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10

彼時的天空響起一聲悶雷,操場上那排水杉戰戰兢兢地抖了抖自己墨綠色的身軀。我和傅菁倚靠着走廊,望着遠處翻滾而至的烏雲。

我高中的教學樓和其他學校有些不一樣。它沒有雙面教室,每個樓層的教室都是單面的。走在每一層的走廊上,通常左手邊是教室,而右手邊就是淩空的室外。就好像,學校給裝着教室的教學樓圍了一面大陽臺,教室外的走廊連接着天空。

下雪時,雪花會肆無忌憚地飄進走廊,等上完一節課推開教室的門,走廊上已經積了一層水。當然不可能是雪了,走廊走廊人人都走,雪花積不起來,但是可以打雪仗。我是說由上往下地打,因為從走廊往下看就是操場——天然的積雪場。一到下雪天,我們男生會立刻沖到樓下的操場,随便滾幾個雪球就往樓上砸。砸什麽?砸女生的腦袋,誰讓她們一個個趴在走廊上看我們打雪仗。往往這時的走廊全部都是被砸中女生的尖叫聲。她們也不賴,派了小兵鏟了好幾桶雪用垃圾桶裝着拿到樓上去,揉成團,用力往下砸。

從戰術上講,她們占領了制高點,是絕對優勢。可女生就是女生,男生就是男生,大自然從來就不會欺騙我們。她們永遠砸不斷移動中的我們,而我們手裏的雪球卻可以一擲擲到三樓、四樓甚至五樓,引得她們紛紛驚叫。

我的雪球很小,我特別有目标,我就砸一個人。梁櫻。

梁櫻是個惟恐天下不亂的小跳蚤,她放冷彈。往往我們還在低頭挖雪,屁股上就緊接着一陣冰涼。等我們急忙擡頭往上瞧,一片嘻笑聲之中哪裏還有那個始作俑者?每次我們準備彈藥的時候,背脊上屁股上都會中彈。非常準,砸完一個砸下一個,特別幹脆。這簡直就是在挑戰男性的尊嚴。最後大家都發覺是梁櫻幹的了,一位男同志被委以重任:他要悄悄潛伏上樓,直搗黃龍!

這位男同志是誰呢?當然是我了。

待到女生們突然看到身上揣了四五個雪球的我出現在走廊上時,簡直是吓得‘花容失色’、‘雞飛狗跳’。那一刻,我就是惡魔,看到女孩兒就把手裏的雪球朝她們紮着馬尾的頭顱砸去,毫不憐香惜玉。

“梁櫻呢!快滾出來!我代表男同胞們好好——款待下你!”我邪笑。不一會兒,人群中讓開一條道,梁櫻氣喘籲籲地朝我跑來,“韓京,你來的正好。我,我有事要跟你說!”

“什麽事呀?梁團長(梁櫻是學校話劇團的團長)。”我好整以暇,心裏想着等她說完再砸也不遲。

梁櫻蹙着眉,在我耳邊低語幾句。可我愣是沒聽見,“你說的什麽,太吵,我聽不見!”

“诶呀,你好高,你彎下來我跟你說!”梁櫻揮揮手。

我只好稍微彎下腰。

梁櫻踮起腳好像在我耳邊說了什麽?到底說了什麽呢?她其實什麽都沒說,她擡起手,将冰冷的雪球迅速塞進了正在凝神細聽的我的脖子裏。

“梁櫻!”我捂着脖子尖叫起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冰冷的雪遇到灼熱的皮膚瞬間軟化成雪水,灌進我的後背、我的胸口,特別涼。我覺得自己好無辜、好委屈,像個娘們一樣對梁櫻吼道:“我這麽信任你——梁櫻你這個壞人!”

梁櫻則叉腰大笑,就差沒滾到地上。我覺得真丢臉,帶着全體男生的殷殷期盼卻被偷襲了?我手裏還有一個雪球,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地,我閃電般将這顆雪球塞進了梁櫻的脖子裏。梁櫻倒抽冷氣驚叫一聲,焦急地跟身邊人說:“快幫我掏出來,好冷!”

然後,然後梁櫻她竟然哭了。她眼睛裏飽含淚水,對我憤怒地指控:“韓京,你這人怎麽這樣!來真的!我只是想跟你玩玩的!”

我望着梁櫻那張前一秒還在大笑、後一秒就梨花帶雨的小臉,呆呆地說:“我也只是想跟你們玩玩啊……喂,你幹嘛哭,丢人不?”

“要你管!”梁櫻沖過來砸了我幾拳。我一邊被她胡亂砸着,一邊想,天哪,女生真是一種令人費解的奇怪生物,我得趕快逃!

那一年,我們高一。

雨馬上就要落下來了。地裏那混雜着泥土味的蒸氣浮上來,充盈了整個鼻翼。我望着此時空空如野的操場,轉過頭問傅菁:“你會打雪仗嗎?”

傅菁用一種非常誇張的表情望着我:“唉,我是哪裏來的你不知道啊?”

對了,傅菁是北方來的。凍天凍地的北國出生的孩子,怎麽可能不會打雪仗呢?

“你老妹兒到底什麽時候放學啊?怎麽暑假還上課?”傅菁接着問我。

“不是上課,是考試。她今天是參加回校考試。”我道。

“這學校真是要命,放個暑假都不讓人安生。”傅菁嘆了口氣。

“不要命,哪裏來的名牌大學?我記得韓燐的時刻表上寫的四點五十,沒多久了,就十五分鐘。”

考試結束的鈴聲剛剛敲過,學生們從二教魚貫而出,邊走邊熱切讨論着考試題目,樓道裏吵吵嚷嚷。潛伏了許久的烏雲終于壓下來,一場瓢潑大雨頃刻而至。剛剛走出二教的學生們拿書包遮着頭又驚叫着奔回來。

傅菁和我在三教五樓的走廊上觀賞着這一切,一種說不出的默契使我們兩個相視而笑——那是一種已經脫離苦海的人們相較還在苦海裏掙紮的人們的優越感。

雨停了,學生們都走光了,我們還是沒能等到韓燐。我們去二教,一間一間教室找,都沒有。學校不準帶移動設備,我根本無法聯系到韓燐。就在我急得焦頭爛額的時候,傅菁忽然喊了一聲:“她在那裏!”

魔王一個人蹲在操場邊的水杉樹下,背着她那只碩大的黑色耐克書包,穿着白色的夏季校服,蜷成一團。她的頭發還在滴水,看不清臉。我跑過去,一把拉起她,“韓燐,你在幹嘛!雨這麽大,你淋雨,你能幹是不是!”

韓燐的臉漲得通紅,又被雨水打過,嘴唇一陣紅一陣白。“哥——”她見是我,一下子撞進我懷裏。“怎麽了,到底發生什麽了?”我問。韓燐紅着眼睛,打着強烈的哭嗝,字不成句,“哥……我……哥……我……”我從沒見韓燐哭成這樣。她小時候是愛哭鬼,把眼淚全哭完了,長大後就沒掉過眼淚。

“好了好了,上車再說吧。”傅菁拉起韓燐的手把她扶進轎車裏。

韓燐一拍腦門,回過神來:“我…的自行車怎麽辦…今天…我是騎自行車來的。”

“還管自行車呢,先回家吧,放學校又不會丢。”傅菁道。

平靜下來的韓燐,臉上眼淚幹了,就是偶爾還是會打哭嗝。她突然一個挺身,扒着我的駕駛座,用命令的口氣對我說:“哥,今天我哭的事別告訴爸媽。”又轉過頭對着傅菁道:“傅姐姐,你看我像是哭過嗎?”

傅菁從副駕駛座轉過頭,認真地望了她一眼,說:“像,可像了。”

韓燐聽完大驚失色,“那怎麽辦!”

“怎麽辦?涼拌。回家馬上給我換衣服洗澡。”我說。

“奧——”她不情願地躺回後座,扭了扭身子。

我并不打算問韓燐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真有事兒,她這個人繃不住,肯定會來跟我坦白。可我萬萬沒想到,一個星期後,她進我房間說的第一句話卻是關于傅菁的:“哥,我有次碰巧看到了傅姐姐的短信,吓了我一跳,我覺得她……”

我承認我不懂藝術,可那一刻,我的腦海中閃過許多名畫,上面的人像斑駁陸離,朝我微笑。傅菁,讓我再看你一遍,從頭到腳,直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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