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chapter 21

有時候我覺得日子就像喝進嘴裏的涼白開,根本沒什麽滋味,但你不能不喝。人不喝水會死,人不睡覺會死,總之死很容易,好好活着卻難。

床底下的塑料袋沒有了,我于是塞了一把長刀在原來的地方。陳阿姨打掃衛生的時候又察覺了,吓得連忙跑去告訴我媽。可我媽不在家,我爸在家。幾分鐘後,我爸走樓梯的聲音一聲一聲錘進我胸口,人還沒進我房間,我已被他輻射出的極強戾氣給鎮住了。

我光着腳,套了一件白色背心,暈乎乎僵立在門邊,等待我的審判。

那片刻我頓悟了,原來韓燐的外號‘魔王’不是随便取的。韓燐之所以為‘魔王’,那是因為她爸是牛魔王。所以其實韓燐不該叫魔王,而該叫紅孩兒。那麽我呢?憑我在家所得的待遇,我充其量只能算牛魔王的那個狐貍精外遇生下來的小仔,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妖精有個學名叫玉面狐貍。名字是不錯。不過現在,我只想送自己一幅橫批——“不得好死”。

我爸前腳剛踏進我房門,後腳就往我腿上蹬。往死裏蹬。

“你給我跪下!”我爸說。

我沒有跪。不是不想跪,而是不能跪,憑什麽跪?我知道他要說什麽,但他什麽都不懂,他永遠理解不了。

我爸見我不動彈掄起剛才那把被陳阿姨拿去打小報告的馬刀就往房門框上砍,刀身嵌在門框裏,刀柄低調地猛晃。估計一時半會是拔不下來了。

“不肯跪?你他媽都在外面幹了點什麽混賬事別以為老子不知道!我問你,你今年幾歲了?”

“22。”

“是23。你23歲了韓京。”

“那又怎麽樣?”我問。

我爸直接給了我一巴掌,“再敢跟我用這種口氣說話試試?”

“哦。”我點點頭。

“我對你沒多餘的話,你給我把該戒的都戒了,我知道你還沒上瘾。那些狐朋狗友也少來往。你什麽時候脫幹淨洗幹淨了,我什麽時候給你錢。”說完他一腳踢開我扔在地上的皮帶,朝屋外走。

神奇,我爸今天竟然沒準備打我,照理我不做聲就能逃過一劫,可我的嘴反應地太快了,“呵呵,你就會拿錢壓我。”

我爸停下腳步,轉過身,笑了:“我拿錢砸你是我的本事,有本事你自己去賺錢,回來拿錢砸我,那我還高興了。”

“你拿錢砸我天經地義,因為我是你兒子。誰知道你的錢都去了哪個女人的絲襪裏?與其給她們花,不如給我花。”

“嘭——”

我爸摔上門,二話不說撿起地上的皮帶就我往背上抽。那條皮帶是周畢送我的,質量非常好。媽的,周畢,你就不能送我個劣質的嗎?你知道皮帶頭抽到背脊上有多疼嗎?我看你早就料到我爸會拿它來抽我,所以故意送了我個材料最硬的吧?

我爸的怒氣噴在我臉上:“你随便什麽姑娘都往家裏帶,我有說過你一句話嗎?當初沈芸意外懷孕,是誰急匆匆跑我辦公室要錢的?”

“你二十五歲的人了成天混吃等死不務正業,我供你吃喝嫖賭,我有說過你一句話嗎?韓燐都知道出去打工賺點零花錢,你呢?你就知道伸手問爸媽要!”

“沒出息的東西!”

我爸罵我罵得暢快淋漓,我被皮帶抽得□□。

我反抗:“我再怎麽沒出息,至少我還沒結婚,你情我願的事,礙着誰了?但你都結婚了,你找的那些有的比我年紀還小,你不覺得惡心嗎?”

“你個小兔崽子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

“我說你背着我媽在外面亂搞!你別以為我不知道!”我用盡全力吼,吼地天靈蓋都快裂了。

我爸停下抽皮帶的手,猛地一推我的肩膀。我被他推到地上,他蹲下來,漆黑的雙瞳裏閃過一絲精光。他只說了一句話,我就立刻敗下陣來。

他說:“到底還是小孩子,天真。”

“我走到今天,都是你造成的,爸。”我靜靜道。

我爸沒有說話,阖上門走了。我平躺在地板上,背脊火辣辣地疼。

我清楚,跟我爸對着幹就是跟生活過不去,白瞎了銀子;可每次快要妥協的時候,憤怒又給我打氣。我就該忤逆他。誰讓他背着我媽在外面亂搞,誰讓他停了我的信用卡,讓我沒錢溜冰只能去借高利貸。他活該被我氣死。我就是要氣死他。

我知道,回憶過去是一件很蠢、很娘的事,可我多想睜開眼睛,看到的又是筒子樓髒兮兮的屋頂。那時候我爸的生意還沒做的那麽大,韓燐還沒有出生,我只有四五歲,家裏破破爛爛沒幾件像樣的家具。大夏天,我爸頭上蓋着毛巾踩着單車給單位送快餐,一來一回要兩個小時,一次賺六塊錢。我媽晚上挑燈給外貿公司翻譯文件,一個月賺50塊錢。我爸非常英俊,鼻梁跟用刀削過一般。我媽生得很美,一雙眼睛能勾魂。他們對我說:“小京,我倆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只要你有出息。”我當時根本不懂這句話的含義,但我覺得幸福。我想成為我爸那樣的男人,娶一個我媽那樣美麗的女人。後來韓燐出生,我爸越來越忙,我很少有機會見到他,除非是考砸了或者惹禍了,學校老師把他叫去談話。再後來,連談話也不去了。

我從來就不認為我是個好人,更別提有多善良多孝順,我頂多算個偶爾正常的青年,并且大多數時候,我是別人眼中的不正常青年。浪蕩、敗家、不思進取,這些是我一直以來的關鍵詞。我有自知自明。

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走到今天,我不斷不斷地堕落,存在一種原罪。我能觸摸我的原罪,我清楚地知道它是在哪一分哪一秒誕生,在哪一分哪一秒蛻化,在哪一分哪一秒茁壯,它什麽時候猙獰地一笑,然後将我推進它替我生好的溫床,任由我腐爛。我領悟了很久,終于感知這種名為情緒的原罪。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它不是一件好東西,但是從初二的那個夏天開始,我選擇到哪兒都帶着它。它是我唯一的武器,替我擋去諸多遭禍。我帶着強烈的情緒面對整個世界,盡管這樣很累,但它能遮蔽我所有的心虛。與此同時,這麽多年,它被我滋養在心髒的背陰面,幾乎蠶食了我所有的良知與道德。我所有情緒的起點停留在初二那年的夏天,空調将室內的溫度降至極度舒适,我爸赤身裸體地跟一個女人在床上,我家的床上,做。

好,我天真。現在,我缺錢,我欠錢。我打電話給蝦兒,告訴他,找一個放高利貸的人,我要抵押車。我冷靜地等到我爸去公司,支開陳阿姨,走到他房間,在一堆車鑰匙中選了一輛豐田SUV。我記得這車他買來花了三十五萬,我欠了二十五萬的高利貸,足夠了。

在西四街口的一間茶室裏,我頭一次見到了我的債主。他叫小毛,跟我差不多大,一頭黃毛,個子很矮。他說他只是線人,管我們這片兒,他上面還有老大。

抵押的過程很快。

“你這輛車你打算抵押幾萬?”

“三十萬。”

“太高了,頂多十二萬。”

“你跟我開玩笑呢吧?”

“那你想多少?”

“說了三十萬,不能再低。”

“二十五萬。”

“不行,最低二十九萬,我說了不能再低。”

“那這樣,兩人各退一步,二十八萬。”

“成交。”

就這樣,我不光還清了債務,還淨賺了三萬。真輕松。臨走前小毛把簽完字的抵押條遞給我,問:“這車真是你的嗎?”

我說:“我爸用我的名義買的。”

他朝我苦笑一聲,“你命真好。我爸什麽都沒留給我,我現在用的手機還是按鍵的,更別說給我買車了。”

“那現在我不是抵押了我的車麽,你不是管我們這片兒麽,這車你可以開了。”我把車鑰匙丢給他。小毛滿是青春痘的臉泛着油光,一看就是農村出來的。

“你混成現在這樣一定挺不容易吧?”我問他。

他局促地點點頭,“剛當上這片兒的頭,下面很多人不服我。我要趕快去換個手機,要最好的那種。你要是以後還有什麽事,盡管來找我,我覺得我跟你投緣。”

“別還沒上床就跟我說懷孕了,我可不想跟你們再有什麽往來。”我淡淡說完,走出了茶室。

街上人來人往,我無目的地慢慢走着。我看着行色匆匆的行人,忽然很羨慕他們。他們每天為了生計奔波,過普通人的生活,也許有辛苦,但依舊過得有滋有味。不像我,我的生活了無生氣。如果我願意,我相信我能徹底改變。

可是,那樣的代價太大了。我只有能力順着它腐爛,卻沒有勇氣挖掉腐爛根源的毒瘤。不管是溜冰還是捉牛,我都無法舍棄。我知道它們把我害得不淺,但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知道有一個人能夠救我,綿長的歲月裏,她一直擁有一團溫暖光明的火種。只要她願意,她可以慢慢地燃燒掉我整個胸腔,哪怕肺不能呼吸,心髒不能跳動。

我掏出手機,給這個人打電話:“梁櫻,你現在人在哪裏?”

“亞龍灣,怎麽了?”

“我沒地方去了,你要收留我。”

電話那頭她咯咯笑了,“你來我們劇組吧,我給你訂個單身套間。”

“我現在身上只有三萬,你知道的,我爸停了我的信用卡,我給你們劇組打工,你付我工錢。”我道。

“行了行了別說了,快來吧,搞得多可憐似的。”

“我現在就訂機票,順利的話,明早就到。”

“這麽急?”

我低笑一聲,“呵呵,我現在是我家的頭號通緝犯,我把我爸的車賣了,我要是不趕快逃,被他抓住,他非削了我不可。”

電話那頭梁櫻不說話了。

“怎麽了?”我問。

“韓京,你要好好的。我不想你出事。”梁櫻的聲音低低地,卻有魔力。

我眼眶一熱,“我挺好,只要你每天帶我出去吃夜宵。”

“我讓助理現在就給你訂機票。”

“鄭瀚陪着你嗎?”

“沒有,他去新加坡了。”

我松了一口氣,“真好,我可不想讓他看到我現在這副樣子。”

電話那頭梁櫻無奈地笑了,“大家都是高中同學,你為什麽對他敵意那麽大?”

“你說呢?”

“行了我知道了,我等你來。我挂了。”梁櫻掐了線。

做盡壞事的我,心中卻是前所未有的輕松。雖然微微苦澀,但只要在她身邊,聽着她的聲音,我便覺得安寧。我伸手攔下一輛車,直奔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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