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無家可歸的狗

夢裏很黑。

無邊的黑色濃霧濃罩着我,像一張無形的巨網,讓我在這片壓抑的氣氛中喘不過氣來。

我正面臨着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況。

我和梁宴厮混到天微亮,然後雙雙在夢裏熟睡。這很正常,按照平日裏情況,梁宴在夢裏睡着夢境就會自動消散,我會被夢裏的白霧平穩地過渡出來,一般會落在梁宴身旁繼續睡。

因此我進入梁宴夢境前,還特意把馬車上的軟墊扯出來,鋪滿梁宴的四周,就為了出來的時候能睡個好覺。

然而今夜卻并不那麽太平……在梁宴熟睡後,我并沒有被送出夢境,反而被一團黑霧裹挾,在夢境坍塌的廢墟間向下沉,一直沉到這片黑色的虛無裏,然後被強烈的窒息感憋醒。

我還在梁宴的夢境裏,這肯定沒錯。但如今這是什麽情況?這片黑色也是梁宴的夢嗎?我到底要怎麽樣才能出去?

我還皺着眉沉思,這片黑暗裏突然亮起了一片微弱的光線,光圈漸漸變大,照應出黑暗中的兩個人。

我順着光擡頭去看,下一刻瞳孔猛縮,震驚地張開了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光影裏站着的,赫然是多年前死在我面前的太後,和幼時年紀尚小的梁宴。

或許現在還不應該稱她為太後,因為她衣着樸素,并沒有成為太後之後的那麽風光,她這身略顯窮困卻又撐着傲骨的樣子,倒是像我剛認識梁宴那時,她還只是後宮裏一個不受皇帝待見的妃子模樣。

那光影裏的兩個人動了動,梁宴的母妃蹲下來,輕柔地摸着梁宴的臉,問道:“小宴,怎麽弄得滿身是傷,疼不疼?來母妃這,母妃給你上藥。”

幼小的梁宴縮進母妃的懷裏,皺着臉道:“太子他們總是欺負我,母妃,為什麽,為什麽他們總是罵我是野種,說父皇從來就不認我這個兒子。”

“怎麽會呢,小宴,你才不是野種,你是你父皇和母妃相愛才生下來的,你永遠都是正統的皇子。”

“那為什麽父皇從來不來看我們,連名字都不願給我取。”

梁宴的母妃嘆了口氣,背着臉抹了把眼角的淚,揉着梁宴的頭道:“是母妃不好,你別怪你父皇,是母妃不得你父皇喜愛,才連累了你。”

小梁宴渾身是傷,縮在母妃懷裏哭道:“母妃,我疼……”

“呼呼——母妃給小宴吹吹,吹吹就不疼了。下回別再還手了,忍一忍就過去了,都是母妃的錯,母妃幫不了你。來,母妃給你上藥。”

我皺緊了眉,既心疼梁宴又對眼前的一幕感到困惑。我敢保證,這并不是我記憶裏的場景,唯一的可能就是梁宴夢到了他小時候的事,一些塵封在他記憶裏他從未向我提及的往事。

我正要走去光亮處仔細看,不遠處卻又亮起一處光,強烈的刺眼。我半捂着眼望過去,看那光亮處走出一個嘴角溢血的婦人,她邊哭眼裏邊盛滿了怨恨,對着我的方向喊道:

“為什麽,為什麽不殺了他!小宴,我是你母妃,是我生了你養了你,是我!你怎麽能為了他違背我的遺願!你怎麽能!”

這婦人穿着華服,正是太後當日在我面前服毒自盡的打扮。我本以為她是在對我說話,直到身後傳來聲響,我猛地回頭,才發現我身後站着梁宴。

梁宴穿着朝服,眉角稚嫩又無措,俨然不是現在深沉的梁宴,而是剛登基不久的模樣。

他似乎看不見我,擦着我而過,朝太後的方向跑去,奔到一半,又停下來,害怕地站在原地,紅着眼道:“母妃,我做不到。對不起母妃,我真的做不到,我不能殺了他,我不能殺了沈子義。母妃,他不欠我,他從來就沒有錯。”

太後流着血,張牙舞爪地撲上來,掐着梁宴的脖子罵道:“不孝子!梁宴,我白生養你一場!他殺了先帝,他殺了你父皇!若不是他,我怎會和你陰陽兩隔!梁宴,小宴,殺了他吧,殺了沈棄!母妃求你,這是母妃唯一的心願了,為你父皇報仇,為你父皇報仇啊!”

我來不及思考,第一反應就是沖上去,想要撥開太後掐梁宴的手。無論是先皇還是太後,梁宴何錯之有?要來索命就來找我,為什麽要以至親的身份傷害梁宴。

然而我才沖到一半,一旁的另一處黑暗也亮起一陣光,那光裏飄着雪,紅色的血順着地面向下淌,逐漸浸濕躺在地上毫無聲息的人的衣衫。

我回過頭,看着那地上躺着的我的屍體,頓住了腳步。

雪和我死的那一日一樣,從天上往下落,一直下個不停。唯獨不同的是,這回我的身邊沒有手忙腳亂哭天喊地的仆從,只有梁宴一人。

他落了滿肩的雪,跪在地上,伸手想摸一模我的面容,才剛探出手,就頹萎地倒下來,伏在地上泣不成聲。

“沈子義……沈子義……你……沈子義……啊……”

夢境裏沒風,梁宴肩上的雪卻随着他痛哭的動作簌簌地往下落,他渾身都在抖,止也止不住。跪在我的屍體旁蜷縮成一團,像一只無家可歸的狗。

我很想走過去替他把雪撣落,抱住他告訴他:沒事了,我還在,我沒有抛下你,別哭了。

但我走不過去,梁宴的聲嘶力竭像屏障一樣橫在我面前,堵着我的所有出路,讓我揪着心彎下腰,心疼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然而地下的屍體在此刻卻動了動,死不瞑目一般地睜開了眼睛,僵硬地扯着梁宴的袖子,說道:“你不是想讓我死嗎?我做錯了什麽,你為何要欺我辱我,讓我受盡屈辱含恨而死,為什麽?!梁宴,我哪裏對不起你!你為何要折辱我,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我才選擇自盡的,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不,不是這樣的!

我不是因為梁宴才自盡的!我很想為了他留下來!

我想起身捂住梁宴的耳朵,告訴他不是這樣的,錯的不是他。但夢境裏的黑霧愈加濃郁,看不見的威壓壓制着我,讓我匍匐在地無法起身,三處光亮裏的場景同時動起來,交繞着響在梁宴的夢境裏。

“小宴,母妃愛你。”

“梁宴,殺了他!為你父皇報仇!為了我的遺願!殺了他!”

“梁宴,我恨你!都是因為你我才死的,都是因為你!”

“……”

無數的怨恨與嘶喊響在我耳邊,響在梁宴這場不為人知的夢境深處。我伸出手,想拉一把那個身處夢境中央的人,卻見他突然回過頭,望向我的方向,紅着眼道:

“沈子義,我是不是很該死啊,是不是我死了,這一切就都能結束了。”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梁宴,不是的,不是的……”

我的話還沒說完,原先在夢境裏護着我的白霧就重新湧現出來,裹着我把我帶離了夢境,送回了車廂裏的軟墊上。

我一時心悸,坐在軟墊上發了會愣,回過神來驀地轉頭去看梁宴。梁宴雙眼緊閉,滿頭是汗,顯然還陷在夢魇裏。

我喊梁宴他也聽不到,只能焦急的在原地轉來轉去,最後一咬牙,拿着小桌上的硯臺準備故技重施,照着梁宴的腦袋來一下。

“別怪我,你這一直不醒我着急啊。天地良心,我這回真不是想弄死你,你可別被我一榔頭給打傻了。”

我揚起硯臺,半閉着眼睛緊張的吞了吞口水,瞄準梁宴的腦門一擡手。

下一秒,梁宴的眼睛倏地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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