今天,和上次在你們體育館打球那次,似乎就沒來過你們學校了吧?”

“就是打球那次,不知道哪個學生偷偷拍了照片,前幾天學校的論壇裏,孩子們熱熱鬧鬧在選什麽年度最般配情侶,那個拍了照片的學生大約是覺得好玩,就把他在球場拍的咱倆的照片傳了上去,結果大家好奇,他就專門開了個貼,把偷拍的所有照片都傳了上去,我同事說,那個帖子大概快成年度最火貼了。”喬希說着,自己掩面笑了笑,歪過頭去看紀晚澤。

終于駛出了校區,紀晚澤一臉訝異的樣子,轉頭看喬希,默了下,卻也笑了起來,故意用有些嚣張的語氣道:“那得了,還評比什麽呢?有咱倆呢,豈不是冠軍毫無懸念?”

喬希被他自大的樣子逗得失笑,紀晚澤這才嘆息道:“我還說呢,剛剛還以為自己長了張明星臉呢,之前來時,我就覺得一路上總有學生在看我,從校門口進來之後,我下車問路,正好看見杜樂淘,不過下她說了幾句話的功夫,感覺都要引起圍觀了似的。”

“問路?你不是說你認識的麽?怎麽還問路?”喬希不知怎麽,聽到紀晚澤這麽一說,忽然便覺心裏松了口氣似的,之前一直繃着的某根弦,仿佛一下子就松弛了下來,不禁就一疊連聲地問道。

紀晚澤讪讪地一笑,“我其實不認識的……只不過想着即便不認識,我也能找到,文學院中文系的辦公樓嘛,總有路牌能指到的,上次我找你們的體育館,也是這麽找的,結果這次,上來看見有個文學院辦公區的路牌,一下子就走錯了路,繞了幾圈,倒把自己繞迷糊了。”

“嗯,我們這個辦公樓是後來新蓋的,不在辦公區那邊呢。”喬希說,然後不經意似的又問:“你說剛剛看見樂淘了,是麽?”

“嗯,她剛從小賣部出來,買了飲料要去自習室複習,我正好看見她,想起你說小望一直惦記着小貓的事,就多問了幾句。”

“哦。”喬希點頭,也不再深問,他肯坦誠對她說,似乎已經超乎她自己的意料,追究下去,倒沒了意思。

車子裏熱得難受,喬希扯了扯圍巾,想要把空調的溫度調低些,看着面板上那一排按鈕,卻有點沒有頭緒。紀晚澤看喬希歪着腦袋盯着控制板,問她道:“想換個歌聽麽?還是聽聽廣播?”

“不是……有些熱了,想改下空調的溫度。

紀晚澤有些詫異,忙把溫度調低了下去,不太好意思道:“只想着你怕冷,這樣太熱了麽?”

喬希笑笑,“其實,我也沒那麽畏寒的……”

紀晚澤“哦”了聲,表情微微有些尴尬,心裏不禁自責,他總是覺得自己能事無巨細地照顧好喬希,可有時,其實根本拿捏不好尺度。

他用餘光看着在副駕駛上,垂頭玩着圍巾上流蘇的喬希,想了會兒,似乎下定決心似的說道:“小希,有個事想跟商量下。”

喬希歪過頭去看他,問道:“什麽事?”

“嗯,是這樣……”紀晚澤抿了下唇,腦子裏仔細地想了下措辭才開口道:“金宸的路總前一陣涉足地産圈,拿地的時候找我參謀過,他們現在主攻市區黃金地段,跟萬信以後的開發策略也不沖突,我就建議他拿了新源路的一塊老房區拆遷蓋新樓盤,今年新樓竣工了,銷售暫時不是太好,但是我看前景卻不錯,我就想一來是給他捧個場,二來算是投資也不虧本,就買了一套他那裏的公寓。”

喬希點頭,神情卻有些不解,對着紀晚澤笑道:“我不太懂地産什麽的,既是有朋友交情,又能投資,你做主買就好,不用告訴我的,還是……你想搬過去那邊住?”

紀晚澤連忙搖頭,“他那邊是公寓房,估計你會住不習慣的,我沒想搬過去……是這樣,房子我是用你的名字買的,現在已經都收拾好了,嗯……杜樂淘現在租的房子離學校遠,物業之類的也不是太好,我是想,讓她暫時先住過去……”

喬希默了下,便點頭,“好啊,空着也是空着,她有需要,你就安排吧……”

“倒不是她有需要……小希,你知道,杜樂淘在家裏,從小父母哥哥就都寵着,第一次自己獨立在外邊,自理能力很差,她現在住的小區安全防範上也不太好,新源路這邊的房子,好歹物業配套和保安系統,都相當好,我答應了樂超說照顧她,至少在能力範圍內,能關照些。”

喬希又是淡淡彎了下唇,點頭道:“嗯,我知道。”

紀晚澤別過頭,看了眼喬希,卻從她表情上,一點也看不出喜怒,他深吸了口氣,終于說到主題,“小希,杜樂淘還有一年就畢業了,所以在那裏住,估計也就是這一年的事,樂超那邊已經開始幫她物色美國的學校,要是一切順利,沒準兒她大四讀不完,就會過去……”

喬希聽了這話,有些詫異地轉頭看向紀晚澤,紀晚澤便接着道:“新采這邊,最近這些日子,估計再加上明年一年,都是正較勁的時候,我恐怕是沒工夫照顧她,而且畢竟她也是個姑娘家,很多事我一直照顧,也不方便,我跟席悅也說了,讓她搭把手,那……要是以後你有精力,就也幫着樂超照顧她一些,你看可以麽?”

喬希微微攏着的眉心,一點點松開,最後綻開笑容,點頭道:“好。”

紀晚澤緊張得掌心都有些發潮,悄悄地在方向盤上蹭着雙手,丢出了最後一句話,“她……要是見到你,跟說了什麽不着調的話,你別過意……就當……就當……”

紀晚澤的話沒說完,喬希輕輕拍着他的手臂安撫道:“好了,晚澤,我知道啦,她還是個孩子呢,又是我教過的學生,我怎麽會跟她計較呢?”

有什麽還想說,卻不知怎麽說出口的話,在喉口梗了梗,紀晚澤終是只伸手用力握了握喬希的手說道:“謝謝你,小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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