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陳兮的藏書裏常年夾着一本周記,初二分班後班主任一月一收,要求不看內容多少,只看自己心得。陳兮節約用紙,一個本子記了兩年,初三上學期的最後一個月,她的這本周記沒往上交。

末篇的周記,她的開頭是這樣寫的:

“2011年的第一天,挺混亂的。”

一一年的第一天恰逢周六,陳兮早早收拾好書包,坐在出租房裏等方老板。

出租房很小一間,門口原本堆着很多竈具,現在只留了幾樣她自己能用上的。布衣櫃裏剩下幾件陳兮的四季衣服,數量不多,她平常基本穿校服。有張折疊桌子,既是餐桌也是書桌,屋裏地方小,不用的時候就靠牆疊着。

還有一張上下鋪,她和弟弟睡上鋪,爸媽睡下鋪。

早上陳兮煮了點稀粥,就着鹹菜吃了,之後就坐在下鋪幹等人,坐到日懸中天也沒見着玉樹臨風的方老板。

陳兮搓了半天手指頭,揉揉肚子,幹脆翻出卷子入定,一入就入到陽光收兵卸甲,她也不開燈,眼睛快貼到卷子上的時候,終于隔門聽見一道中氣十足的吼聲:“兮兮啊,你在屋裏嗎——”

陳兮立馬樂呵呵地拎了個書包就跟人走了。

方老板剛滿四十整,頭發噴了定型的東西,穿着大皮草,拿着只真皮手包,腳下應該锃亮的皮鞋被他沾了一層泥灰,這會兒有點黯然失色。

方老板濃眉大眼,輪廓柔和,生就一副天生麗質白面書生相,很能壓住這身富貴造型。

路上他跟陳兮解釋來遲的原因:“你方奶奶今天住院了,家裏又有點事,是不是等着急了,你晚飯吃了沒?”

“晚飯還沒吃,方奶奶生了什麽病?”陳兮關心。

“就是年紀大了,沒事,養養就好了。”方老板有點支吾,避重就輕轉移話題,“你爸到家了嗎,這幾天跟沒跟他聯系過?”

“已經到家了,我跟蔣伯伯打過一個電話。”

之所以跟蔣伯伯打電話,是因為陳兮爸爸是聾人,不能聽不能說,也不識字,陳家沒買過手機,抛開錢的問題,買了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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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爸是先天聾,陳媽是後天聾,兩人都家徒四壁,親緣淺薄,目不識丁,單純無知。他們生平做過最厲害的事是三件。

一是因為無知所以大膽,生下了聽力健全的陳兮。

二是十多年前跟随同鄉蔣伯伯,離開窮苦的大山深處來到南方小鎮打工。

三是陳奶奶過世,七歲的留守兒童陳兮被他們帶出了大山。

陳兮也自此認識到了山外頭的五光十色,以及善名遠播的方老板。

陳爸陳媽來到新洛鎮打工的頭幾年,只能找到零碎的活維持生計。殘障人士找工作本來就比常人艱難,更別說他們無法與人溝通,找工作難度疊加滿級,後來碰到了大善人方老板,他們的生活才稍顯穩定,也有膽子将陳兮帶在身邊。

陳兮懂爸媽的手語,上學之外的時間大多就呆在方家的工廠裏做陳爸陳媽的喉舌。

方老板的兒女都在省會上小學,工廠裏就她一個小孩,方老板和方奶奶成天拿好吃的投喂她,逗她說話,稀罕的不行。

她人小沒人避諱,每天拿工友叔伯聊的八卦當故事聽,她知道了英俊帥氣的方老板是農村拆二代,拆一代是他媽,工廠和錢都在他媽手裏,方老板的弟弟妹妹很想謀朝篡位。

方家人耳根子軟,乍富後往外借錢不帶眨眼的。

方老板很招桃花,老板娘就是個人形監控,等等。

可惜她津津有味地聽了兩三年八卦後,方老板的工廠倒閉了,方家破産,準備賣房賣廠還債。

陳兮十歲之後沒再見過方家的人,再見到是半個月前,機緣巧合下方老板得知陳媽病逝,陳爸為給陳媽治病欠人一屁股債,方家之後他們再沒找到過安穩工作,新洛鎮待不下去了,陳爸準備回老家山裏種地。

可陳兮還在這裏讀初三,前途雖然未知但光明可期。

方大善人看到營養不良瘦瘦巴巴的陳兮後潸然淚下,他豪情萬丈地拍着胸脯說暫時由他家來照顧陳兮,以後的事以後再說。

方大善人再次行善,事情敲定,陳爸是沒法獨自出遠門的,恰好同鄉蔣伯伯也要回老家,等不及陳兮這學期結束,幾天前陳爸就帶着陳兮五歲的弟弟返鄉了,陳兮跟方老板約好了今天來接她。

方老板早就舉家搬到了省會荷川市,荷川離新洛鎮不遠,一個半小時車程就到了。

大小兩個都很能聊,半道上方老板給陳兮打包了一份三層牛肉漢堡和橙汁,到家的時候方老板聊得意猶未盡,陳兮頂着鼓囊囊的小肚皮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

“家裏一個姐姐,一個哥哥,姐姐比你大一歲,念高一了,哥哥比你大幾個月,也是初三。”方老板在電梯裏介紹。

他家房子是兩梯四戶複式結構,當初來荷川買房時,他們考慮過買別墅。

但方老板兄妹三人,明目張膽的厚此薄彼最為致命。當家人方奶奶深思熟慮,她的拆遷款雖然是大風刮來的,但也怕被大風再刮走,老農民艱苦樸素才是正道,于是她大手一揮,還是一人一套樓房省事。

電梯門剛打開,就聽“砰”一聲巨響,陳兮本來就很少坐電梯,還以為電梯要墜,心髒跟着蹦了一下。

緊接着她就聽見有女孩兒怒吼:“方岳,媽生條狗都比生你強,你就不是個東西,你那麽想跟那賤人過你就給我滾出去!”

方老板嚷嚷“怎麽了怎麽了”,着急忙慌奔出電梯。陳兮小短腿跟着,就見一女孩兒沖出入戶門,涕淚橫流聲嘶力竭:“你們都給我滾——”

吼着讓別人滾,結果她自己滾了。撥開擋道的方老板,女孩兒連電梯都不坐,奔着樓梯就沖。

方老板來不及多說,指着敞開的入戶門交代陳兮:“你先進屋裏,我待會兒就回!”邊說邊追上去,父女倆的大嗓門在樓梯間裏比劃出了刀光劍影。

陳兮遲疑半刻,還是聽話地走進了晃蕩的大門,直到這會兒她才看到女孩兒口中的“方岳”。

客廳燈火通明,貴氣的明黃色調裝修讓屋子亮度提升到了極致,華麗的水晶燈下站着一個高挑清瘦的少年。

屋中打着地暖,少年穿着單薄的淺色長袖T恤和長褲,T恤似乎被人撕扯過,領口垂得有點大,露出了一側寬直的肩膀和明晰的鎖骨。他額前碎發遮到一點眉尾,清俊臉龐上,一雙杏眼淡漠地注視着陳兮的方向。

陳兮愣了愣,一時失語。她餘光注意到方岳垂在腿側的手上似乎有一抹紅,定睛望去,陳兮看清對方左手手背果然有道長至虎口位置的紅痕,紅痕在往外滲血,方岳的腳邊竟然有一堆碎瓷片。

陳兮上前,剛想開口說“你手受傷了”,順便自我介紹一下,結果她才走兩步,就見方岳盯着她道:“別過來!”

不是公鴨嗓,他的聲音磁性幹淨。

原來他并不像神情看起來那樣淡漠,他語氣中的愠怒不加掩飾,不知是不是錯覺,陳兮甚至聽出幾分針對她的嫌惡。

她初來乍到,也沒得罪人吧?

陳兮定住不動。

方岳無視闖入的陌生人,自顧自走到茶幾邊,彎腰拎起只垃圾桶,回到原來位置,他半跪下去将瓷片一塊塊撿了,速度不緊不慢,他全程低垂着頭,瓷片清脆的碰撞聲是偌大空間裏唯一的聲響。

撿完瓷片,方岳就近去廚房沖洗了一下雙手,回到客廳後,他又從電視機旁的立櫃抽屜裏翻出一只醫藥箱,自己給左手傷口塗了碘伏,纏好紗布,他低頭咬住一頭,完成打結,又慢條斯理将用過的東西整理好,把醫藥箱放回原位。

方岳在上樓前終于側目看向陳兮,愠怒似乎已經在清掃和療傷的過程中自我平息,但還有少許殘留。他開口提醒:“以後離我遠點。”

情緒起伏聽起來不大,但陳兮現在确定方岳對她的嫌惡不是她的錯覺,她嘴巴比腦袋快,脫口而出:“多遠算遠點?”

方岳上樓的身形頓住,慢慢側身,正眼看她。

說都說了,陳兮眨眨眼,索性虛心求教:“有具體範圍嗎?”

話語中的故意成分同他的嫌惡一樣不加掩飾。

方岳正經打量她,也正經給出回答:“現在的距離。”

從樓梯口到陳兮所在的位置,陳兮預估有十米,她點點頭:“好嘞!”

方岳:“……”

客廳頂上中空設計,二樓看樓下一覽無餘,方岳走到二樓,在玻璃護欄邊往樓下看,陳兮沒在原地站着,她東張西望一番,後退到了更遠的大門口。

大門一直沒關,她背着書包,靠在了門外。方岳靜立幾秒,才插兜走回自己卧室。

樓梯間裏沒有聲音傳出,陳兮不知道方老板去了哪裏,多久才回,她貼門口站着,能蹭到屋裏的暖氣,一點都不冷。

但她不知道暖氣這樣流失會費多少錢,蹭了一會兒,她把大門輕輕碰上,沒關實,只是蹭不到暖氣了,陳兮把雙手縮進袖子裏。

棉服袖子已經起絮,她百無聊賴地扒拉絮線玩兒,站久了費腿,她又蹲了一會兒。

就這樣蹲蹲站站,陳兮估摸過了快一個小時,終于把方老板等了回來。

方老板是獨自回來的,方茉義憤填膺地差點就要徒手弑父,方老板不敢兇女兒,又總覺得自己脖子涼飕飕的,方茉叫嚷着要跟她媽過,她媽現在住在方茉舅家,方老板只能硬着頭皮開車将方茉送過去。

方舅舅不在家,方舅媽下樓接人的時候對着方老板一頓陰陽怪氣,方老板沒底氣回嘴,直到方舅媽陰得太上頭,口不擇言了一句:“方岳也真不是個東西,好好的孩子就是被你給教壞了,現在跟你一個德性,他這麽對他媽,小心天打雷劈!”

方老板聽訓到這裏就不樂意了,正要梗脖子,方茉先他一步護短:“舅媽!”

方舅媽道:“我說他還說錯了?你個小沒良心的,不是你這幾天一直呼天搶地罵阿岳?”

“我罵歸我罵,你怎麽能這麽咒他!”

“合着我是個外人,沒資格跟你同仇敵忾是吧?”

“我不是這意思……”

舅甥倆不搭理方老板,邊說着話邊回單元樓,方茉要弑父弑弟的憤慨也被舅媽三言兩語轉移開來。

方舅媽最後回頭給了方老板一個看廢物一樣的眼神,方老板讪讪,回來的一路上總覺得脖子擡不起來。

這會兒見到陳兮站在家門口,方老板打起精神快步過去:“你怎麽站外頭,不是讓你進屋等嗎?”

陳兮說:“我剛想要不要去找一下您。”

方老板松口氣,還以為是兒子把陳兮趕了出來,他想方岳不至于這麽無禮,原來是陳兮等着急了。

“我把方茉送她舅舅家去了,剛才你見到的那個就是你方茉姐姐。”方老板推門帶陳兮進屋,沒掃見方岳,他問,“你方岳哥哥呢?”

陳兮說:“他之前上樓去了。”

聽她語氣完全不陌生,方老板以為兩個小孩兒已經認識,被打擊的灰頭土臉的心情這才好一點。

家裏恰好五間卧室,樓下兩間住方老板夫妻和方奶奶,樓上帶獨衛的主卧是方茉的。剩下兩間卧室其實算一套,開發商設計的初衷是長輩房和寶寶房連在一起,方便長輩照顧孩子,兩間卧室有相通的一道門,共用的衛生間在卧室外面。

寶寶房後來被用作客房,家裏有親戚朋友過夜就住這兒,隔壁方岳是男孩子,也不怕不方便。

現在寶寶房收拾出來給陳兮住,方老板說房間有點小。但陳兮感覺這間卧室跟新洛鎮的出租屋面積差不多,出租屋住四個人,這間卧室只住她一個。

方老板指着書桌邊上那道小門,壓低聲音說:“你方岳哥就住那兒。”

陳兮也學着壓低聲音:“隔音不好嗎?”

方老板就喜歡陳兮這種又乖巧又精怪的勁兒,樂道:“是啊是啊,隔音太好的話寶寶晚上哭鬧都聽不到。”直接幫造房子的開發商找了個借口。

陳兮明天要早起,方老板沒跟她說太多,介紹完衛生間,叮囑她早點睡後就下樓了。

陳兮抓緊時間簡單洗漱一通,重回卧室,她坐在床上環顧四周,沒有半點困意。發了會兒呆,她翻出書包裏的周記本例行記錄。

夜深人靜,臺燈下,起初只有她筆尖落在紙上的細微聲響,後來她似乎聽到“嗒”的一下,是什麽東西擱在桌上的聲音。陳兮看向書桌前的這堵牆,牆的另一邊也是張書桌嗎?陳兮又看向那道小門,門縫底下滲出亮堂堂的光。

陳兮靜靜将周記寫完,收筆的同時,門縫底下的光也消失了。

已經完成的周記開頭有膠帶紙粘過的痕跡,有兩個字被撕去,又填上了新鮮的筆畫——

“2011年的第一天,挺安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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