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一張淌血的紙
乾清宮一如既往的安靜,安靜中透着我鑼鼓喧天的心跳。按理說越靠近梁宴所在的地方我會越感到舒适,但今夜我的心髒卻頻頻不安地跳動着。
我一路飄到宮殿裏,沿路一個人都沒撞見。平日放心不下在門下檐廊打瞌睡的蘇公公、夜間巡視的守衛、候在門廊的宮女太監,通通沒了人影,就連姜湘徐楚那一衆小鬼都不見了蹤跡。
整個宮殿都籠罩在一種說不上來的靜谧、谲詭的氣氛裏。
我慢下腳步,一步一步地走進內殿裏。
內殿并沒有什麽異常,空曠的大殿內星星點點地亮着火燭,除了沒有人,這裏和我離開的時候并沒有什麽兩樣。
但剛從處死逆賊的現場回來的我,還是敏銳地察覺到空氣中夾雜着極淡的血腥味,越往床榻的方向走血腥味就越明顯。
可床榻上明明空空如也,什麽人也沒有,為什麽會有血腥味傳來?我聳着鼻子左右嗅了嗅,把目光放在了床頭的玉枕上。
床上是沒有東西,但……床下有啊。我知道床下有一條暗道,放着牛鬼蛇神的畫像,知道那條暗道黢黑又幽長,知道暗道的盡頭有一間和我府內卧房一模一樣的屋子,也知道那間屋子裏放着我的屍體和一盞不滅的長命燈。
那裏放着希望與死亡,如今又平添了不知名的血腥。
我幾乎是一路跑到那條暗道的盡頭的。跑來的路上我預想過很多種可能,最壞的也不過是梁宴沒有放棄招魂的荒謬想法,又請了幾位大師來招我的魂我。招魂嘛,用的都是稀奇古怪的法子,聞到點血腥味應該也不算奇怪。只要我見到梁宴,照他腦門來一棒子,去夢裏和他大吵一架,這個該死的家夥應該就能清醒過來。
我的心髒一路都在砰砰地跳動着,顫動着我的胸腔上下起伏,感覺馬上就要重新活過來一樣。可我看着眼前的一幕,卻感覺我已經死透了,心房裏跳動的不是血肉,是一把刀。它一下又一下地刺在我的骨頭裏,把我紮的血肉模糊,從上到下都冷成一塊冰。
滿目都是血。
以房間中央的玉棺為中心,地上全部蔓延着大大小小的血花,血跡未幹,相互串流着融成一片。走進了仔細看,才能看出來那是類似符文之類的一種符咒,排列整齊,大小各畫了七個,占滿了整個房間。
而所有符咒圖畫的血流方向最終都彙向一個點——玉棺屍體上放的長命燈。
地上有散亂的書籍殘頁,我撿起來看,發現是很早以前記載巫師邪術的一本禁書,殘頁上寫的正是招魂陣的畫法。以血祭招生魂,要畫夠九大九小十八個圖案,配合神物做引子,開啓血陣,把人從地底拽回來。
“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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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憤恨地一甩手,當即就要把這蠱惑人心的邪書撕碎。若是真按照這書上所言,以血畫滿符咒,別說開啓那子虛烏有的血陣了,畫陣的人血早就流幹了。
我正要撕書,那一直蹲在地上塗塗畫畫的畫陣人終于感應到了什麽,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朝我望了過來。
“沈……子義。”梁宴眼神裏劃過一瞬間的驚愕,緊接着垂下眼,頗為心虛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又扯着嘴角擡眼看我,笑道:“不是說好了天亮我接你回來,你提前回來做什麽。你不是要給你那位小鬼朋友報仇雪恨嗎,怎麽如此快……”
梁宴手指尖上全是血,從鼻頭帶過只留下一抹血痕。他沒意識到,他現在衣服上、鬓發角連帶着白皙的臂腕,全都沾滿了血,整個人在我眼裏就像一張只會往下淌血的紙,風一吹就要倒了。
他應該是渾身上下都沒什麽力氣了,微微倚在玉棺上,臉上的笑都快撐不住了,勉強的意味看得人心裏直發苦。
我的眼倏一下就發紅了。
眼眸裏的那灣湖像是突然迎來了狂風巨浪,裹挾着眼淚波濤洶湧的就要往外流。
梁宴。
當朝聖上,九五至尊,萬民敬仰的存在。平日裏手指劃破滴一滴血阖宮上下都要為他忙乎半天的人,扇他一巴掌幾年來都還要時不時跟我喊疼的人。
他現在在往下淌血。
他在用他的血畫着這邪門歪道的符,在用他的命招一個不可能回來的人。
“梁宴,你瘋了嗎,你明知道不可能。”
“帶我回來?帶我回哪啊……”我笑着,眼底的淚卻啪嗒啪嗒地往下流,我以為我抑制不住的是想笑出聲,想笑梁宴這個人有多可笑,但一張口才發現我發出的是嗚咽,是從胸腔底抑制不住的悲鳴。
“梁宴,我死了,你看一看,這玉棺躺着的是早已沒了生氣的人,你要怎麽帶一具屍體回來啊。”
梁宴聽不見我說話,但他看着被我拿着懸在空中的書,揚着的嘴角慢慢放平,說道:“等我把這個陣畫完,我就能帶你回來了。你再等一等我……”
我看着梁宴沾滿了血的手往下移,又要蹲下身畫那該死的符咒的動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書還是先不撕了,借我用用。
畫!我叫你畫!讓他畫!看我不把他這狗東西的腦袋敲碎,讓他去陰曹地府裏畫這破鬼符!
我拿着書揚起手,用書頁唰地扇過去,照着梁宴的臉就來了幾巴掌。他身形不穩,被書扇的連連後退,靠在玉棺上皺緊了眉,擡手扼住了我手腕上的紅繩。
紅繩黏膩地粘在我的腕上,我停下手,擡眼望去,才發現梁宴手掌心裏有一道極長的血口,一看就是拿刀自己劃的,鮮血順着他整個掌心握緊的動作,流到我的手腕上,浸到紅繩裏。
我甩開他的手,看都不看一眼梁宴,一把奪過他手裏沾滿了血的筆。本想直接用筆在地上寫,看見那筆杆上殘留的血跡又被氣的心直跳,在屋裏飄了一圈找來幹淨的紙筆寫到:
“現在、立刻、馬上,給我躺下睡覺!”
梁宴的眉頭皺的嚴實,環着手側過了臉,不肯點頭。我也不接着寫,就那麽沉默的與他對峙。好半天梁宴才偏回來一點,拿我沒辦法地開口道:“就差一點了,沈子義,你讓我試試。”
試你大爺!再試你他媽命都沒了!
我唰唰寫到:“我不說第二遍,你再不睡我就一把火把這兒燒了。梁宴,我說到做到。”
比起發瘋來我跟梁宴誰都不遑多讓。他能畫血陣,我也能一把火把它燒的幹幹淨淨,連帶着我的屍體一起化成灰燼。
梁宴知道我不是吓唬他,最終還是點了頭妥協,躺到一旁的床榻上準備入睡。
“能不能把手包一下!它還在往下淌血,你不知道疼的嗎!”
梁宴入睡前,我從床帳上撕下一塊布料,氣急敗壞地塞進他手裏,看着他把傷口纏好,才在原地喘了幾口氣,憋着火進到梁宴的夢裏。
進來之前我想着一定要好好說,能動嘴別動手,畢竟梁宴也是個一國皇帝,我好歹也是個文官,不能動不動就跟皇帝打架。結果穿過白霧一看到梁宴什麽都無所謂的臉,我就氣的直冒火,上前就扇了他一巴掌。
“梁宴,你血多的很是吧!你不怕死對嗎!什麽東西你就敢去試試,你有幾條命能試!”
梁宴默不作聲地受了我這一巴掌,沒退也沒讓,痛感在我手心和他臉上蔓延,誰都低不下頭,誰也都不肯認錯。
長久的沉默後,梁宴終于開了口:“怕。”
我腦子被氣的發蒙,好一會才反應過來梁宴說的是他也怕死。
還不等我發火,罵一句“怕死你還上趕着找死”,梁宴就伸手握住了我的手腕,微微用力一拽,欺身上前把頭靠在我的肩上。
他說:“可我更怕你離開我,沈子義。”
“你是魂魄,我看不見也碰不到。我不知道你的喜怒哀樂,也不知道你什麽時候會走。我也會害怕,沈子義。在生老病死面前,帝王也不是無所不能的。”
我的手僵在空中垂了又垂,最終還是沒能落到梁宴的背上。我想起自戕那天寫在書案上的話,用力推開了梁宴,和從前的每一次一樣,裝作毫不在乎地推開他,嗤笑道:“陛下,不是您掐着臣的脖子,祝臣早登極樂嗎。如今臣如了您的願,殿下又何必惺惺作态呢。”
“所以你是因為這個才赴死的嗎?”梁宴扼着我的手腕不肯松手,眼眸裏跟我一樣,都紅成了一片。他一句一頓,語氣哀恸又含着自嘲:“你是因為我對你說的話,才選擇這麽決絕的離開我嗎?是我……逼死了你?”
我應該說是。
這簡直是個一勞永逸的虛假答案,只要我把這一切都歸咎到梁宴身上,我就再也不用面對梁宴锲而不舍的追問,也再也不用因為梁宴耗費心血的那盞燈感到愧疚。
我應該說是,這樣才能徹底打消梁宴招魂的念頭,這樣才能讓他安安穩穩的當他高高在上的皇帝,而不是費盡心機拉我回人間的傻書生。
我那麽恨他,我應該說是……
可我看着梁宴滿身的血,想起夢境外面那滿地的血符,想起日日夜夜用心頭血澆灌鑄成的長命燈,想起暗道裏那一排我連名字都念不全的神仙,想起上元之夜我看過的最美的煙花和彩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個連名字都沒有,卻往我的手裏塞花瓣,說要我利用他的孩子。
我阖上眼,把淚光和猩紅都藏在眼下。
我說:“不是,從來都不是因為你。”
我自盡在冬日裏的原因只有一條,那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