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寸心一進含涼殿,只見敖烈大喇喇坐在她的書案前,翹着長腿,手內拿着一張花箋,正在搖頭晃腦的品味。寸心幾步上前,劈手奪下那箋看時,只見上面寫着:“形側倒影,明中見冥,福禍相依,悲喜相生。” 一筆極漂亮的簪花小楷,正是自己上年中秋自洛陽歸後,幫大哥處置政務時偶然看到的一句偈子。當時覺得十分耐人尋味,就随手寫了下來,放在了案頭。
敖烈自寸心身後探出頭來,痞兮兮的笑道:“我說妹子,你向來不喜讀書,怎麽這會兒巴巴的參起禪來?” 他修長的手指磨蹭着光滑的下巴,歪着腦袋打量了寸心一番道:“你該不是被那姓楊的傷透了心,萬念俱灰,要入我佛門吧?”
寸心一把推開敖烈道:“少來!就你這痞子還參禪?我哪裏來你這樣哥哥。”說着,撚着花箋的二指一晃,頓時生了一簇火苗,瞬間将那花箋吞噬不見。抓住敖烈的袖子蹭掉手上的灰,寸心又道:“那日我傷成那樣兒,你說聲‘忙’就不見人影了,今兒我好了,你怎麽又‘閑’了?”
敖烈抓住寸心的手腕,略把了把脈,甩了她的手道:“你腕上那帕子護着你呢,我添什麽亂哪!” 寸心紅了臉,“啪”的一下拍掉敖烈翹在她案頭的雙腳,扭過臉,悶悶說道:“那帕子原就是我的,不過是還給我罷了。”
敖烈笑着站起身,晃蕩幾步踱至寸心榻前,撲通一聲跌入床褥,自躺成個大字型,語氣涼涼的:“那上面附着的九轉玄功也是你的?” 寸心一怔,随手抄起座椅上的瑞錦紋靠墊丢了過去。那敖烈長臂一伸堪堪接住,口內卻佯作大驚道:“哎呦喂,謀殺親哥了哎!” 他把那靠墊枕在腦後,笑着又道:“你說你在灌口那一千年,也是這麽砸過來的麽?”
寸心聞言,作勢拿起案頭的玉硯要砸,敖烈見狀趕忙求饒:“妹子妹子,好妹子,你那一硯臺丢過來,砸死我事小,我師父可就少個好徒弟了!” 寸心笑着放下那硯道:“誰信吶!你那話唠師父有猴子保着就夠了,你們幾個都是累贅。” 敖烈坐起半身道:“不是我那老和尚,是我授業蒙師。”
寸心一愣,敖烈未出家前,曾拜在東極青華大帝麾下學了五百年的道術,後因燒了玉帝寶珠被鎖鷹愁澗,才被唐三藏救起一同去了雷音寺,要論師徒,敖烈跟青華大帝的緣分更深。她瞧了瞧敖烈的神色,那敖烈看起來一本正經并無說笑,忙坐了榻邊問道:“可是那大帝要使你做什麽?” 敖烈正色道:“說起來,還是敖若的不是。她這一鬧,自己搭進去了不說,角木星君的缺就沒人頂了。角木蛟是師父手下第一得力戰将,我沒去的時候就陣陣打頭,後來我去了,就輪不到他了。” 寸心“哧”的一笑,用手推了一下敖烈:“說正事呢,你那師父難道想你回去頂缺?”
敖烈一攤手,無奈道:“這不是你那親親前夫......哎你掐我幹嘛.......姓楊的好妹子養的好孝子,放了地府十萬惡鬼出來,我師父會同朱陵度命天尊,黃華蕩形天尊,三位救苦天尊一起率人四處捕拿九幽地獄逃出的最難纏的惡鬼。按說這正是用人之時,本來角木蛟照常回去了,就沒我什麽事兒了,他一死,師父沒了抓撓處,只好知會姓楊的,請他幫手。” 寸心聽見“楊”字,越發留了心,想了想又詫異道:“這是楊戬分內事,又與你什麽相幹?”
“可是呢!” 敖烈雙掌一合道:“這是道家的事兒,我一個西天的菩薩,又與我什麽相幹!可你那親......哎姓楊的,不省事的冤家,竟然跟師父薦了我。師父一想,也覺得我武藝超群文心周納玉樹臨風風流倜傥打遍三界無敵手......” 寸心笑着啐了一下,打斷他道:“所以你師父也覺得用你順手,就應允了?” 敖烈一撇嘴:“就是啊!多虧我在妙嚴宮的小師弟給我透了個信兒,師父派人去靈山前,我就偷了個滑兒,跑出來了。”
寸心思忖片刻,又道:“這惡鬼為禍人間,的确得趕緊收拾收拾。你不如......” 敖烈往後一躲,縮進榻裏邊,抱着膝擺手道:“你可別找我。那惡鬼是姓楊的好外甥放出來的,要收也是他親自收,憑什麽他們拉屎,要我揩屁股?”
寸心聞言,心下也道“可惡”,又問:“那你出來的久了,你師父在靈山尋不到你,自然要來西海的。” 敖烈把嘴一咧:“我師父無可無不可,都是那姓楊的事多,仗着自己官大,慣會頤指氣使。” 正說着,簾外修竹來報,說司法天神在含元殿,請見三太子。
敖烈還未及答話,寸心“嚯”地站起來道:“這楊戬欺人太甚!我西海又不曾欠了他,他作甚麽三番五次來找麻煩?” 她把手裏靠墊一摔,也不更衣,自壁上摘下清霜劍就沖出殿去。修竹望着她絕塵而去,一臉訝異,敖烈卻懶洋洋的坐起,眼角眉梢都是笑,慢慢踱着也跟了去。
含元殿裏,楊戬一身雪色圓領窄袖衫,腰佩九環蹀躞玉帶,足登黑緞六合靴,負着手立等敖烈。身後的哮天犬随侍在側,仍舊是一領鶴灰鬥篷,從頭兜到腳。那摩昂太子甚是客氣,見過禮,讓了上座,奉了絕頂好茶,陪着又等了半刻,也不見敖烈來。摩昂一臉歉意道:“我這三弟甚是散漫,入了佛門也不見收收性子。真君稍坐,我去催催他來。” 說罷一躬身也去了,只留楊戬主仆二人自在殿上。
那楊戬也不甚急,只站起身來踱至殿中,細細打量這龍宮。他上次來,還是男扮女裝帶寸心歸海的時節,來去匆匆,因而未曾細看。這含元殿是西海龍宮正殿,與寸心的含涼殿不同,地面全是上好藍田暖玉鋪就,再覆上厚厚的栽絨雲氣花紋地毯,就算是不小心推倒了一邊的珊瑚雕花四足座燈也不會發出半點聲響。二十四根一人不能合抱的金絲楠木大柱立在墨玉柱礎上,撐起六丈高的殿頂,中央藻井細雕團龍卷雲水花紋,五彩琢墨瀝粉貼金,正中一條金絲蟠龍舞爪張牙,口銜一顆碩大的銀色寶珠,乳白色的光華自寶珠傾瀉而出,柔和而堅定地灑落在大殿的每一個角落。間或有五彩斑斓的小魚游過,悠閑自得,無拘無束。
哮天犬卻不似主人那般氣定神閑,等了許久不見人來,急的狺狺暗叫:“主人,這摩昂太子不是有心诓我們吧?怎地去了這許久還不見回?” 楊戬慢慢的打着扇,斜睨他一眼,也不答話。忽然身後腳步聲橐橐響起,楊戬回望時,卻是寸心提劍急急趕來。
楊戬挑眉,他親來西海,的确是抱着一絲希望,想請到敖烈之後順便探望寸心的傷勢,沒想到摩昂去請敖烈,直接把寸心逼了出來。他眼中閃着驚喜剛要說話,寸心已經摔了珠簾,拔劍指向了他,斥道:“楊戬!我三哥已是大雷音寺如來佛祖的人,不是你屬下,憑什麽聽你調遣?你那外甥闖下的大禍,須得自己收拾,我們西海與你毫無瓜葛,不許你呼來喝去!”
楊戬一怔,心下了然,必是敖烈得了青華大帝的法旨,自己躲懶不想去,便到寸心這裏添油加醋挑唆了幾句閑話,挑得寸心怒火中燒。當下抱拳道:“公主息怒,楊戬自無資格差遣三太子。只是楊戬總攝收鬼事宜,青華大帝因尋不到三太子,才報到了真君神殿,請我從旁協助尋找。”
寸心看看楊戬身旁的哮天犬,冷笑道:“我說呢,青華大帝與我三哥有師徒舊誼,這等小事,遣一道童來尋也就是了。再不,就是真君神殿一個草頭神也能辦了,何必勞動真君大駕?您還真是閑。” 她大約是手臂酸了,怒氣沖沖收了劍道:“想是你自持官大一級,要親自來壓服我三哥,好叫他去替你頂缸。”
楊戬尚未答話,哮天犬在一邊接口道:“我主人當然官大!連青華大帝都要聽他命令,敖烈一個龍太子,憑什麽......” 話音未落,只聽楊戬重重咳了一聲,低斥道:“你出去,到西海邊上等我!” 哮天犬嗚嗚兩聲,見主人不肯通融,只得退了下去。
這邊楊戬方苦笑道:“公主這是哪裏話來?三太子現是佛祖的人,楊戬怎麽敢妄自尊大?當真是事情緊急,別處一時抽不出人手,所以楊戬才親自來西海,請三太子出手助力。” 他頓了頓又道: “順便......也來谒見公主。” 寸心不料他說出這句,倒沒了話答對,垂頭半晌,低聲道:“我有什麽好見的?”
楊戬嘆口氣,上前道:“你的傷......” 寸心紅了臉,想起玉鏡湖畔諸事,頓覺方才對楊戬高聲斥責頗為不妥。抿了抿唇,解下腕上的絲帕道:“你不說我倒忘了,這帕子,還你。”
楊戬卻不去接,搖頭道:“這本就是你的,何須還我。” 寸心擡頭,對上楊戬的眼神,一時心慌,脫口而出:“那你好歹收了帕上的法力,你......你東征西讨,放兩成法力在我這裏......” 她本想說“豈不浪費”,想了想,換成了“如何使得”。
楊戬一笑,道聲“自然使得”,又問:“我上次遣人送來的藥膏可收到了?” 寸心瞪大了眼:“什麽藥膏?” 楊戬也是一愣,他自灌口回天庭,因惦念寸心身上留疤,特特去藥王處讨了生肌祛疤的章丹五靈脂送至西海,未曾想寸心根本沒見到。
寸心忽然悟道:“啊,是不是一個小羊脂白玉盒,盒蓋镂雕雙魚,紅玉嵌寶的那個?” 楊戬颌首,寸心笑道:“你早說是那個不就結了?我不知是你送來的,沒用。”
“沒用?!” 楊戬急了,拉過寸心的手,三指搭在腕上細細把了脈道:“不對,你這脈毛浮緩遲,不像是沒有痊愈啊?” 寸心知他聽錯,忙道:“不是沒用,是沒用上。” 她右手撫上胸口,笑道:“你那玄功着實了得,回西海當日傷口就合攏了,到第三日,連疤痕都不見,已是和往常一樣了。” 說着,一手解了領間排扣,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就要與楊戬看她的傷處。
寸心一向不拘小節,随性适意,楊戬卻知這是龍宮正殿,殿角還有蚌女蝦精伺候用茶。寸心這一解扣,楊戬面上一紅,忙一揚手,設了個禁制,有條小魚沒來得及游出,生生撞在不知從何而降的紗幕上。
這一施為,寸心也覺得了,登時羞得滿面通紅——自己這是怎麽了,兩人和離經年,早不是當年親密無間的神仙眷侶。人家來辦事,順口問候一句,自己就當了真,忘了情,叫下人看見,報與大哥知道又是一頓唠叨。當下掩了領口,嗫嚅半晌道:“那個......既如此,我回去說與我三哥知道,叫他即刻去見青華大帝應卯。”說罷,也不待楊戬回話,自挑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